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此时年纪才不过十三岁,但名字在江湖上已经逐渐响亮了起来。
他经常外出做任务会路过这个村子,偶尔遇到暴雨暴雪天,不方便赶路,便会在这村子里留宿几天。
所以他在这里,一直都有个简单的小屋子,但也只能遮风挡雨而已,一桌一床,还有一个烧水的铫子,陈设相当简陋。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暗沉。
温良还要赶回去,没有时间再耽搁了。
孙大娘的提议是目前唯一的解决办法。
怀中这瘦小的一团越发虚弱起来,原本就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色,气息也变得又短又急促。
温良很清楚这是要发高烧的征兆,再这样拖延下去,只怕情况会越来越严重。
他没有再犹豫,抱着怀中的这小小的一团,匆忙赶去他落脚的那件简陋小屋。
温良从没有照顾过孩子,更别提还是这么小的。
他手忙脚乱的替她喂了药。
孙大娘好心送来了一床破旧的棉被。
温良将她放在上面,不管她是否清晰,是否听得懂:小家伙,我要走了。
你吃了药,应该不会高烧。
若是你命大的话,能扛过今晚。
以后的日子,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这些之后,温良站起身,准备离开,衣角忽然有了很细微的阻碍。
温良低头看去,是那只脏乎乎的小手。
因为长期吃不饱的缘故,一根根的手骨非常清晰。
宿瑶儿半睡半睡着,意识混沌,思维迷糊,但她的小手就是倔强的拽住了他。
温良站在床边,静静的看了她一会,怜悯的叹口气,但还是挣开了她的小手,决绝的离开了。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好在有延陵仰风帮他找了借口,温良逃过一劫,没有挨罚。
长夜漫漫,辗转难眠。
温良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奄奄一息,不过才两岁的小奶娃娃。
他有些后悔了。
延陵仰风说的对,就算帮了她一把,让她活了下来,又能如何?一个两岁的奶娃娃,就算活得了今日也活不过明日。
不过是让她的痛苦又多了一日罢了。
第二天练功的时候,师父一眼就看出温良心不在焉。
刚准备训斥他,延陵仰风就跳出来,露出浮夸的表情来。
师弟!你没事吧!难道你上次的旧伤又复发了?他又立马对师父开口,师父,徒儿看师弟这样子快不行了!容徒儿带他去疗伤!师父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借口,也懒得戳穿了,摆了摆手:赶紧去,免得碍眼。
是,师父!延陵仰风办拖半拽的把温良拉了出去。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温良挣开了他:师兄,我旧伤早就好了。
你怎么能欺骗师父?延陵仰风双手抄在身前,一副看穿他的表情:我还不知道你?不是惦记着昨天那个小奶娃娃吗?赶紧去看看吧,我觉得她可能死了,你去替她收个尸,找个地方埋了也是好的,总不能放任尸体腐烂吧。
师兄,别乱说。
温良不悦的皱起眉头。
尽管,他心底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小奶娃娃年纪太小了,也虚弱的厉害,很难捱过一夜。
温良最后还是过去了。
正如延陵仰风说的那样,总要去看一眼的,哪怕去替她收个尸。
温良站在小破屋院子外,脚步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有点不忍心推开院子的门,面对屋子里那具弱小无辜的尸体。
他定了定心绪,还是将院门推开了。
清晨的阳光柔和静谧,轻轻洒下,连带着时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温良一眼就看见坐在屋子门口台阶上的那又脏又灰的一小团。
她正拖着两个腮帮,盯着某一处发呆。
听见院子传来声音,她懵懂的转头望去,见到温良时,愣了愣,随即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浮现出光芒。
唔嗯……恩、恩人……她张了张嘴巴,小奶音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天真烂漫。
温良看见她,也有种说不出的开心,脱口而出:小家伙,你没死?宿瑶儿茫然的歪着小脑袋看他,显然不理解死的含义。
顽强的生命力,让温良涌出一种感动的情绪。
他快步走到宿瑶儿的面前,蹲在她面前问她:你是在等我吗?宿瑶儿听懂了,小手扶着墙壁站起来,用力点头:恩人,瑶儿在等恩人……你这么小,身体也虚弱,是怎么从床上下来的?温良觉得面前这个小奶娃娃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宿瑶儿没回答他的话,而是拽着他的衣袖,迈着小短腿,踉踉跄跄的往屋子里走去,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
水,喝水……她一边拽着温良,一边朝屋子里的碗指去。
温良弯着腰,跟她走进去。
床头桌上放着一碗水,是昨天他离开前留的。
没想到她只喝了一点点水,还剩下一大半。
小家伙,你想喝水是吗?温良帮她把碗端下来,递到她面前。
宿瑶儿却摇了摇头,将碗推到他的面前:恩人,喝水。
她仰着头,脏兮兮的小脸还没有洗过,灰尘都干在了脸上,但那双眼睛却格外干净澄澈,正期待的看着他。
温良看着她干裂的嘴唇,知道她自己分明很渴,却还是想要把水留给他,内心不由得被触动了。
这样懂事的小丫头,她的阿爹阿娘怎么忍心丢弃?温良不想让小家伙的期待落空,端起碗喝了一些。
我喝过了,剩下的你都喝掉吧,别浪费了。
温良重新蹲在她的面前,将碗递到她的面前。
宿瑶儿这才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两只小手吃力的捧着碗,大口大口的喝着水。
温良将她抱到床上,蹲在她的面前和她平时:小家伙,你叫宿瑶儿?宿瑶儿乖巧的点了点头。
肚子饿不饿?宿瑶儿抿了下嘴巴,怯弱的点了下头:饿。
你在这等我会。
温良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宿瑶儿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泪忽然掉了出来,连忙口齿不清的说话,跳下床想去追他:不饿,瑶儿不饿。
无奈她实在太小了,虚弱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直接摔在了地上。
温良听到动静,赶忙回到她身边,将她抱了起来。
不饿,瑶儿不饿,不走,不走……宿瑶儿两只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拽住温良的衣服。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惶恐不安,豆大的眼泪簌簌的往下掉。
她的阿娘在离开之前就问她饿不饿,她说饿,阿娘说去找食物,让她在等着。
后来,她看见阿娘上了马车离开,再也没有回来过。
阿娘,不饿,瑶儿不饿……小小的宿瑶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遍一遍的望着阿娘离开的方向重复着。
如果她当时说不饿,她的阿娘是不是就不会离开?第1020章 谁说她无人要?她是我温良的徒儿温良不知道宿瑶儿怎么忽然哭了起来,而且一副很害怕无助的模样。
哄了半天也没用,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懂。
而她也不会用更多的话来表达,只会说一些简短的话。
温良一点照顾小孩子的经验都没有,思来想去,只能把这个哭的伤心,害怕被抛弃的小家伙抱在怀里,带着她一起出门。
他去找了孙大娘,给了一些碎银子,要了一些粥和鸡蛋。
像鸡蛋这样的食物,在他们这种贫穷落后的小村子,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吃。
但是孙大娘接过温良给的那些碎银子,笑的嘴巴都合不拢了,立马煮了三个鸡蛋出来。
温良把温热的粥和剥了壳的鸡蛋推到宿瑶儿的面前。
吃吧。
宿瑶儿闻到了米饭的香味,不停的吞口水,但她朝温良望了望,还是摇头。
瑶儿不饿。
放心,就算你吃了,我也不会离开的。
宿瑶儿的眼睛亮了些,仰着头,奶声奶气的问他:真的?真的,我不走,放心吃吧。
听到温良的保证,宿瑶儿这才伸出小手,终于敢吃饭了。
她饿的前胸贴后背,狼吞虎咽的喝着粥,但是她并没有吃三颗鸡蛋,而是推给了温良。
恩人,吃。
宿瑶儿虽然才两岁,但已经懂这个东西很值钱,平常是吃不到的。
好东西要留给恩人吃。
温良摇头,又推给她,半哄半命令:你把这三个吃了,一个都不能留,不然就浪费了。
知道吗?宿瑶儿懵懂的点了点头,听话的吃着鸡蛋。
真好吃,比粥好吃多了。
温良这才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家伙。
全身脏兮兮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头发凌乱不堪,扎在头顶的两个小辫子也早就歪了。
孙大娘还算细心,烧好了热水,准备了一身衣裳。
虽然旧,但很干净。
毕竟收了那些碎银子,三个鸡蛋就打发也实在太黑心了点。
温公子,我给这丫头洗个澡,瞧她脏的。
那就有劳孙大娘了。
孙大娘带着宿瑶儿去洗澡,但是宿瑶儿怎么都不肯。
她瘪着小嘴,害怕不安的看向温良,也不说话,就这么哽咽着,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孙大娘瞧她这样就知道她是怕生,就敢亲近温良一个。
哎哟,这小丫头估计害怕呢,还得你来。
孙大娘把温良招呼过去,将宿瑶儿一把塞在他怀里。
温良低头看着眼睛通红的小奶团子,懵了:我?可我从来没给小娃娃洗过澡。
不会就学啊。
再过两年你就可以娶亲,然后就能当父亲了。
现在正好练手,以后就熟练了。
来,我教你。
孙大娘站在旁边,手把手的教温良。
记住啊,水温要稍微偏凉一些,小孩子皮肤娇嫩,比我们大人要怕烫。
记得动作轻一点,托住她的头,不要让她呛着水咯。
那种皂荚不行,小孩子皮肤会红。
来,用这个皂荚。
温良手忙脚乱的按照孙大娘说的这些去做,因为从来没照顾过孩子,动作实在不利索。
好在宿瑶儿在他手里很乖巧听话,不吵不闹的。
这样就行了,再把身上的水擦干。
孙大娘又教温良如何替小孩子穿衣裳。
温良整个人全程都是懵的,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洗完了。
宿瑶儿也是一脸的无辜茫然。
哎哟,没看出来啊,这小丫头长的可真水灵。
之前脸上脏兮兮的,还以为是个丑丫头呢,以后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坯子。
孙大娘打量着宿瑶儿,赞不绝口。
温良也朝宿瑶儿看了眼,发现这小丫头皮肤白皙,眼睛大而有神,看上去听话又乖巧。
就是长期的饥饿导致她实在太瘦了,就剩下一个骨架子了。
宿瑶儿眨了眨眼睛,发现温良在看自己。
她对他扬起一个奶甜奶甜的笑容,小奶音也清脆脆的:恩人。
温良看着她可爱的模样,也不由自主的笑了。
孙大娘越看她越满意,忽然有点后悔,想改变主意了。
温公子,你之前说想替小丫头找个好人家?温良的神色一顿:是啊,她这么小,一个人很难活下去。
要不你交给我吧,我替她去镇上问问。
温良的表情认真起来:孙大娘想替她找什么样的人家?他的眼神直接锋利,任何谎言都别想逃过。
孙大娘支吾了一会,索性直说了:她这丫头底子好,以后长大了定是个美人。
我给她寻一个大户人家,等她长大了,当一个宠妾,到时候再给家主生个儿子,保准她这辈子衣食无忧,不比她在外流浪的好?而且万一受人欺骗,那下场就更不好说了……温良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儒雅亲和的脸上浮现出阴沉不悦。
宿瑶儿察觉到气氛变得奇怪起来,她有些不安的朝温良怀里躲了躲,小手攥住他的衣襟,眼底浮现出怯意。
温良低头看了一眼不安的宿瑶儿。
他声音冷了下来,打断了孙大娘的话:她才这么小,就考虑以后给人当妾,这不合适。
温公子,听老妇一句劝,我知道你善良,想替她找个好人家,是把她当闺女一样照顾,可是这太难了,你敢保证人家嘴巴上答应把她当闺女,其实当做童养媳吗?这天下哪这么多大善人呢?还不如一开始就摆明了要让她当妾更让人安心。
再者,这不当妾,以后也没人会娶她当妻子的。
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当丫鬟,或者送去烟柳巷了。
孙大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要劝说温良。
一来,她是真觉得这个选择对宿瑶儿来说是最好的。
二来,她也是有私心的,把宿瑶儿卖到大户人家去,她也能拿到不少银子。
有了这笔钱,以后她家儿子长大娶媳妇的钱就不愁了。
温良垂下眼眸,许久没有说话。
孙大娘的这番话,并非没有道理。
比起未来能过上什么日子,能不能活下去才是最为要紧的。
命都没了,还在意是妾室还是丫鬟?宿瑶儿听不懂大人之间的谈话。
但温良的沉默,让她感到害怕不安,是那种她又要被抛弃的感觉。
宿瑶儿的大眼睛浮上一层水雾,瘪着小嘴,小奶音染上了哭腔:恩人,不走……瑶儿乖,瑶儿听话……干活,瑶儿干活……温良抿着嘴巴,低头,对上了她那双盈着眼泪的眼睛,还是没说话。
倒是一旁的孙大娘的告诉宿瑶儿:小丫头,你的恩人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他可是江湖剑客,一代名医,是高人之徒。
我们就是普通小老百姓,得过自己的生活。
你也是个可怜见的,无家可归,无人照管。
放心,大娘一定会替你挑个好人家。
宿瑶儿听不懂什么是江湖剑客,什么是一代名医。
她眼泪汪汪的看着温良,张着小嘴巴,不停的唤着他。
温良单手抱住她,另一只手轻轻抹掉她脸上的眼泪,语气平静却格外笃定,如誓言一般:谁说她无家可归,无人照管?瑶儿,是我温良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