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启程,叔易欢比昨日更甚,被一众将士簇拥在灵将军身侧。
本以为会被人抬行离去的白鹡鸰,却仍旧穿着与众将士一般的戎服,径自骑着一匹朱红色的伊犁驹,行在队伍之中。
灵将军虽命几名副将照看于他,但终究大势已去,即便有人伺候左右,却仍显不用心尽力。
我则寻了根粗壮木枝,边赏山中美景,边行于队伍之中。
待中途整顿之际,只见伙房碳头,提来羹食,那白鹡鸰碍于右肩有伤,只得用左手持着羹匙,缓缓食了起来。
而且他的膳食与众将士无异,并不似叔易欢那般丰盛。
他虽坐在林中石台之上,但在这一众栉风沐雨的将士之中却格外显眼,似那方才吐露的山茶花,一尘不染,皎洁异常。
一副冰肌玉骨,撑着这毫不相衬的军中戎服,瘦弱单薄。
肤若凝脂,睫羽虽长却根根纤细,全然遮不住那一双眼底湛蓝的眸子。
每每盛起羹食,皆将那羹匙在鐎斗的边缘刮上一刮,生怕有多余的羹汤洒漏,而后缓缓放入那白得毫无血色的唇中,细细咀嚼,似乎要品出每一颗米粟的滋味。
白鹡鸰突然抬起那狐狸一般的眸子,瞧着远处凝视他的我,我忙得低下头,闷头吃了起来。
良久,待我再抬眼,正巧看见他将水囊夹在两膝之间,左手打算将口部的塞子拔出。
我放下手中鐎斗,走了过去,伸出手,将那夹在双膝之间的水囊拿起,拔出塞子,递回到白鹡鸰手中。
白鹡鸰只抬眼瞧了一眼我,便冷冷接过水囊,饮了起来。
待他喝完,我又取回,将塞子堵好,放至他身侧,转身离去。
这灵将军府乃是先前白易欢,白将军的府邸,据军中将士说,这白将军的祖母,乃是明宗帝的皇妹,身份尊贵,加之白将军又是从三品上的云麾将军,所以府邸修建得雕梁画栋,结构精巧,极为考究。
然而这灵将军,却仅是从四品上的宣威将军,住在此处定然是有越界之嫌,所以这十余载府中都未敢修缮,久而久之这灵将军府便也失了往日的风采,仅是维持原貌而已。
待入了灵府地界,众将士便由副官带着回了军营,仅有叔易欢、白鹡鸰、我和一队随行的将士入了府。
打老远便瞧见一众美娇娥在府外翘首以盼,众人簇拥之下是一位身材婀娜,肤白如玉的娘子,一身苏芳色暗红衣衫,配有狐色刺绣点缀,梳云掠月,蛾眉曼睩,品貌端庄,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家之范。
见灵将军归来,大娘子自是上前接风洗尘,嘘寒问暖,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恩爱有加。
我则是站在队伍最末端,从远处瞧着那灵将军似是与他家大娘子引荐了叔易欢两句,便在众星捧月之下一同入了府。
待诸位有头有脸的人物皆走完,我方才跟着一同进去。
虽是在队伍最尾,却在那灵夫人言语之间,瞥见了她手中的团扇。
只见这团扇边角处,用金丝细线绣了一朵含苞待放的双头并蒂芙蓉,那金丝线经晌午的日头一照,正反出隐隐的光。
若说这女子手中团扇的花样,自然是如何模样都不足为奇,但这花却绣得不算精致,颜色单一,仅是勾勒出了轮廓,反而更像是一个什么标记或烙印。
最让我生疑的是,这含苞待放的双头并蒂芙蓉,先前我在卧虎山,我娘手中的团扇上,也曾见过一般无二的,皆是藏在角落,仅用丝线草草勾勒出个轮廓。
只是我娘团扇上的是黄丝线,并未有灵夫人的这般金贵。
按理说,我娘和这灵夫人本应是毫无瓜葛的俩人,但这团扇之上怎会有一样的标记?而且我路过大街小巷,街头集市也是见过颇多团扇,但却从未见过有如此标记的,不禁心生疑虑,愁云暗起。
脚下一个失策,正被这高耸入云的门槛儿绊得一个趔趄。
身子不由向前一拥,伸手一抓,正巧扶上前边那位的肩头。
谁知前面那位一个回眸,横眉怒目,杀人般的眼神看着我。
我定睛一瞧,这不正是白鹡鸰么。
他那受了伤的右肩被我一拍,疼得是面目狰狞,呲牙咧嘴。
我忙得抱拳拱手道:抱歉,抱歉,实是无心之举。
白鹡鸰见状只白了我一眼,便拂袖而去。
要说这叔易欢果真是靠着这副好皮囊,占尽了优势,享尽了福泽,灵将军竟为他单独辟出了一方院落,还调拨了几名侍女,贴身伺候。
我则在他院中的耳房寻了个干净的屋子住下,时刻关注着他的动向。
一则是怕他那招蜂引蝶的行事做派,再引来灾祸,招致不测;二则更是要时刻盯紧他,莫要让他撇了我,独自去见桑维翰才好。
因对那灵夫人手中团扇生疑,我便独自在这府中晃荡。
本以为灵夫人居住的内宅会门禁森严,谁想等真正寻到了,才发现竟是通行自如。
过了后花园,便是回廊百转,东厨、斋房、制衣间、制香房和一众女眷住所皆在一处。
我在回廊之中观瞧,见一位名唤凤儿的丫鬟算是这灵夫人的贴身侍女,便打算从她身上下手。
初来乍到,定然是要寻个由头,上些供品,方能顺水推舟,套得近乎。
切莫做得太过刻意,让人生疑才好。
可在府又能有何稀罕物送予她呢?我这房中素面朝天,与毛坯无异,若说能有稀罕之物,定然是得在叔易欢房中去寻。
我径直朝叔易欢房中走去,若是送些贵重之物,她定然是不能收的,不如送些吃食来得好。
只要先能搭上话,一来二去便好询问了。
我正在叔易欢房中四处搜寻,躺在榻上的叔易欢起身行至我身侧道:您这无头苍蝇似的,在我房中找什么呢?我指着桌上一碟新鲜的荔枝问道:这个你不吃了吧,我拿走了啊!叔易欢一把拉住我道:我干嘛就不吃了?这秋日还能见着这稀罕物,你知道这有多金贵!我抱着碟子道:哦,你吃啊,那你拿两个吧,别拿太多啊!见叔易欢不动,我顺手拿了两颗放在他手中道:少食甜物,对牙齿不好。
吃两个尝尝味儿得了。
而后径直走了出去。
叔易欢在身后骂道:这究竟是谁的东西啊!你莫不是真连着屁股将脑子也打坏了!我将那荔枝塞入怀中,行至内院,在回廊处等着,待一众侍女行过,我便笑脸相迎,点头哈腰。
其中一位姑娘想来是见我相貌憨厚,经过身侧,却又转回了头,与我询问道:新来的?我稍显羞涩,啊,对,新来的。
不知为何,我话音未落,几名女子竟笑了起来,笑得我这叫一个手足无措,尴尬异常,莫不是将我当成那寻花问柳的痴汉了。
而后这女子又问道:这是内院,在此处作甚?想找……凤儿姐姐。
你认识?我道:不认识……这几人想来是见我憨态可掬,又笑了起来。
我忙道:姐姐可能帮忙传个话?那人笑道:你等着便是。
而后几人说笑着便走了过去。
不一会那个叫凤儿的侍女便面带红晕的走了出来,见我在此,不由问道:是哪个毛头小儿,如此唐突,在这儿寻我?我忙道:凤儿姐姐,是我,是我。
不知何处去寻姐姐,贸然前来,失礼了。
那个叫凤儿的将我好一番打量,迟疑道:你认识我?我将早已盘算好的说辞,脱口而出,不认识,只是先前听我村中叔父说,同村的一个名唤凤儿的姑娘被卖到了将军府。
今日见着有人如此唤你,便想前来问问,可是同乡。
若是,以后同在府中行走,好有个照应。
那姑娘微微一笑道:定然不是了,我这名字是随姑娘嫁到此处,灵老爷给取的。
全因我这名字中的欢字与先前白将军的名字相冲。
我忙装作一副惋惜姿态,哎!实是人海茫茫,故人难寻。
不过眼下既然认识了姑娘,也算是小人的福气,而今都在灵将军府当差做事,若是姑娘有什么需要跑腿办事儿,出劳卖力的,凤儿姐姐吩咐一声便是。
说着,我将怀中的荔枝掏出道:这是弟弟刚得的,没舍得吃,孝敬凤儿姐姐,也算是相识了。
凤儿推托道:这怎么使得,这般金贵之物,连我家夫人都未舍得吃呢!我继续道:这是灵将军赏赐给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又赏予我的,我也是没吃过这般稀罕物。
我一个男子,皮糙肉厚,怎配吃如此贵重之物。
凤儿迟疑着,这不好吧……我见有戏,继续劝慰,凤儿姐姐乃是夫人的陪嫁丫鬟,身份尊贵,又生得这般花容月貌,若是让我食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我刚想将她引至角落,谁知身后便有一人高声喝:青天白日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凤儿闻听此言,面上一红,白了一眼那人便连忙转身,匆匆跑了回去。
我虽未回头,但也听出这声音是谁,心中愤恨不已,竟然又来坏我好事。
谁知待我转身,竟瞧见一身着柳色衣衫的男子从假山后面,缓步踱出。
只见此人翩翩若仙,雅人深致,玉质金相,全然不似军中那一身戎服的颓废之态。
去了头上的兜鍪,露出白皙的额头,一席青丝长发,如瀑布一般垂落肩头,鼻翼高挺,一双狐狸般的眸子,勾人心魄,双唇似莲蕊之瓣,粉嫩之间,恍若透明。
我心中一动,不由暗道:这可还是先前在军中见过的白鹡鸰?就在我失神之际,脚下似有何物蠕动,待我低头观瞧,却是一只耳廓白狐。
只见那白狐耳上,正挂着一只与前几日㹝狼身上一般无二的耳圈。
白鹡鸰冲那白狐唤道:兽儿,回来。
那白狐颇通人性,三蹿两纵地便爬上了他的肩头。
那雪一般的绒毛趁着这一身柳色衣衫,竟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一般,瞧得我面上一红,心中涟漪暗动。
他又开口道:莫不是你对凤儿有意?我哑然失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待他转身离开,方才迈开步子,杉杉归去。
若说这白鹡鸰相貌并不讨喜,反而有些哀怨寡淡,愁若凉薄,奈何今日再见,我竟一时手足无措,羞涩紧张起来,真是好生奇怪。
待我入了院中,见这一众丫鬟婆子皆围着叔易欢聊天打趣,便想绕道而行,谁知叔易欢见我归来先开口道:你这脸怎么红得似那猴屁股一般?我见众人在侧,不好发作,便只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谁知他得寸进尺,继续追问道:可是因那荔枝食多了?我瞥了他一眼,话真多,聊你的天吧!谁知待第二日清晨我再去寻叔易欢,房中丫鬟竟说他一早便被灵将军给唤走了。
我心中暗道:大事不妙,莫不是去见那桑维翰了。
我忙得转身去追,谁知正巧撞上迎面走来的侍女,我一把将她扶住,怨我,怨我,行事太过仓促,姑娘无碍吧。
那女子忙端稳手中托盘道:无碍,无碍,是奴婢走路莽撞了。
我见那托盘之中是一身竹月色的衣衫,较往日的更为精致,便问道:这是给我家公子的?那侍女回道:正是,是灵将军为叔公子特意准备,过几日见宰相大人时穿的。
我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继续问道:将军可说何时去见宰相大人?那侍女摇摇头 ,这……将军便未说了。
我转头对屋中侍女问道:姑娘可知将军一早叫我家公子去了何处?她也只是摇头。
见她二人皆是一问三不知,我只得百无聊赖地在屋中等着叔易欢归来。
见书案上摆着的文房四宝,便想将那团扇上的并蒂莲画下来。
先前画得几个并不太像,而后终于有一个画得还算成功,尚可入眼,便塞入怀中,向后院寻去。
因是外客,也不好在各处走动,便只得在回廊中等着,待有人路过,也是点头哈腰,满面带笑。
等不多时,终于见着凤儿领着一众侍女经过,见她们人人手中皆抱着布匹,想着终于到我大显身手之际。
便忙得冲上前去,口中道:哎呀,怎得这般巧,又遇到凤儿姐姐了。
如此这般沉的布匹,可莫要累坏姐姐的纤纤玉手,还是我来拿吧。
凤儿也是毫不含糊,一股脑儿地将那布匹皆放在了我的手上,而后揉着腕子道:不远了,放到前面制衣室便好。
我见这布匹并不算沉,又转身对后面几位姐姐道:您这几位也给我吧,莫要累坏了。
那几人也是先前见过的,见凤儿不与我客气,她们也都纷纷将手中的布匹搁在了我身上。
这成匹的绸缎,山一般全都压在了我身上,竟是高到挡住了眼前的路,我只得晃晃悠悠地被带着,送到她们指定的位置。
谁知就在路过灵夫人寝室的院外,竟遇见了垂头丧气,面带忧思的白鹡鸰。
只见他蛾眉微蹙,愁容不展,跄跄踉踉地从我身侧走过,却是连看都未曾看我一眼。
未等他走远,这一众侍女竟指指点点,在他背后讥笑起来。
我不解其意问道: 凤儿姐姐,这白校尉为何会如此垂头丧气?不容凤儿开口,一旁姑娘便抢着道:定然是我家夫人又寻他盘发了呗。
篦头待诏本不就是伺候人的么!我疑道:这白校尉还管给夫人盘发?凤儿道:先前老爷宠他,他定然是不必伺候谁的,但如今府中有了夫人,那乃是灵将军明媒正娶的大娘子,他这般的娈童,自然是无有立锥之地的。
更何况,眼下老爷的心思全然不在他身上……我迟疑道:既然灵将军和夫人皆不喜他,那他为何不回军中?干嘛非要在此处日日碍眼?一众姑娘又被我这话逗得前仰后合起来,我面上一窘,真是不知这些姑娘家家有什么可笑的,如炸了麻雀窝一般,成日里嘻嘻哈哈的。
回军中?他恐怕连刀都拿不起来呢!哈哈哈。
我惊道:他不会武功?此话一出,又是引得一阵嬉笑,你瞧他,哪里像是会武功的样子?不过是个琉璃花瓶,摆设罢了。
见众人如此讥笑于他,我心中莫名涌上一阵酸楚。
待将布匹一一放好,我已是累得满头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