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易欢跛着脚,走到我近前,不知从哪寻来的扇子,边扇边摇头晃脑道:好好一段姻缘,算是断送了。
我也觉得伤了那丫头的心,心中不免愧疚,但面对叔易欢,咱气势不能输。
只得很欠揍地说道:要怪,就怪我这张英俊的脸。
不等他反应,我将公子帽一甩,潇洒帅气地向门外走去。
谁知刚走到门口,不知被什么一绊,一个趔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脚丫子踩进门边的油锅里。
一阵火辣席卷全脚,疼得我嗷唠一声,蹿起老高。
心中暗骂:我去!是谁把一锅热油放在门口!老板忙得跑过来,哎呀!这是谁放的!小兄弟,快坐下来让我瞧瞧,没烫着吧。
一旁小二也忙跑过来把油锅端走,解释道:这是为了中午备菜,早上刚炸完货的废油。
本来是让门口收油的老汉倒走,谁知道他尿急,便将锅放在这儿,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哎呀!叔易欢看热闹不嫌事大,咂咂嘴道:我说这么大的油锅放在门口,你竟然瞧不见。
那么宽的路你不走,非要往这油锅里趟,您真是条汉子呀!就这眼神儿莫说读书,能平安的活着都是奇迹!我忍着疼,攥着拳,咬着牙,对老板道:老板,我们乡下人皮糙肉厚,不碍事,只是这洒了的油……老板忙道:无妨,无妨,废油换不了几个钱的。
我强装镇定,顾不得理会叔易欢,大步流星向后院走去。
见四下无人,忙松了口气,疼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连蹦带跳,奔回房中。
这油虽不是滚开的,但油温可以,烫得我脚面起了好几个大水泡,正在犹豫一会要如何赶路之际,外面响起叩门声。
谁啊?我,段姑娘。
我心中暗道,想必她也不喜欢那段丞杰的化名,才称自己姑娘的吧。
门没锁,进来吧。
只见她一身蓝衫素裹,宛若花间蝶仙,步伐轻盈,翩翩而来,手中提着一把琉璃玲珑篮。
她柔声道:我见那油温不低,想来你定是伤着了,来给你送些药。
见她蹲下身查看我的脚伤,我难为情道:我自己来便好。
都起泡了,我帮你挑开,上些药吧。
我忙得把脚收回,有劳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你将药放在此处,我自己来便好。
段姑娘也不顾我说的,从玲珑蓝中取出一个羊皮卷,展开放在桌上,上面插满了各式银针,她纤纤细指取出一根,擦了些药,对我道:忍着点。
随后将水泡逐个挑破,又从篮子里取了各种瓶瓶罐罐的药给我涂上。
整个过程细致流畅,手法轻巧又不失力道,全然不觉得疼痛。
我心中不免叹道:姑娘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想来我活了十余载,竟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温柔细致的待我,不免鼻尖一酸,万分感动。
她突然开口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方才不是说你也是姑娘。
我苦笑道:不是没人信么。
她抬起头,用那一双如星似月,秋波百转的桃花眼仔细打量着我。
如此看来,还是颇有女子模样的。
我大喜过望,真的么?真的能看出女子的模样么?她站起身来,嫣然一笑。
你的脚受伤了,我们明日再启程吧。
我心中一暖:不会耽误你们去休灵山的行程么?我已飞鸽传书跟师父说了途中遭遇,又沿路留了标记,若是缓缓行程,等等她也好。
我心中暗道,原来那标记是给她师父留的,只是待我今早再去瞧时,已被人取走,也不知这段姑娘发现没。
我仍旧本着装傻充愣的原则问道:你为何不问我女扮男装之事?女子生在乱世,本就不易,更何况是出门在外,行走江湖。
若是能,我也定然会女扮男装,便于行事。
我心中暗道:难怪她一听说我是女子,便对我态度缓和起来。
如此善解人意,真想告诉她休灵山所在,但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我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见她收拾桌上的药瓶,我也起身帮忙,收拾那插满针的羊皮卷,只见边角处写有白南耳三个字。
这是你师傅的名号?段姑娘摇摇头,应是这羊皮卷先前主人的名字,后来赠予了我师傅。
我试探着问道:您师傅是……段姑娘笑而不语,转身离去。
我在身后唤道:多谢段姑娘!她稍缓足履,明日卯时前厅见。
随后还不忘回眸一笑,冲我道:于姑娘!我被她这一声,唤得心花怒放,如饮琼浆,似沁蜜糖,躺在床上各种打滚。
她居然叫我姑娘!这被人视作女子的感觉可真好呀!只不过次日一早,我仍旧一身粗布灰衣,顶着书生方巾,背背书笼,生无可恋地站在客栈外等着众人一同出发。
那叔易欢倒是气派异常,手持折扇,迈着四方步,身后小斯背着行囊,端着茶水,举着汗巾跟在身后。
我心中暗骂,知道的你是赶路,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去逛窑子。
我与段姑娘相视一笑,一路无话,那段少侠跟这叔易欢倒是一路相谈甚欢,郎情妾意。
时已入秋,叔易欢指着这满山红叶叹道:段哥哥快看,这漫山遍野的树叶,似那炽热的火焰,若那斜照的夕阳,又如同我对哥哥这一腔赤诚的热血……我在一旁,实在无法忍受叔易欢的酸文假醋,不由插话道:不就是红了么!叔易欢白了我一眼,几人继续向前走。
没多久,他又开口道:我们如此舟车劳顿,不如寻个地方稍做休息吧。
我一听他说话就忍不住搭腔道:哪里有舟?哪里有车?刚走几步就劳顿了!叔易欢怒道:你是来抬杠的么?我也觉自己一见他就莫名话多,便不再与他争辩。
刚要路过前面一家糖水铺子,里面便有一小二模样的男子与叔易欢搭话。
这位公子气宇轩昂,容貌不凡的,小店新到的桂花琼浆,甜而不腻,想请这位公子爷给品鉴一二,也算是贵人到访,给小店蓬荜生辉。
叔易欢对这一顿马屁颇为受用,小二很有眼光嘛,走,去你家尝尝。
这家店在街口,小门脸,进去也就三张方桌,屋内即便开着窗子也略显昏暗。
小二笑脸相迎,安排我们几人坐下,随后端来四碗香喷喷的桂花琼浆。
说实话,桂花树,我们后山确实有,但这把花做成浆,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喝。
师傅清心寡欲,我每日跟着蜀子叔只要不饿死就行,哪有机会吃上这等稀罕物。
虽想强装淡定,但禁不住这香气勾人,我忙饮一口,谁知一个着急,呛得直接喷了出来。
一旁段姑娘看着我,警惕道:有毒?啊?我一阵猛咳,无法应答。
那小二闻听有毒二字,竟然撒腿便跑,段姑娘拔剑便追,一个扫堂腿给他放倒,踩住胸口再想询问,那人却是口吐鲜血,吞毒而亡。
叔易欢看着我道:有意思!一旁反应速度惊人的段少侠诧异道:易欢,出了何事?叔易欢拍拍他的手,安慰道:这糖水有毒,是那书生尝出来的。
段少侠长出一口气道:好险!又走到他妹子近前道:阿妹,你这是?这毒应是店小二下的,我刚想问出幕后指使,他便服毒自尽了。
段少侠又长出一口气道:好险!只是书生,竟然如此厉害,一尝便知其中有毒?如此歪打正着,我只得尴尬笑笑,冲着叔易欢继续吹道,我眼睛虽然不好使,但鼻子和嘴比别人强呀!叔易欢对此颇为不屑,段姑娘在店中搜寻了一会,见并无线索,便起身离去。
再往前是集市,街上大姑娘,小媳妇见了这风流倜傥的叔易欢,不由纷纷侧目,面颊绯红,低头耳语。
他倒也不以为然,大摇大摆的继续前行。
我对段姑娘道:带着这货太过招摇,恐又遇歹人,不如我们寻些偏僻小路而行吧。
段姑娘点头答应,我们便避开闹市,行于山间野路,叔易欢一身霓裳长服颇为不便,即便家奴一路伺候,脸上仍旧万分不悦。
没行多久,见前面有了家小店,他又非要前去歇脚。
我说你是娇惯的可以啊,这刚走几步又要歇息!都行了半日了,连口水也没喝,眼看就要午膳了,我不抓紧机会在此落脚,你往前看,哪还有人烟!哪还有能吃饭的地方!我原想掏出怀中干饼,转念一想,反正也是他请客,吃就吃!这个草棚小店显然不符合叔大公子爷平日的用餐规格,小页又是擦桌子、又是掸椅子、又是冲碗筷,一顿忙活。
那叔公子仍旧是撇着大嘴,如同受了多大的委屈,各种嫌弃。
特别是抱怨小路土多,轻弹着鞋边灰尘。
老板是位中年男子,笑呵呵道:呦!各位公子、大爷、小姑娘,都想吃点什么?叔易欢大手一挥道:捡着你们这最好的菜来!好嘞!我们有新到的虾干,炒菜最是美味,公子爷要不要尝尝?只是……只是什么?只是价格有点贵!一旁小页道:我们公子有得是银子,拿最好的便是!叔易欢又柔声对一旁段少侠道:段哥哥可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段少侠羞涩道:欢,你做主便是。
我在一旁被麻得这个腻啊,不吃都饱了!见店家去后面忙活,叔易欢突然开口对我道:前面便是岔路了,你去找人问问哪条通往休灵山。
你刚才为何不问店家?叔易欢指着老远处一人影,一看她就是当地人,你去问问她!那人离那么远,干嘛非要问她?还非得我去!叔易欢折扇一摇,你吃不吃饭!得嘞!吃人嘴短,一点都没毛病,我健步如飞,朝那老妪奔去。
老人家,劳驾问一下,去休灵山顺哪条路走啊?南边。
好嘞!我恐时间久了,饭生变故,急如闪电又奔了回来。
东边!言罢,见酒菜上桌,几人已经动筷,我也抄起筷子,夹菜便吃。
谁想,刚吃两口就被辣得口舌生火,忙得吐了出来,一通灌水。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叔易欢搞的鬼。
叔易欢捧腹大笑,前仰后合:我就说吧,她是真瞎!那么红的辣椒跟这么粉的萝卜丝混在一起,她竟然没看出来!我仔细一瞧,叔易欢竟然趁我不在,将红辣椒也切成了丝,本来萝卜就辣,这么一混,辣上加辣。
其实吃些辣也无妨,只是无端被人戏耍,心中实在愤恨,我面色阴沉,死死盯着他。
叔易欢见段氏兄妹皆未回应,连一旁小页都不与他同笑,似乎也觉无趣,笑得愈发尴尬。
只得夹了一只虾仁,放在我碗中,缓解气氛道:玩笑而已,莫要如此小气嘛!我拿起碗中的虾仁,径直甩在他身上。
我可能是瞎,但你真的不是仁!见段少侠和段姑娘还想拉住我劝慰些什么,我却全然无暇再听,愤然离去。
我虽然最恨别人拿我的眼瞎说事儿,但也确实没那么小气,只是忽然尿急,正好借此机会去寻茅厕。
他们几人见我离去,竟自责起来,如此也好,让叔易欢长点记性。
我办完大事,往回走,正巧看见出来寻我的叔易欢。
哎呦,既然你来了,也得让你带点什么回去。
我寻了棵树,驻足,低头似泣。
叔易欢见我如此,缓步走来,想要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先道:你看我脚下的石头,我的心,就像这颗石头。
叔易欢低头细看,颇为不解,欲要询问。
我道:你不要看我,看着脚下的石头,不要动!我一个闪身转到树后,抬脚便踢。
只听啪!啪!几声,树上的柿子纷纷掉落,叔易欢头顶的柿子,实实拍拍,稳准狠地砸在了他头上。
熟透的柿子,落在头上似朵红火的小花,开得鲜艳奔放,橙色的蜜汁四散开来,溅得整张脸似施了彩。
特别是那如糖似胶的汁液,将鬓角、发帘打成绺,再顺着他们纷纷愉快地跳到衣服上,湿哒哒,黏糊糊,拿不走,甩不掉。
后面跟着的家奴,惊慌失措,惊恐万分,张口结舌,不知所措,急声呼喝道:公子!这可如何是好!我家公子最是干净,见不得半点腌臜,这可如何是好!公子,你还好么?公子?叔易欢似被定住一般,全身僵硬,过了好一会才将头转向我道:姓于的!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言罢,朝南边大道奔去。
我心中突然懊悔万分,我懊悔为何不随身带面镜子,让这位风流倜傥的公子瞧瞧自己眼下面目狰狞,头顶开花的狼狈样,估计这应该是他活了十余载中最难忘的一天了。
人是铁饭是钢,我回到小店,段姑娘和段少侠倒是慢性子,仍在这里细嚼慢咽。
段少侠倒是颇为担心他的小哥哥,询问道:易欢方才去寻你了,可曾遇着了?遇着了,他说他要往北走,所以就先行一步,让我替他与二位辞行。
啊?竟如此仓促?段少侠颇为失落。
段姑娘安慰道:人聚终有散,更何况是萍水相逢。
既然他不是命中人,你也莫要再挂于心上。
我心中暗道,看来这二人之间还有段不为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