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惩罚

2025-03-31 13:15:53

殷沛东蹙眉不语。

冯斯乾坐在梨木桌的一侧,国画屏风半扇合拢,半扇直敞,他被虚掩在合拢的那半扇后,纹绣的红梅图淹没了他英挺身躯,渗出一股极端的气场,他同样不语,垂眸饮了一口茶。

凌厉,危险,沉郁,表面又风平浪静。

凡是能够被旁观者洞悉的情绪,冯斯乾全部刻意收敛,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想到关宸透露的关于殷沛东铲除麻烦的手段,不由打个冷战,如果他认定新闻是真,我绝对算是他的眼中钉。

他看中冯斯乾重利轻色,才会用利益作诱饵,赌注联姻后他会为殷家所用,和殷怡也能相敬如宾到老,一旦他在婚姻之外生出二心,万一遇到段位高的女人逼婚,殷沛东活着能驾驭,哪天死了,殷怡没本事制衡冯斯乾,殷家肯定姓冯了。

所以他百分百会朝我下手,龙头企业背后都有三教九流的人脉,他玩阴的我可扛不住。

既然林宗易出面救我一命,我索性顺水推舟了,总不好把他晾在那。

我朝他走过去,拉住他袖口轻声说,宗易,媒体又胡乱报道,将冯董都拉下水了,引发这么大的误会。

我的亲昵举动让林宗易始料未及,他注视我,眉眼笑意极深,现在澄清不迟。

我温顺点头,都怪你,庙会逛一半去接客户,你当时在场哪至于闹出绯闻啊。

林宗易十分宠溺揉了揉我头发,我的错,以后陪你最重要,好不好。

我羞涩拍掉他手,烦不烦啊,有外人在,注意点。

他笑意越发浓了。

殷沛东瞧着这一幕,虽然万分恩爱,可差了点什么,所差的这半寸,令他不很相信,宗易,怎么没听你讲。

林宗易扶着我坐下,随即正色向殷沛东解释,缘分到了,顺理成章。

只是对外还不曾公开,姐夫和斯乾是最先了解消息的。

殷沛东打量我,你口音不是江城本地人。

我恭敬回答,籍贯在南京。

他斟了一杯茶,家中有什么人。

父亲在监狱,判了无期,母亲六年前去世。

他们三个人一同望向我。

殷沛东眼睛无比锐利定格在林宗易略微诧异的脸上,你不知情吗。

林宗易重新坐好,我知情。

殷沛东问,那你看她做什么。

林宗易相当从容镇定,我自己的女人我不看,莫非给旁人看吗。

冯斯乾此刻眼神正流连过我,他闻言移向林宗易,四目相视间,两人唇边都绽开一丝诡谲莫测的笑纹。

殷沛东若有所思摇晃玻璃杯,什么罪。

我说,我不想提。

他抬起头,宗易算是半个殷家人,他选择什么背景的女人,殷家有权掌握。

我依然没回应。

林宗易牵住我手,韩卿不愿提,就不提了。

殷沛东将杯子重重一掷,宗易,你不要识人不清。

林宗易表情也冷淡许多,姐夫识人很清吗?殷沛东面色铁青,亲属是罪犯,你索文的前途,我殷家的声誉,要颜面扫地吗。

我一言不发捏着拳。

林宗易也未再多言,他干燥温暖的掌心覆在我手背,安慰般紧了紧,示意我别担忧。

在他们起争执后,包间内良久鸦雀无声,林宗易摩挲着帕子一角的松柏,神色无波无澜,我敢要,就敢认。

有什么风波也轮不到殷家担。

殷沛东才拣起银筷夹一块醉鸭,没来得及入口,又沉着脸放回。

就在这样微妙的气氛里,冯斯乾忽然笑了一声,他盯着斜对面的林宗易,原来宗易与我的助理还有这层关系。

林宗易也反驳回去,斯乾,我的私事,难道还一一向你汇报吗。

冯斯乾语气耐人寻味,仅仅是好奇,韩助理可从未提过。

他目光不阴不阳拂过我,来华京之后吗。

林宗易说,最近。

冯斯乾掸了掸西裤压根不存在的灰尘,我问你。

韩卿。

我一僵。

林宗易带点阴恻恻的怒意,斯乾,你管太多了。

冯斯乾这节骨眼失手碰洒了茶杯,褐色茶水倾泻出,从桌布流下,他对殷沛东打了招呼,直奔走廊,经过我身边时没有多作停留,也没关注我。

我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大约六七分钟,冯斯乾返回包厢,他落座说,殷怡凑巧在这边商场。

殷沛东舀了一勺蟹黄蛋羹,铺在碗底没吃,她要来。

冯斯乾淡淡嗯,很快到。

殷沛东心不在焉搅拌着蛋羹,他右侧的关宸小声说,要不我先回避,殷怡一直讨厌我。

殷沛东尚未答复她,包厢门从外面被推开,殷怡一边进来一边喊斯乾,天大的喜讯啊,舅舅还瞒着我。

冯斯乾自然而然用怀抱接住兴奋扑上前的殷怡,你倒是积极。

殷怡的确是匆匆赶来的,她喘得很厉害,不积极哪行啊,舅舅三十八年唯一一次承认自己有女友,之前我亲眼所见他带着女人回别墅,他只说是女伴,他的女伴都组成女儿国了。

冯斯乾笑着和林宗易说,宗易,你似乎风评不佳,殷怡都清楚你对女人的真面目。

林宗易也笑,收心了,不行吗。

能让我舅舅收心的女人,一定不简单,我可要好好见一见。

殷怡绕过餐桌走向我,这位是我未来舅妈吗?我闭上眼豁出去了,站起转向殷怡,她看清女人是我,当即愣住。

林宗易指腹颇有节奏叩击杯壁,包间内顷刻回荡着清脆的声响,我笑不出,只勉强勾了勾嘴角。

殷怡拽住我手,韩卿,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搞不懂哪个环节出问题了,不可置信问林宗易,舅舅,她是你女友?殷怡感到太震撼也太可笑,舅舅,你又在想什么,你明知——她后半句及时刹车,咽回喉咙。

林宗易漫不经心撩眼皮,看来斯乾平日太骄纵你,都插手到舅舅头上了。

他撂下这句,眼角余光不咸不淡扫过殷怡,释放的寒意深不可测。

林宗易生了一双风流含情的桃花眼,却半点不文弱,魁梧,宽阔,结实,所有形容男人英武的词语用在他身上皆不为过。

殷怡在空中和他视线狭路相逢,拉扯我的动作一滞。

她反应过来林宗易在警告她留有余地,她深吸气平复了片刻,舅舅有喜欢的女人,是好事。

她扭头问殷沛东,爸,您觉得呢?冯斯乾眼底噙着浅笑,欣赏这副各怀鬼胎的混乱局面。

殷怡没等到殷沛东的回复,她自顾自说,舅舅,记得请我和斯乾喝喜酒,韩卿比你那群女伴干净可靠得多。

林宗易睥睨殷怡,在她额头轻点了一下,喝喜酒早了些。

怎么,你还打算亲自选舅妈。

殷怡一本正经,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当然配不上我舅舅。

殷沛东全程沉默喝酒,直到殷怡提及配不配,他才慢悠悠接茬,宗易,你是草率了。

林宗易端起杯子,他并未倒酒,而是倒了茶,他凝视杯口漂浮的茶叶末,我不需要一位助力我的女人,我只需要自己喜欢的。

这点,我与斯乾是大不一样。

他似笑非笑,对吗,外甥女婿。

冯斯乾不露声色看了关宸一眼,关宸在这时站出,她俯下身挽着殷沛东的胳膊,柔声提醒他,沛东,该去医院了。

殷沛东正好被吵得头疼,他任由关宸搀扶自己起来,联系了医生。

关宸极尽贤惠体贴,老规矩,还是王主任。

殷怡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她突然挡住关宸,发出轻贱她的冷笑,关小姐连我父亲的身体都照顾不妥,在殷家只会吃香喝辣吗?关宸没有理会她,径直往包厢外走。

一个岁数比自己还年轻的后妈迷惑住了父亲要取代亲妈的地位,殷怡早就不顺气了,关宸的无视更是催化了她的反感,她反手一巴掌甩在关宸的左脸,不知廉耻的女人,耍花招傍个老头子,再没有比你更不要脸的了。

这一巴掌换来长达数秒的僵持,当关宸捂着脸落泪的一霎,殷沛东举起了手,对准殷怡左脸也要劈下去,沛东!关宸情急之下扎进殷沛东怀里阻止他,语调哽咽,为了我不值得,那是你女儿。

殷沛东心疼搂住她,小宸,你受委屈了。

关宸泪眼朦胧,埋在他胸口压抑着哭声。

殷怡万万没料到父亲会为一个外来的女人对自己动手,我母亲才过世两年!她哭腔涌上,而你却和这个女人来往了三年?冯斯乾在这一刻抱住殷怡,挨着她耳畔安抚,适可而止。

殷怡咬着牙,终是没有继续吼出来。

关宸的哭声快要抑制不了,在殷沛东臂弯内抽搐。

我躲在角落给关宸打分,演技过于肤浅,不深刻,没走心,十分满分的话,我最多打三分,我要是这种技术,都接不着单子。

殷沛东纯粹是昏头了,被关宸拿捏住了,女人的智商在不爱一个男人时最高,男人的理智在着迷一个女人时最弱,显然他被冯斯乾布下的这颗棋子蒙蔽了双眼。

我津津有味观摩着,林宗易不知何时也走到我身后,观察我好一会儿,他嗓音含着笑,你琢磨什么呢。

我脱口而出,她的演技太模式化了。

林宗易挑眉,是没韩助理演得逼真。

我业务多,千锤百炼,她只对付殷沛东一个,业务水准不翻新,必然要退步。

林宗易彻底笑出声。

我整个人猝然清醒,本能后退了半步,却不偏不倚撞上他胸膛,硬邦邦的肌肉铬了我腋下最的肉,我痛得眼冒金星。

冯斯乾哄好了殷怡,侧身征询殷沛东,岳父,我开车送您。

殷沛东丢掉擦拭关宸眼泪的纸巾,宗易,顺路吗。

林宗易拾起挂在椅背的羊绒大衣,不顺路,我送韩卿。

殷怡并没同意林宗易的安排,舅舅,我和韩卿有话说。

林宗易眯着眼审视她。

殷怡说,我开车了,我会平安送她回住处。

我朝林宗易点了下头。

我跟冯太太确实早晚都要谈谈了。

林宗易应该也有急事,他在席间反复看腕表估摸时间,我答应殷怡的要求后,他自然没立场带我走了。

我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冯斯乾是华京集团的执掌者,也是社会的权谋漩涡里千千万万个浪头之一,只不过比其他人处于更高的位置,拥有优先脱险和上岸的机会。

可他上得了岸吗,他当初决定当殷沛东的傀儡,就意味着他不会上岸。

权欲具备那么强大的吸引力和毁灭性,掌控别人是那么舒服,他已经不甘心抽身,他只想要激起更汹涌的漩涡。

华京太庞大了,欲望,人性,诡计,侵吞,甚至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游戏,在这个足够大的地方随时充满掠夺与覆灭。

这是一场自上而下的盘剥,除了金字塔尖的人,没谁有说不的权利。

而我的处境也正在悄然改变,我不再是猎手,我沦为了冯斯乾的猎物。

殷怡合住门,面无表情质问,韩小姐,你什么意思。

我如实坦白,今天是意外。

殷先生看过您丈夫和我的爆料,他很不满,林董是替我解围。

她皱着眉头。

我神情凝重,林董化解了一些,但疑心还有。

殷先生的手腕,我恐怕凶多吉少。

殷怡也等不及了,你把证据给我,我找人送你出国避风头,等国内太平了我再接你回来。

我默不作声。

殷怡的态度有点激动,韩小姐,我不希望我们迎来反目的一天。

她一针见血,我现在怀疑你不是真心为我效力了。

她逼近我,你才二十六岁,这碗饭起码还能吃几年,但是你背叛雇主自毁信誉,你往后不准备做生意了吗。

我呼出一口气,冯太太,离婚不是您认为的那样容易,你是否深入想过,殷董为何搭线联姻,让冯董娶您,您是殷家的女儿,有义务为殷家承担,冯董很明白这点。

殷怡恢复了冷静,我认为什么,不关韩小姐的事。

我暗示她,您也许会后悔。

殷怡根本听不进去,她下通牒,一星期,我给你最后的通融,视频和照片不交到我手上,韩小姐等着和自己昔年的故人打官司吧。

殷怡说完从楼梯离开。

我又站了好半晌,也离开了望海楼。

我乘坐计程车回到出租屋,在楼道里找钥匙时,隐约嗅到一阵浮动的暗香,是松木和龙涎香的气味,厚重又性感,由远及近飘荡而至,无声无息地将我包围。

这味道,我太熟悉了。

我立马回过身面朝天窗,借着一束微弱的路灯搜寻他,终于在最阴暗的墙根下发现了冯斯乾的身影。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缓缓止步于半米之遥的消防栓旁。

我沙哑开口,你没回家。

他逆着黯淡至极的月光,开门。

我没动。

冯斯乾抬眼看我,让你开门。

他分明无喜无怒,眼里更平静,却好像下一秒会幻化为带有剧毒的蟒蛇。

我受他的控制无力反抗,开锁的手也情不自禁发抖,我难以说清在得知冯斯乾无法终止婚姻的时候,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我真真切切动摇过,最严重的动摇,险些被冲动打败。

可今晚发生的一切,仿佛那夜的宫灯,燃尽的刹那象征着死去。

我对冯斯乾萌生的那一点不该有的感情,也如蜡烛灰飞烟灭。

他的情与欲,永远没有光明。

我打开门,刚把钥匙放在鞋柜上,冯斯乾触碰我的制服,我听到皮带扣弹开的动静,金属的摩擦声打破这一夜的寂静,黑暗中如此惊心动魄。

寒浸浸的扣饰掠过温热肌肤,像冰与火的厮缠,冻得我头皮发麻,身子也紧绷。

林宗易最大的乐趣就是制造祸乱再置之度外,与自己利益无关他绝不沾身,更没耐性无缘无故陪你演这场戏。

冯斯乾西裤坠在膝间,没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

冯斯乾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背部,我几乎窒息,连正常的心跳也困难,我和他一共才见了四次。

四次。

冯斯乾手臂圈住我,我退无可退,只感觉踩在万丈悬崖的边缘,生与死只在冯斯乾一念。

网撒得这么大。

一条大鱼不够喂饱胃口,要两条吗。

我崩溃摇头。

他没有吻我,没给予任何一个吻,韩卿,骗我的人一向没有好下场,骗我的同时还钓着另一个男人,更加没有好下场。

我脸颊贴在老旧的墙壁,松动发黄的墙灰因为上下碾磨顿时掉落大片,沿着衬衣的领口滑入。

他面孔浮着一层虚虚无无的汗,由眉骨流淌顺延而下,凝固在高挺白皙的鼻尖,再滴落我脊骨。

动人心魄,摄人心魂。

冯斯乾居高临下俯视我,我犹如被海啸卷上沙滩的鱼,垂死挣扎看着他。

我渴求氧气,他攥着我赖以求生的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