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向北而行。
纪康和赤风轮流赶着马车,五十余便衣的黑甲卫随行护送,十日内,宁青时掀开马车厚重的车帘,就看到了北漠疆土的边界。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此时正是北漠最寒冷的数九寒天,沙土冻结,天气阴沉。
大司马纪元率兵亲自来接,随行的黑甲卫就在北漠边界调转回行。
宁青时顾不得休息,她出了马车径直就来到宁安王的军帐内,三两步跑到窗前,看着昏迷不醒的老将,宁青时终是皱了眉。
她伸手为宁安王探脉,不消片刻,宁青时就红了眼……她颤颤巍巍的掀开宁安王身上的军被,军被之下的腿已经被军医包扎过,几块木板夹着,厚厚的纱布包裹着,露出来的皮肤青紫,已经有坏死的迹象。
宁青时抬眸看着纪元,问道:坠马摔断了双腿?纪元拱手道:王妃,老王爷……我只可以保他醒来,但是……宁青时看着宁安王的下肢,顿了顿才说:但是再要上马参战,已经是不可能了。
往后,宁安王应该只能在轮椅之上生活了。
纪元身上的铠甲厚重,此时听到宁青时的话语,身形一动,铠甲也发出哐哐的摩擦声,让人听得心惊。
宁青时对纪元施了一礼,道:纪将军,我来北漠时,王爷托我给你带句话,王爷说:战必站,出必发,不用顾忌其他的,朝中有他。
纪元闻言,眼眸里闪过一丝亮光,他拱手对宁青时道:多谢王爷信任!臣必会根据王爷所教的阵法,将西凉叛军征服,尽快回上京复命。
宁青时颔首道:今日午时,纪大人还要上阵打前锋,宁安王这里就交给我,我会照顾老王爷。
大人安心去,便是。
纪元也不再客套,对宁青时结结实实俯首一礼后,就带着士兵出了军帐。
赤风和纪康将马车上的行李都搬进来,宁青时就打发了两人去休息。
连续迎着风雪,疾行赶车十日,赤风和纪康都已是面色疲惫,此时两人见宁青时坚决,也就不再坚持,领命退下。
宁青时从行李内取出银针,仔细消了毒,又放在炭火旁暖了暖,等到银针的温度如常,她才为宁安王施针。
自上而下的穴位,一个多时辰的布针、揉捏,宁青时已经是一身薄汗。
等到再抬身看宁安王的面色时,他已经恢复了一些血色,额头上的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她从腰间的药瓶,取出一粒药丸,为宁安王俯下,见他逐渐呼吸平稳,额头上的汗意褪下,宁青时才坐在床榻之下的脚凳上,趴着睡去。
睡梦里,她仿佛听到有一个温柔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着,又仿佛为她盖上了披风:怎么睡在这里?自己是大夫,却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
我抱你起来,好不好?当了阿母,反而更会撒娇了……青时,别怕……手臂被压的酥麻,宁青时悠悠转醒的时候,军帐内只有她跟宁安王两人,她的肩上也没有披风。
她轻哂一声……之前日日相伴的时候不觉得,这时候分开了,没想到千里之外的李景修,人远在上京,但是他往日的叮咛却一直在自己的脑子里,陪着自己长途跋涉,还真的是形影不离。
宁青时伸手去探宁安王的额头,烧已经退了,出了一身的虚汗。
宁青时撑着床榻站起来,用军帐炉火之上的水,为宁安王擦拭额角。
从小到大,她照顾了数不清的病人,却是第一次这样照顾父亲。
在宁青时的记忆里,她的阿父除了在阿母面前有过笑颜,此后的时间,都是黑着脸,板着嘴,手上拿着家法,正襟危坐的,动不动就要打人的样子。
宁安王啊,他一直是宁安王府的主心骨。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角已经泛起褶皱,深深的纹路一直泯没在花白的鬓角里。
上次在上京的宁安王府见到他时,宁安王的头发只白了一半,如今再见,躺在床榻之上的人,已经是垂垂老矣的白发将军。
宁青时看着宁德崇,不知怎的,心里就泛起酸涩和一丝不忍的情绪……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句话,幼时的宁青时常常听宁德崇念着: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一晃十几年过去,没想到当年策马啸西风的宁安王如今真的成了自己诗中暮年不负的老者……宁青时轻叹一声,正要转身去换水,就听到床榻上的宁德崇睁开眼,看着她。
仿佛是不敢相信一样,他怔愣了许久,才开口问道:是你吗?冷儿……宁青时回身看着宁德崇,沉声说:我是青时,父王。
哦……宁德崇移开目光,苍老的声音低沉的问她:去看过你阿母了吗?宁青时摇头:我刚到半日,先来救你。
宁德崇自嘲的笑了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腿,说道:不用救了,这副身子,既然上不了马背,就也无用了。
不要救了?宁青时放下手中的铜盆,皱眉看着他,问道:你是想死在这里,同我阿母好葬在一处?青时,宁德崇的目光看着她,缓缓说:作为大周的将军,为父……尽力了。
宁青时看着他眸子里凄然和不忿,心里的怒火就渐渐熄灭,转而涌上来的,只有空落落的怅然。
是啊,宁德崇这一生,负了爱人,抛了亲人,却唯独没有辜负大周的嘱托。
征战一生,未曾停歇。
此之一役,上天让他坠马而下,双腿折断,也算是为这位老将军,选择了一出最为惨烈的落幕。
父王……宁青时的语气有些哽咽。
青时,不必再说了。
宁德崇的语气悠长深厚,他看着宁青时只说:你……去看看你的阿母吧,自上次一别,你也一年多没有跟她说说话了……如今,你也是当了阿母的人,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让她也开心开心。
宁青时看着宁德崇呼吸平稳,面色也渐渐正常,她也不再争辩,转身离开军帐,从军营里要了一匹战马,向军营不远处的故土而去。
隆城外不远的地方,有一座黑沙砌成的陵墓,因为混了特殊草药的缘故,黑沙坚固,许多年来都屹立不倒,宁德崇亲自打造的墓碑上,用刀刻着:宁安王妃齐氏冷儿之墓。
墓碑之前,还有被风雪已经覆盖了一半的芨芨草,看着像不久前才放下的。
宁青时下马走到阿母的墓前,看着这一束仔细包裹好的芨芨草,面上就露出了一丝温柔。
阿母,清晓来看你了。
宁青时走过去,用双手将墓前新的积雪一点一点拂干净,又将这一捆芨芨草和自己怀里新带来的芨芨草一起重新采访在墓碑前。
阿母,我小的时候很奇怪,你为什么不喜欢花,不喜欢金银玉器,反而就喜欢这味道奇怪又不好看的芨芨草……宁青时笑了笑,顿了顿说:如今,我知道了……你是在想家啊……这一辈子,你在父王身边,得到了爱人却无法再面对亲人了……你日日用芨芨草制作药方纸,却不教给我……你是将自己困在思念里,却将我护在身后啊……阿母……宁青时笑着笑着,眼泪就从眼角落下。
天寒地冻的,等到泪水流到她的下颚,已经带了冰意,红彤彤的眼眶,也被低温冻的生疼。
北漠的冬日里,从不允许怯懦。
宁青时抬手拭泪,重新笑着看向阿母的墓碑,笑着道:阿母,清晓也当阿母了,清晓给孩子取了个好养又可爱的名字,叫做:肉圆子。
肉圆子长得好,吃得好,以后肯定跟他阿父一样,是一个身材挺拔的美男子。
对了……女儿遇到自己的心上人了。
宁青时想起李景修,心中就是一暖。
他是上京最好看的男子,女儿第一次见到他,虽然动机不纯,但是也是一眼就看中了……后来,女儿才知道,他就是几年前,我在沙漠里救下的少年将军。
阿母,你说巧不巧?宁青时嘴角噙着笑,抬手去触摸墓碑上齐冷的名字,她幽幽的说:阿母,从小你就跟女儿说,要找一个爱你的人,不要去追寻一个你爱的人……女儿找到了,阿母,你当年找的阿父,他也很爱你啊,为什么,你就这样走了呢?这么多年,留下我一个人,关于你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都要淡了……阿母,我多想你可以回来,抱一抱肉圆子,你说话的声音那么好听,你对他念童谣,肉圆子一定会笑得……宁青时不能再说下去,她不能让眼眶里的泪水再流出来,凝结成冰的泪水,只会刺伤自己。
说了这么多,怎么不提我?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伴随着一声马儿的喘气声。
一人一马,在风听雪落的空旷墓地,显得尤为清明清脆。
宁青时转眸,就看到身披狐裘,面带笑意的宇文祐站在一望无际的白雪中,对着自己说:青时,我等了你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