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木已经很久没来过学校了。
林晶晶每天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的空位，望眼欲穿。
她捏了捏抽屉里的芒果果冻，暗自叹了口气。
这果冻她本来是打算等安木回来分给他吃的，结果到现在都没送出去。
她很担心，因为如果只是小病小痛，按照安木对学习的态度，是不可能这么久不来学校上课的。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然而有些事，有些真相，就仿佛是冥冥中注定了一样，一定会让她知道。
那天她拿着试卷去问题的时候，宋瑶正在和人打电话，脸色一片凝重。
她站在一旁听见了胃癌、休学、募捐等等字眼，心里咯噔一下。
她僵在原地，没等宋瑶挂电话就慌忙逃离了现场，丢了魂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随后她摇了摇头，安慰自己也许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宋瑶在课上提出为患上胃癌的安木募捐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安木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结果。
他记得那天被徐甘背到了医务室，校医表示无能为力。
他痛苦地蜷缩在病床上，痛得满头是汗。
意识朦胧间，他好像听到了大姨的声音。
再醒来就在医院了。
确诊的那一天，在外地打工的爸爸妈妈全回来了。
这还是第一次他们一家人在非过年期间团聚，只不过是在医院里。
安母拿着化验结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悲痛欲绝，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安父沉默不语，眉间尽是愁苦。
安木对自己患上胃癌这件事倒是没有什么感觉，除了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让他有点不太适应之外，其他的一切都让他很满足，他沉浸在短暂的家人团聚的幸福中。
为了能让他得到更好的治疗，他被转去了帝都的医院。
病房里的日子很无趣，他总是想起在学校的日子，那时候每天到教室都能在桌子上看到一个芒果果冻。
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应该已经知道他的病了，她会不会为他难过呢？他望向窗外，此时已是十二月底了，窗户上结了冰花，什么也看不清。
过了几天，宋瑶寄来了一大箱东西，说是同学们寄给他的，还有每个人手写的小纸条。
他惊喜地从病床上坐起来，从满满一大箱的物品里翻出了一袋芒果果冻，袋子里放着她写的纸条。
祝早日康复——林晶晶他反复地看着那张小小的纸条，像爱护宝物一样轻轻摩挲着，短短几个字，他硬是咧着嘴傻笑了半天。
住院的这段日子大概是他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每天一醒来就能见到爸爸妈妈，终于不用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尽管化疗反应让他无休无止地掉头发，病痛折磨得他茶饭不思，他却日日攥着一颗芒果果冻，心中欢愉。
又捱过了一个多月，临近年关，长和也给高三的学生放了十五天的寒假。
林晶晶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晚上好好休息，第二天有惊喜。
他以为是她寄了什么东西过来，于是怀着无尽的期待与兴奋进入了梦乡。
那是他近日来睡的第一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帝都飘起了冬天的第一场大雪。
那个傻姑娘和他的朋友们千里迢迢地从h省跨到了帝都来看他。
小小的病房被他们占满，拥挤又温馨。
朋友们围着他嘘寒问暖，只有她站在中间看着消瘦得不成样子的他，眼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朋友们不约而同地找了借口离开，病房里便只剩下他和她。
病房里很暖和，融化了落在她肩头的雪，洇湿了她肩膀的衣料。
她努力地绽放出一抹笑意，颤抖着声音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啊？他缓声说：应该没办法和你们一起高考了，回去可能要留级。
哦。
她笑，一笑眼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没关系，那再见面，你可就是我的小学弟了。
你可一定要好起来，然后做我的小学弟，等我大学放了假回来看你。
林晶晶的眼泪牵了线一样，流个不停。
安木一见她哭，方寸大乱，连忙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别哭。
她没有接那张纸巾，安木只好轻轻地帮她擦去眼泪。
透过薄薄的纸巾，他的指尖感受到了她脸上的温度。
他顿了顿，林晶晶正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收回手，有些局促。
良久，他才问道：晶晶，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为我感到难过吗？他不敢再看她，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约莫过了几秒钟，女孩温热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柔软的手臂环过他的脖子，脑袋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体瞬间僵直。
她边哭边说：你能不能别让我为你难过啊，我等你好起来好不好？安木心跳狂乱，脑子一片空白。
可听到她问出这句话，一阵难捱的悲伤涌上心头。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法回应，也不敢回应。
癌症，有几个人能成功痊愈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还能活几天……其实住院的这段时间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家里除了他还有两个弟弟，他不用担心走了之后父母老去，无枝可依。
若是说他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留恋的，那大概只剩下她了。
他忽然沉默，继而露出了一抹无奈的笑。
僵直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慰她不要哭。
可林晶晶哭得更凶了。
他不知道的是，林晶晶为了来见他一面，提前筹划了半个月。
可没想到到了跟前，她一看见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他，便只记得哭了，她实在太心疼了。
安木本来就很瘦，肤色偏黑，可躺在病床上，无端地让人觉得他苍白又孱弱。
眼泪无声地落下。
她当然知道癌症的生还率有多低。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男孩，为什么就偏偏是他呢？可她忘了，谁也没有说过好人就不会生病。
119章 离别（二）对于高三狗来说，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假期的。
所以，高三生也被大家调侃地称为高三牲。
寒假只有十五天，让学生们回去过了个年，甚至连元宵节都没赶上，假期就已经结束了。
元宵节那天，难得空出了晚自习的时间，每个班领到了一箱小彩灯和窗花，所有同学都行动起来，把教室布置的很温馨。
有些同学自告奋勇表演节目，其他人则是边看节目，边吃着学校给发的元宵。
据食堂阿姨说，她们从后半夜就起来做元宵了，做了高三年级所有师生的份，得有上万个。
煮熟了之后，每个班派人把装满元宵的保温桶运上教学楼，同学们可以在教室里边吃元宵边看节目。
只是本该是团圆的日子，这个班级的人却始终少了一个。
宋瑶考虑片刻，决定让所有人录一个加油视频，祈祷安木早日康复。
此时千里之外的帝都二院病房里。
安木看着视频里那些一晃而过的笑脸，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们在视频里异口同声地祝他早日康复，可能是因为宋瑶就在眼前，大家看起来有些拘谨，从中还透露着一点滑稽。
他通过宋瑶向大家道了谢，然后再次点开那段视频反复观看。
正看着，安母提着保温盒进来了，她温柔地看着安木：看什么呢，这么开心？一边说着，她把小餐桌支了起来，从保温盒里拿出一层又一层的饭菜。
是我们班的同学录的视频。
安母凑了过去看了一会儿，正好是林晶晶的片段，安母指着屏幕说道：这个小姑娘是不是上次来看你的那个？安木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旋即点了点头，脸色也微微泛起了红。
安母也不傻，自从林晶晶来看安木的那一天她就猜到了。
小姑娘走的时候，眼睛红得不成样子。
她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清楚这些孩子心里的弯弯绕绕呢？她只是笑了笑，让安木赶快吃饭。
你得好好吃饭，补充营养，这样才能有机会出去见她啊。
正在扒饭的安木听懂了安母的弦外之音，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试图掩盖他脸红的事实，疯狂吞咽食物。
安母第一次见儿子害羞成这个样子，难掩笑意。
安木的病况在逐渐好转，如果之后的手术效果理想，痊愈的可能性比较大。
手术之后的休养要很长一段时间，这一转眼，已经到了三月下旬。
病房外的柳树已经开始吐絮，漫天的柳絮四处飘舞，带来了春日的气息。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隔壁的病床来了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小男孩，孩子很可爱，每天粘着他哥哥、哥哥地叫着，最喜欢缠着他一起看海贼王。
在林晶晶和安木视频的时候，他会偷偷装睡，然后等安木放松警惕的时候一个鲤鱼打挺从自己的床上翻起来，跳到安木的床上，亲亲热热地跟林晶晶打招呼。
姐姐，我叫小乖，是安木哥哥的病友，你好漂亮哦！！安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无奈地把手机屏幕放到能照到两个人的位置。
林晶晶笑盈盈地跟小朋友打招呼。
小家伙看起来很兴奋，和林晶晶倒是很投缘。
视频结束后，小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他慢吞吞地回到了自己的病床上，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安木关了灯，轻手轻脚地睡下了。
这时小乖突然转了过来，声音带着一丝困意道：安木哥哥，那个姐姐是你喜欢的人吗？安木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个小鬼头，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啊？小乖：我当然知道，喜欢就是每天都想见到她对不对？所以你们每天都要视频。
安木被他的话逗笑，你呀，可真是人小鬼大。
那你以后会和那个姐姐结婚吗？就像我的爸爸妈妈一样，一直在一起，会吗？结婚？安木沉默了，他翻了个身，说道：如果我的病能好的话……话没说完，他突然停住了。
哪有这种如果呢？他自嘲似的苦笑。
好啦，太晚了，快睡吧，明天你不是要做手术了吗？安木说道。
小乖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病房里安静了下来。
安木动作十分小心地翻了个身，把胳膊垫在脸侧，漆黑的眸子看向窗外那轮月亮。
狭小的病房里，小乖绵长的呼吸声中掺杂了一声来自安木的叹息。
*小乖的病非常严重，家里为了给他治病已经花光了积蓄。
手术的钱也是卖了家里的房子才凑够的，这次手术几乎是承载着他们全家的希望。
小乖的手术安排在了上午，他被送去手术室麻醉之前抱着安木的大腿说：哥哥，如果很疼怎么办？安木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微笑道：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怎么能怕疼呢？小乖点点头，嗯！我才不怕疼！等我回来我们看最新一集，你可不要自己偷偷看了啊！小乖被护士领着，蹦蹦跳跳地去了准备手术。
安木看着小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他记得小乖的脸上满是笑容，他还期待着回来和他一起看《海贼王》的最新一集。
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病房里，看着窗外的柳树发呆。
阳光被柳树繁茂的枝叶遮住了一些，从缝隙间透出的一些光照进了病房里，照在了小乖那张空床上。
一阵风吹过，将一片云吹到了太阳附近，那光源突然消失了。
病房里忽然暗了下来。
好一会儿，云又被吹散了，光重新照进了病房，只是太阳的位置偏移，再也照不到小乖的床上了。
那个孩子是那样喜欢有光的地方。
小乖的手术并没有成功，这其实在医生、护士甚至他父母的意料之中。
这本来就是一台成功率极低的手术。
后来从护士们的口中得知，小乖已经转了好几个医院了，没有医院愿意给他做手术，哪个医院也不想摊上一个几乎没有生还希望的病人来给自己惹事。
是小乖的父母执意要做手术，哪怕是掏光家底，他们也想为儿子博一博最后的那百分之几的希望。
小乖的父母来收拾病房里的行李时异常地平静，他们把小乖的玩具一件一件地放进他的书包里，就好像是明天小乖要开学，他们帮忙整理书包一样。
他们收拾完东西，在小乖的病床前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提着大包小包出去了。
安木站在门口目送着这对父母远去，他们明明才是四十左右的年纪，可此刻的背影却透露出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
他们付出了所有，却仍换不回孩子的一条生命。
这对父母的心随着小乖的离开，行将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