你母亲啊……我当然是喜欢她的。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听女儿问起当年的事情,林宗万老脸上浮现出几分羞涩来。
夜空清朗,月光如水。
林宗万抬头望着皎洁的月亮,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容貌秀美的贵族小姐。
林宗万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怀念,将往事一一道来:我与你娘自幼相识,但长大以后,再次见到你娘的时候,我连头都不敢抬。
她已经是尊贵无比的侯府贵女,而我还只是个商户之子。
她与我,已是云泥之别。
若是按照常理,我这辈子怕是连再看她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这也是萧清河最不能理解的地方:那侯府为何会选择和林家结亲呢?当时大齐刚刚立朝,昌平侯府再怎么落魄,也是太宗皇帝册封的新贵才对,他们若要嫁女儿,有的是更好的选择。
是啊,我一开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侯府千辛万苦地摆脱了商户的身份,位列公侯,却要转过头来与我这个商户结亲?直到媒人跟我说,侯府要三十万两白银的聘礼。
我这才知道,昌平侯府为了这个爵位,曾经向太宗皇帝进献三十万两白银,但献银之时,吴家所有的家当才有不到二十万两,于是岳父大人想尽一切办法,向人借了十五万两银子,来搏这场泼天富贵。
结果就是岳父赌赢了,太宗皇帝成功登位,吴家也得了个侯爵的册封。
可是大齐初立,百废待兴,太宗皇帝对臣子的赏赐有限。
昌平侯的爵位尊贵是尊贵,却不如那些文臣武将有个正经差事,除了每年朝廷给侯府的分例,竟是毫无进项。
不仅如此,昔年借钱给他们的债主也找上门来,想要瓜分这份富贵。
偏偏在这个时候,你外祖父病重,你两个舅舅才干平庸,毫无办法,只得回头找到了林家,将你母亲嫁给了我。
当日你母亲固然有更好的选择,但是,所有适婚的人家里,只有林家能一口气拿出三十万两白银,并且,只有我,愿意为了你母亲白白送出去这三十万两白银。
林宗万的声音里的怀念和惆怅慢慢带上了苦涩,他低头看向了女儿,苦笑道:只是,你母亲嫁给了我,并不开心。
她憎恨你两个舅舅,却更恨我。
她为什么要恨你?难道三十万两银子,都换不来她片刻感激?萧清河瞠目结舌。
那可是三十万两银子,不是三十万两粪土!之前她为了十万两的军饷,不知道给人说了多少好话,要是谁能给她三十万两,她给人磕个头都愿意!可她那原本也是商户出身,后来做了侯府小姐的母亲,居然因为三十万两银子恨她爹?林宗万深深地叹了口气:哪会有什么感激……她恨我,恨我为什么要出这三十万两银子——她认为,只要我不出这三十万两银子,她的哥哥就不会把她当货物一样嫁出去,或许拖下去,她就能得到更好的姻缘。
萧清河:……这到底是什么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她已经被震麻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眼前的倒霉爹才比较合适。
沉默了好一会儿,萧清河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些,是她亲口对你说的吗?怎么会,她那样冰雪聪明的人。
说起这个,林宗万的声音更显悲凉: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露出半分不愿意。
嫁过来以后,对我一直都很好,吃饭穿衣,样样周到,见了我也总是欢欢喜喜。
那时,我真以为她也惦念旧时情谊,也是真心喜欢我的。
.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恨我,也不知道她在林家过得郁郁寡欢,直到你六岁的时候,她撒手人寰。
她临死的时候,叮嘱我要照顾好她的家人,扶持侯府,叮嘱我要好好抚养你,不要给你找后娘……那时我心都要碎了,无论她说什么我都答应,我发誓会每年给侯府送钱,会孤独终老抚养你长大,会一辈子都记着她,然后她让我去把你叫来,说要看你最后一眼。
我走出去,找了个人去叫你,就又折了回去,我怕她阖眼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她会害怕。
可我听到她疯了一样在哭,她说她恨我,恨我那三十万两银子……恨我满身的铜臭味,恨我这个卑贱的商人毁了她一辈子……我站在门口,跟掉进冰窖里差不多。
等我再走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咽了气。
我连问一句为什么,都没来得及。
所以,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喜欢过我,但我知道,我是真喜欢你母亲啊。
她走后,我孤身一人,没有再娶妻纳妾,用着她生前的仆从,喝着她生前爱喝的茶,每年给侯府送银子,就当我从来都没听见她那番话。
你母亲不也跟你说过,她走了你不许常常因她啼哭,免得打扰了她在地下安宁吗?我想着,兴许她也是故意说给我听,想让我不要伤心,想让我忘了她,好好过日子呢。
林宗万擦了擦眼角流下来的泪,将桌子上的茶碗往女儿面前推了推:来,你尝尝这敬亭绿雪,据说是御赐的贡茶,你母亲生前最爱喝。
她走后,侯府也年年都会给我送一罐来,算是谢我那十万两银子。
以前林嬷嬷总说你年纪小,不适宜喝茶,我也没给你喝过,你别怪爹小气。
敬亭绿雪……萧清河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茶碗。
碗中泡开的茶叶形似雀舌,白毫舒展,颜色翠绿匀嫩,香气袅袅,在月光下像是绿色的雪花朦朦胧胧飘在水中。
十万两一罐的贡茶啊,啧啧,比宫里喝的贵上几千倍。
萧清河肉疼地端起来喝了一口,却猝不及防地吐了出来。
这茶,烫嘴,果然不适合小孩子喝。
萧清河擦了嘴,面对林宗万诧异的目光,尴尬地笑了笑。
她实在不忍心告诉她这位痴情的爹,这茶里早就被人下了毒。
原主心目中那位如同天上仙一般的母亲,果然是从来没有爱过林家任何一个人。
毕竟那个女人,她连自己都不爱啊。
日日喝着有毒的茶,拖着自己的夫君搞慢性自杀。
死后还要算计得林宗万一辈子为侯府做嫁衣,最后断子绝孙,死不瞑目。
至于林清河这个亲生女儿,或许也只是她留下来绑着林宗万的一个工具而已。
真是疯子一样的女人。
爹,忘了我娘吧,这茶以后也不要喝了。
或许,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们呢。
萧清河叹息一声,选择将这残酷的真相掩去,温声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