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青时住在宇文祐的宫殿里,倒还算安稳度日了一阵。
毕竟,行医氏族再疯魔,却也惧怕宇文祐的五万亲兵,不敢贸然进他的宫殿挑衅。
宇文祐和宁青时的大婚,就定在十日后,在王庭举行。
宇文祐当真是用心筹备着,在他看来,这场婚礼,是他求了许久,才求来的人间一梦,实属不易。
除了亲自筹备婚礼,宇文祐便日日陪着宁青时在宫殿内写方制药,养胎安胎,仿佛真的回到了几年前的日子,两个人日日在济世堂内,无忧无虑,嬉笑打闹。
在外人看来,七王子是真的坠入美人怀,动了人间的六月春心,无法自拔。
只是,宇文祐看着面前的人,却是清楚的看着宁青时的落寞和寡言。
自赤风和纪康的事情发生,宁青时就再很少笑,仿佛两条人命,就背在她的肩上,压的她日日梦魇,无法安眠。
宇文祐想了许多法子,甚至暗自派了五百亲兵,去隆城看顾济世堂,派人日日将橙子、绿瑶、蓝藻的情况回禀,都没能让孕期多思多虑的宁青时安心半分。
怀了身子的人,眼瞅着越来越瘦。
加上青陵这丫头,她自从宁青时来了西凉,行踪不定,再未出现过,宇文祐找了几次,都没音讯,宁青时嘴上没问,心里却一直挂念着。
两个人十分有默契的闭口不谈,仿佛就等着青陵自己再出现一样。
但是心里,却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越发的忐忑难安。
宇文祐和宁青时都没想到,青陵再出现的时候,她一向清高的身子,却被五王子揽着,两个人搂搂抱抱的,一起出现在宇文祐的宫殿内。
青陵!?宁青时皱眉。
宇文赫!?宇文祐拉住宁青时,看着宇文赫怀里的人,皱眉问他:我的丫头,怎么到了你的宫里?宇文赫不以为然的摸了摸怀里美人的脸颊,对宇文祐嗤笑一声,说道:这丫头,是你的人?她磕没说啊……宇文赫看着怀中柔弱无骨的青陵,问道:陵儿,你可是七弟宫里的人?青陵仿佛不认识宇文祐和宁青时一般,她神态娇媚,娇滴滴的靠在宇文赫的怀里,柔声蜜语的说:五王子……奴家,并不认识眼前这人呢。
宇文祐和宁青时对视一眼,神色一怔。
这样说话的语气,绝不是那个青陵丫头的脾气性格。
除非青陵丫头丢了魂,否则她断不会用这样魅惑的言语对待男人。
是吗?宇文赫闻言,转向宇文祐道:七弟……你莫不是想跟五哥抢女人?宇文祐上前,对青陵再道:青陵,莫要胡闹,你可知你在做什么?青陵靠在宇文赫怀里,又往他的身子里靠了靠,抬起头,她对宇文赫嗔怪的说着:五王子,这个男人虽然长的也很好看,却这么凶……不如你对我温柔呢。
我们快走吧……宁青时看着青陵,脚下再也站不住。
她上前抓起青陵的手腕,双眼瞪着她,说道:青陵,你疯了吗!你这是在发什么疯!宁青时一边抓着青陵的手腕,一边借机探脉。
果不其然,青陵是中了西凉的邪药,无忧散……宇文赫见宁青时上前抓着青陵,他看了看宇文祐,觉得自己现在极没面子,一双本就淫乱的眼睛更加不善。
他抬手想去反抓宁青时的手腕,被宇文祐侧身挡住。
五哥?宇文祐凝眸看着他,说道:这是我的宫殿,你莫要太过分。
宇文赫讪讪的笑了笑,他对宇文祐,一向存着几分忌惮。
可是,面前的宁青时依旧抓着自己怀里的女人,他也不能视而不见啊。
宇文赫挑着唇说道:七王妃,你这样抓着本王的丫头,是不是,也有些过分啊?宁青时看着青陵,对宇文赫的威胁置若罔闻。
她清楚的知道,中了西凉无忧散的人会失忆,甚至还会失心疯,中毒之后,与之前的性格会判若两人,无忧散的药性,短则一月,多则数年,不好判断。
如今,她仅凭借探脉,更加估不准,青陵到底中毒有几分?她当下也没有现成解药,可以给青陵服下解毒。
五王子,宁青时手上不放,她瞪着宇文赫道:这个丫头,我看上了,五王子要多少金银才肯换给我?五王子听到换物眼神亮了亮,可是还不等自己开口,怀里的美人先说道:这位姐姐,你也欺人太甚了些……青陵甩开宁青时握着的手腕,冷声说道:奴家心悦五王子,才不会随意跟了别人……青陵说着,眼眸看向宇文祐,眸子里不易察觉的动了动,说道:虽然,这位王子也是身姿不凡,仪表出众……可是,奴家已经有了五王子,自然不会生了二心。
青陵说着,抬手拍了拍五王子的胸口,妩媚的笑着说:五王子,您说是不是?宇文赫在青陵的软声软语下,像是失了魂儿一样,眉眼里都是情欲之色,他搂着青陵,向宇文祐笑了笑道:没办法,美人在怀,五哥我受不住了,先回宫潇洒一番……你我兄弟之事,后面再说,后面再说!宇文赫淫笑着拥着青陵转身而去。
宇文祐拉住起身要追出去的宁青时,沉声对她说:青陵是自愿跟着宇文赫的,你没看出来吗?什么?!宁青时皱眉看他:我刚刚探脉,她分明是中了无忧散,怎么会是自愿的?!宁青时,你怎么每次在济世堂丫头的事情上,都会昏了头!宇文祐低斥着。
宁青时闻言一怔。
这样的话,李景修也对她说过……宁青时,青陵丫头的性格行事,你我都清楚。
她鬼机灵一样的女子,如果只是区区无忧散,又何至于此?宇文祐见宁青时渐渐冷静下来,继续道:更何况,中了无忧散的人,怎么会有自主的意识?宇文祐像是察觉到自己语气有些重,放缓了才说:方才,你要救她换她,是她自己拒绝,也是她自己强跟了宇文赫而去……这样的青陵,又怎么会是无忧散在作祟?!宁青时听到这里,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宁青时看着宇文祐,问他:青陵……她不是爱你的吗?她…为什么?宇文祐沉默着,他心中已有答案,却无法对宁青时和盘托出。
他看着宁青时半晌说不出话。
宁青时看着宇文祐的神态,自己倒是越想越明白……她……她是在为了你,将计就计,扫清障碍?宁青时眸色沉了又沉,心口也是一痛。
是谁?是谁对她下了无忧散?!宁青时上前抓住宇文祐的领口,睁怒的问他:你知道的,对不对?!这样疯魔对付本王的人,整个西凉,也只有齐风遥一个……宇文祐抬手抓住宁青时的手,说:无忧散,本就是行医氏族研发出来,迷惑人心的邪药。
齐风遥……宁青时双目通红。
还不是时候杀了他。
宇文祐抬手抚了抚宁青时颤抖的双肩,说道:事已至此,着急无用。
无用……宁青时苦笑着,凄然的看着宇文祐:赤风,纪康……青陵!无用……着急无用!她放开宇文祐的领口,抬手抚着小腹,笑得惨然:无用…宇文祐,你一直说无用……自我来北漠以来…无用的,只有我这个人吧……青时……宇文祐要上前,却被宁青时抬手抵开,她双目通红,自顾自的说:我是堂主,我当初收留她们,就答应过她们,要护着她们安好……可是,如今……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都是因我落得如此地步……宇文祐看着宁青时的样子,如鲠在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上前,只站在半步之遥的位置,定定的看着宁青时自虐一般的干笑着……怀孕之人,情绪翻涌。
这苦笑终究让宁青时吃痛的开始弯腰干呕着。
青时,你……何至于此……宇文祐心疼的闭了闭眼,他暗叹一声,上前不由分说的拥着宁青时,抬手抚着她的后背。
青时……宇文祐,我想回上京……宁青时神情有些恍惚的看着宇文祐,一双杏眸此时黯淡无光,她抬眸看着宇文祐,只说:这里,没有李景修……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宇文祐皱眉,看着怀里的女子,他被她伤的说不出话来。
可是怀里的人像是看不到自己的心痛,还在自顾自的说着:我一个人…从前就是我一个人在这北漠……后来,我有了济世堂,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快活,可是这肩上的担子却越来越重……宁青时仰着头看着宇文祐,又仿佛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直到遇到李景修,我才能安心的睡着……宇文祐听着皱了眉,他明知道宁青时此时心绪不宁,可是还是不甘心的问着:那我呢?你……宁青时收回目光,终于落在宇文祐的脸上,半晌后,她苦笑着:宇文祐,你扮作土匪头子,跟我厮混了九年……我们在一起的九年里,你护着我,陪着我……可是,却没有一日,你对我说过真话。
你,从来都是西凉王庭的七王子,从来不曾是什么潇洒肆意的土匪头子!宇文祐眸色一滞,喉咙上下翻滚了几次,还是没有说出来反驳的话。
宁青时说的没错……他的身份,是瞒了她九年。
宇文祐……宁青时苦笑着说:我们如今,还能是朋友,已经是九年以来的情分了……你还要我,待你如何?宇文祐看着宁青时唇角的笑意,渐渐闭上眼睛,他只觉得心中的苦涩都翻涌上来。
良久后,他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宁青时笑着推开宇文祐的怀抱,退了几步,扶着宫殿内的柱子,才勉强站住。
不必……你没有对不起我,反而是我对不起济世堂的丫头们……让她们白白卷入西凉和大周的朝局里,难以安身……宁青时说着,皱着眉捂着心口,又陷于内心不安的自责里,渐渐痛苦的干呕着,几乎窒息。
宇文祐不忍,他快步上去在宁青时后脖颈处敲击一下,让她可以在自己的怀里安睡,不再多思多虑,自己钻在情感的牛角尖内,自我折磨。
青时,世事无常,天道轮回……我对不住你,可是你又何必……事事都要抗在自己的肩上。
宇文祐抬手将宁青时额前的发丝抚开,仔细的看着怀中之人的眉眼。
这样的距离,他自小看了很多遍,却还是不忍放手,每每看到,还是会心动,还是会痴迷到心痛……宇文祐俯身,在宁青时的前额上轻轻一吻……他冰凉的唇,碰触到宁青时温润的体温,只是一个瞬间,仿佛就让宇文祐周身凌冽的气场,温柔下来。
宇文祐缓了缓心绪,他有些颤抖的将宁青时放回床榻之上,顺手盖上锦被。
他这一抹孤影在床榻边矗立良久,一双温柔的眸子也不曾从宁青时的面上移开。
一直看着她,忍着心痛,仿佛就要将床榻上的人,看进身体里……骨肉相融,血脉相连,死生不离。
直到,宫殿之外的婢女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跪地不起的哭道:七王子,王上……王上……归天了!话音未落。
偌大的宫殿之外,就响起沉闷的号角,低沉语噎的号角声呜呜的吹响……一声,两声,三声……一共九声……西凉王,终是没有等到宇文祐筹划了许久的大婚,早一步龙御归天……宇文祐听着呜咽的号角声,身侧的手掌渐渐收紧,心中沉沉的落下来。
他们,终是,没有等到。
宇文祐垂眸看着床榻之上的宁青时,心中的某个角落里一丝一丝的冷了下来。
周身原本松弛的肌肉渐渐绷紧,他凄然的沉了眼眸,侧眸对跪地的婢女道:知道了,都出去吧。
七王子……婢女还要再说,抬头间却被宇文祐的冷如冰霜的眼眸给睨了回去。
是……奴婢,在殿外候着。
婢女说完,就颤颤巍巍的带着殿内的仆从连忙退了出去。
宇文祐听到宫殿大门关合的声音,才回眸看着自己眼前安睡的人。
青时,我梦醒的时间提前到了……我们,没办法再走下去……就,到这里吧。
宇文祐本想转身离开,可是脚下仿佛重了千斤……他知道,这一转身,就再也回不来了。
宇文祐看着宁青时,凄然的笑了笑说:终究是,本王配不上……我……我本来奢求着,上天至少可以给我一场完整的梦……我与你,至少可以进行一次三拜九叩,合卺同饮……哪怕只有一日,哪怕这是你陪着我,玩的最后一场游戏……只要有过,我就会十分开心,余生无悔。
宇文祐俯下身,他抬着身侧的手,隔着半寸的距离,停在宁青时的眉眼之上,一点一点的照着她眉眼的位置,隔空抚摸着。
明明是在眼前的人儿,却仿佛隔着整个北漠的疆土,再也无法揽入怀里,捧在手里。
宇文祐渐渐收拢掌心,空空的一握。
心里的失重感,让他觉得心中一落,周身就泛起了一阵寒颤。
他看着面前的人,学着这么多年来,在她面前惯用的语气,笑着说:宁青时,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我有多爱你……宇文祐收回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掌中盈盈握着的空气,不由得失笑道:宁青时,你说我骗了你九年……可是你不知道,遇到你之前,本王,从未见识过什么是真情,更不知道,什么是真心……从未见过,又怎么知道,自己是骗子呢?宇文祐眼眸深邃,语气淡淡的说着: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是一个出生在腌臜的西凉王庭恶鬼,在这里,我除了母上的爱护,旁的人都是疯的……西凉王庭的阴鬼,不同于北周皇宫的算计,这里的诡谲,都是人吃人,都是见不得光的苟且……我自小就知道,我这个恶鬼,每走一步,都要谨小慎微,稍不留神,脚下只会是万丈深渊……我试过要逃离,可是,这宿命一般的桎梏,又怎是我可以逃的了的?即使,我可以舍弃一切,我的母上,她不会走啊,她是甘之如饴的在这无尽的黑暗里,陪着她心中的王……其实,母上最是明白,我这个所谓的王庭继承人,身上看起来负重万千,其实,一无所有。
因为,母上也和我一样,她也爱上了一个,她最不该爱上的人……西凉王庭的迷乱不堪,当今的王上,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想管……他爱着羽妃,他也有他的盘算,有他的忌惮……懦弱如他,一心只想顺利的在这王位置上接受虚假的朝贺百年,然后若无其事的将这些烂摊子丢给我,让我这个所谓的继承人,自生自灭……只是,我的母上…她爱着这个男人,她愿意为了他,留在这个位置上,她心甘情愿,她要陪着她的王……与母上的情义,捆着我,让我眼睁睁的苟延残喘了十几年……遇到你之前,我以为,我这一生就只能在这泥潭里,在这地狱的沼泽里,和这些魑魅魍魉一同撕扯不休…直到…九年前的那一箭,自北周的军队内射向我,也将你带到了我的身边……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一日的西凉,两军的战火蚀骨火焰烧透了半个天际,黄沙漫天,群狼索命……我一心想战死沙场,也算给这个西凉王子的身份一个交代,可是,你这个小丫头就这么不合时宜的出现了……你救起我的时候,唇角带着笑,眼里就像是西凉盛夏的萤火,乘着日月千万种温柔…只那一眼,你就盛邀我入了一回人间。
是你,让我这个来自地狱的游魂,只见过一眼人间的三月,就贪恋的再也不想重回沼泽……那时初遇,你一身青衣,满脸稚嫩的看着濒死的我,对我说:别怕,有我在,你死不了……我看着你的眸子,竟然信了……我拼着最后一口气,在你的手下,活下来。
我赖在你的身边,伪装成世界上最潇洒的土匪头子,幻想着可以倾尽一生的时间等你,等你爱上我,可以回头看到我……这九年里,我对你的爱,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但是,我的母上,她却明白……从我活着回到王庭,母上只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这一战,遇见了自己的人间。
聪慧如她,母上不用多调查,她只在我的行踪里,就知道在北漠的隆城里,有了个能要了我命的女子。
她知道,我可以为了那个女子,屠尽王庭,远走他乡,不留余地。
所以,这么多年,我那善良的母亲,便和我一起,处处护着你……宇文祐说着,只觉得面前的手有千斤重,让他再也无法捧在眼前端详……他蓦然的垂下手掌,重重的交握在身后。
宇文祐垂眸看着床榻之上的人,只见她睡的并不安稳,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发红的眼角还噙着半颗泪珠,即使是睡着,她心中的委屈还是无法平复……他看着宁青时,莫名的就笑了。
他自顾自的笑着道:你这丫头,和母上一样,生的一副菩萨心肠,明明只是一个半大孩子,却总是想着济世救人……只是,我陪你在身边这么多年,你救了那么多的病人,却从未回头,看过我这缕残躯败体……或许,你救的只能人,我这来自地狱的恶鬼从来就不该出现在你的世界里……这么多年,终是我,舍不得放开你……我贪恋你身上的人气,这种莫名的执念,禁锢着我在你的身边,九年。
宁青时,我原以为,我可以等到你的………………只是,如今。
西凉王兀然归天,他懦弱了一辈子,临死,都不愿意再多给我几日,让我同你演完这出戏……宁青时,本王与你这一出青梅竹马,相依相伴的人间一场,也是时候,谢幕了……当年,我送你和李景修大婚的那句:许君多错迕……没想到,这首《新婚别》最后却是送给了我自己……你我终是: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宇文祐看了床榻之上的宁青时良久,最后,终于缓缓闭上了一双星亮的眼眸。
半刻后,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再次睁开,墨色漆黑,冷静凌冽。
西凉的新王,自此,不再带有人间的气息。
他转身拿起身边的白色麻衣,随手穿戴作罢,抬步走向王庭中殿。
再没有回头看床上之人一眼。
宁青时眼角噙着的半颗泪,映着宇文祐渐行渐远的背影,落了下来,没入她散落在耳边的乌发里,悄无声息的泯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