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王登基这日,北漠的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一样的日子,无风、无阳。
宇文祐身披玄色狐裘,一向披散在身后的头发高高竖起,用一顶金冠盘在头顶,金冠之上用暗纹雕刻着一只悬鹰,这只悬鹰在金冠之中栩栩如生的俯瞰着西凉广袤的王土,这是西凉最高王权的象征。
宇文祐走过长长的红色绒毯,一步一步的向西凉的王位而去。
红毯左边是他选任的行医氏族的新任国师,齐郁凌,是原国师同父异母的弟弟,为人低调忠诚。
之前,齐郁凌备受齐郁为和齐郁泽的打压,不得不远离西凉,游走北漠,这一次,宇文祐将他寻回来,接任行医氏族在王庭里的国师之职,实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红毯右边,是宇文祐为王庭新设立的中枢机构的辅政之臣,顾清逸。
顾清逸和宇文祐自五年前,在北漠的济世堂相识,不打不成交,两人都是见不惯西凉王庭的腐朽,再加上政见相同,彼此相惜,自那时起,两人就约定,要将西凉王庭换得清明。
如今,顾清逸没有食言,他一直跟在宇文祐身后,做他的股肱之臣。
先王驾崩,王后陪葬。
行医氏族以齐风遥为首的乱贼意图谋反,新王宇文祐几乎屠尽了半个氏族。
百余口的人命,半月之间染红了西凉王庭的前面……只是,整个西凉的臣民却无一人说新王残暴,反而多的是拍手叫好的痛快。
这些氏族的西凉人,是宇文祐幼时而来的梦魇,也是西凉王庭腐败和淫乱的存在,先王被氏族掣肘,先王后仁慈不发,隐忍这些氏族之人三十余年,才导致西凉越来越孱弱,百姓怨声载道。
如今,宇文祐登基,他要亲手破了这个梦魇,更要亲手打破氏族掣肘的局面。
他是王,他要将整个西凉洗涤干净,要将自己手下的王朝,变得清明。
宇文祐双目坚定,他自王位之前转身,睥睨着面前这个全新的西凉王庭,负手而立。
万众高呼:王!王!王!西凉新的时代来了,宇文祐最终还是成为了王座上高处不胜寒的孤影。
半日的登基大典之后,宇文祐站在放鹰台的高处,看着天空之下的无垠的北漠。
青陵在王庭里寻了他半天,最后还是气喘吁吁的爬上来,在放鹰台这里找到了人。
王上,青陵手上拿着一个宝石镶嵌的酒壶,里面是已经温好的热酒,递给他道:高处风大,喝点酒暖暖身吧。
宇文祐接过酒壶,却没有拧开盖子,而是看着远处,问她:青陵,今日是你家姑娘去洞庭的日子吧,你怎么没去送送?姑娘不让送,整个北漠济世堂的人,都不让送,黄钰丫头还难过了好一阵呢。
哦?为何?宇文祐这才回头看着青陵,只见她鼻尖被冻的通红,两只手还在不断的搓着取暖。
喝一点吧,你看起来,比我要冷。
宇文祐重新将酒壶递给她,拧开酒壶的盖子,热酒的香气就幽幽的冒了出来。
谢王上。
青陵眼眸动了动,接过热酒,一口入喉,直直暖进了心里。
是李景修不让送,还是青时不让送?宇文祐的目光重新转向远处。
是姑娘!青陵合上酒壶抱在怀里。
姑娘说了,她不喜欢哭唧唧的场面,更何况,她也害怕绿瑶和蓝藻再出什么幺蛾子。
绿瑶和蓝藻?宇文祐笑了笑:李景修前几日去济世堂,这两个丫头喜欢上我们的这位景阳王了?倒也不是。
青陵眼眸转了转,想到那天的场景,还是忍俊不禁。
姑娘那日带景阳王去济世堂,一眼就识破了橙子的女扮男装,让橙子好没面子……所以,橙子就想连同绿瑶和蓝藻,对这位新姑爷,整蛊一番………如何整蛊?宇文祐听着,眼里也带了笑意。
那日晚膳,绿瑶和蓝藻一左一右的陪在李景修身边,橙子就一个劲的灌酒,你知道她的,她总能找出来让人不得不喝的理由。
青陵笑着说:三个丫头,足足灌了景阳王十五坛清酒呢!青陵竖起十个指头,还觉得不够,恨不得从宇文祐那里再借五个来。
十五坛?宇文祐回眸看她,笑着问:你们家姑娘,也不管?也不救?青陵耸耸肩道:姑娘忙着安危黄钰丫头呢,没空换新姑爷。
哦……黄钰。
宇文祐颔首:黄钰丫头,心系齐风遥,这一次,应该是伤了心吧。
才不是!青陵说:黄钰自从知道齐风遥心术不正之后,就移情别恋了,她最近喜欢上了景阳王身边的九思,想跟着去洞庭,可是姑娘不让她跟着,这才伤心难过,不依不饶的哭着。
九思?宇文祐想起一直跟在李景修身边的那个少年,问道:九思又没有婚配,为何不能让黄钰喜欢?青陵想了想,才说:我也不清楚,总之九思没答应,姑娘又想着北漠的济世堂需要人看顾,南边情况不明,就暂时不让黄钰跟着了。
她应该是害怕,赤风的事情再发生吧……宇文祐幽幽的说:赤风和纪康之后,宁青时就不想再连累身边的丫头了。
你们,是她的丫头,却更是她留在世间的亲人……每一个,她都视之如命。
青陵听到赤风和纪康,面色也沉了下来。
良久后,青陵回道:姑娘说,赤风和纪康先不跟他们走了,就留在北漠,葬在她阿母的墓地附近,等到南边安稳,她有能力护着他们时,再去请他们过去。
南边又有水患,又有倭寇,是要费一番力气。
宇文祐自顾自的笑着说:李景修当真不愧是万民敬仰的景阳王爷,都自请离京,自诩封邑了,还不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带着青时安稳度日,偏偏选了这么个地方……洞庭。
青陵看着宇文祐的神色,解释到:听说,景阳王原先有的选的……北周的皇帝给他了两个选择,一个洞庭,一个隆城。
隆城?宇文祐眸色一滞,看着青陵:是北漠的,隆城?对啊。
青陵瘪了瘪嘴:我们也想不通,为什么姑娘没有劝着景阳王选北漠,如果她能留在北漠,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该有多好……宇文祐眸色里不可避免的染上一丝落寞。
他看着远处的沙漠,耳边的风渐渐吹起来,天气仿佛又阴沉了一些。
要下雪了……青陵打了个哆嗦,在宇文祐的身边说:都三月了,还这么冷……宇文祐仿佛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一身青衣的小姑娘,也是这么说过……小祐祐,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都三月了,天气还是这么冷啊!到处都是寒热,我的济世堂都治不过来了呢!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却全然是一副大人的模样,说话做事有条不紊,只是那一双杏仁似的大眼睛里,却还是孩童一般的清灵。
我怎么知道……十七岁的少年混不吝的抱着手,好整以暇的看着小丫头忙碌的磨着草药,他双手枕在脑后,说道:天气冷了,你这济世堂的生意好,多挣点银钱,到时候请我吃烧鸡啊。
吃你个大头鬼!小丫头对他嗤之以鼻:这段时间,前来看病的都是老弱妇孺,都是穷苦出身,没钱买炭火了,才会生病……我都是不收银钱的看病诊治,哪里会挣钱……你这济世堂,当真是济世救人啊。
宇少年斜睨着她说:日日这样入不敷出,我看你还能撑多久。
小丫头听到这话,笑得眯起了眼睛转头看着少年,一脸谄媚的说:祐哥哥……祐少主……祐大善人……少年吞了口唾沫,站直身子抬手道:别这么叫我,我没钱了……我这土匪寨子,都快被你搬空了!小祐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看,门外那么多病人,多可怜,你就发发善心,救救她们吧,好不好?小丫头的稚气未脱,一张小脸肉乎乎的,可是五官精致,表情可爱……这样无害的一张脸,还是宇文祐的救命恩人。
宇文祐当真无奈,无法拒绝。
最后一次!宇文祐竖起一根手指说:这绝对是最后一次借你银钱!小祐祐最好了!小青时这样说着,就伸出满是草木灰的小手抱过来。
宇文祐本想躲开,可是看到小丫头这副可爱的模样,还是心甘情愿的站在原地,结结实实被一身灰的小青时抱了满怀。
软乎乎的小丫头,灰头土脸的,却让一向有些洁癖的宇文祐不忍放开。
不等宇文祐反手抱回来,小青时就提着裙摆,到前堂去喊到:赤风,宇文少主给钱啦,快开开大门,让门外的病患们都进来!今日药钱全免,大家安心看病就好!少年听到这话,嘴角抽了抽,眸色却亮起来。
济世堂,济世救人,行医济世,这是她的愿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她的善良。
再后来,济世堂的人慢慢多日来,那一次宇文祐和顾清逸打架,自己伤了腰腹,还是内伤。
虽然大夫都说,他躺在床上安心养个几日就会好,但是宇文祐想着自己捐给济世堂的银钱可不能白费,他这个最大的投资人,怎么样也该捞一些油水吧。
于是,宇文祐托着伤体,硬生生的在济世堂里住了半月有余。
那半个月,是他最开心的日子。
小青青,我饿了。
小青青,我渴了。
小青青,人家怕黑……宁青时终于忍无可忍,她端着药碗看着宇文祐面色红润有光泽的躺在床上装死,气鼓了脸。
宇文祐!你别太过分!宇文祐睁开半个丹凤眼,我见犹怜的说:人家好怕怕,堂主手上的药看起来好黑!人家要堂主喂,才好喝……宁青时气笑了,她端着药,来到床榻边说道:来,姑娘我喂你,姑娘好好的喂喂你!小!祐!祐!说着,宁青时捏住宇文祐的鼻子,一股脑的将一碗黑乎乎的药水给他灌下去。
宇文祐这次,是真的苦到了,也呛到了。
他剧烈的咳嗽着,带动着腹部的内伤,疼得他漂亮的五官都拧巴在了一起。
宁青时一看玩大了,认怂的抚着宇文祐的后背,道歉着:哎呀,你怎么这么脆弱……就是灌个药,还是你要我喂你的……宇文祐,你别咳嗽了,你再这么咳下去,真的要咳出内伤了……宇文祐见宁青时是真的担心,他回头笑着看她,一双丹凤眼里都是温情。
不咳了……宇文祐说的委屈:哪里有大夫这样给病人喂药的……宁青时抱歉的说:是我不好,我下次不敢了。
宇文祐见宁青时这样可爱,没忍住,伸手将面前的人儿抱入怀里。
宁青时正要抬手推开,宇文祐却说:不许推开……我还伤着呢,方才是你不对,你就这样让我抱抱,我缓一缓,就不咳了。
宁青时抵在胸前的手缓缓放下,想了想,抬手抚上宇文祐的后背,一下一下的在背上为他顺气。
宇文祐,你为什么要和顾清逸打架……他长得那么好看,你把他打成了猪头,一点都不好看了。
宁青时想起宇文祐受伤的原因,不禁叹气。
就是因为你觉得他好看,我才要让他知道,谁好看。
宇文祐侧头对怀里的人说:小青青,在他之前,你只说过本少主好看,在他之后,你也不许再说其他人好看!宁青时想了想反驳道:可是,隆城里好看的男子有很多啊,你都要将他们打一顿吗?宇文祐握着宁青时的肩膀,起身看着她问道:我好不好看?好看!宁青时诚信称心的说:你最好看。
那就好。
宇文祐重新将宁青时揽入怀里,笑着道:只要我是你心里最好看的那个,我就不会打人了。
宁青时这个小丫头,喜欢好看的男人,也喜欢好看的女人……女人就算了,济世堂有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丫头还不够,如今还要收留好看的男子,这个,他绝对不允许。
宁青时的身边,只能有他一人。
她是他的人间,她是他的救赎。
他要守好这最后一丝的温暖清明,才能继续活在这肮脏的西凉王庭里,不至于窒息而终。
再后来,她回了上京,他回了王庭。
本来以为是暂别一年,却也没曾想,再见时她的身边还是出现了一个漂亮的男人。
如果说,宇文祐是北漠飞雪的妖冶,那李景修就是上京三月春风的竹林。
只一眼,宇文祐就知道,他的宁青时要走了。
这么多年,宁青时看向她的眸子总是坦荡捉狭,笑意盈盈。
可是,在繁华的上京中街之上,人潮汹涌,人头攒动的街灯之下,宁青时在他的怀里,抬眸看向李景修的眸子里,却是怯生生的羞涩,还有几分担忧和期盼。
一眼万年,不死不休。
终究是谁成全了谁的余生……宇文祐从没有问过宁青时为什么会爱上李景修,从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一眼万年的人不是自己。
因为,宇文祐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李景修是站在三月春风里的桃花源,任北周朝堂诡谲风云,他也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身清明,茕茕孑立,平定朝局,安抚百姓,宛若三月飞雪的竹林,一心为民,中通外直。
而他,却是泥潭之中的幽魂,被西凉的泥沼禁锢双腿,只一双无力的手,才能隐隐抓住宁青时的裙摆,跟在她的身后,走一回人间。
李景修是她的救赎,而她,只是他望而不得的渔火。
…………青陵看着头顶飘落而下的雪花,悠悠的说:王上,下雪了……宇文祐闻言,收回思绪,抬手用玄色的狐裘去接飘落而下的白雪。
若将白雪做白头,我与你,也算相伴到老了一回,青时,本王愿你,余生安好。
无忧无虑,清灵春晓。
宁青时正要上马车,转身就看到漫天大雪,一片一片的落在她白色的狐裘之上,隐匿其中,逐渐消融。
她将狐裘的帽子从摘下来,雪花就一片片的落在发顶。
下雪了……宁青时说:瑞雪兆丰年,希望北漠西凉,世事安泰,再无战争,余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