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崇德帝下朝回来,坐在太极殿的偏殿批了一会儿奏折后便有些心不在焉。
只因今日上早朝的时候扔到了前去太医院任职的程礼。
自三年前程礼被关入大牢的那一刻起,他便再没有见过他。
甚至在他亲自下令将人放出来的那日,他也没去见程礼。
原因无他,他不敢去见。
是的,他是北黎的天子,是拥有无上皇权的人,可他也有不敢见的人。
程礼,皇后,还有死在战场上的徐家儿郎。
他和皇后的感情是何时出现一道道难以缝合的裂缝的呢?约莫是他为了制衡徐国公府,转而将皇后的同胞兄弟前仆后继地派上战场开始。
皇后那么聪慧,怎会猜不出他的用意?可他没想置徐家儿郎于死地,他只是想狠狠地逼他们一把,让他们看清楚形势,好自动将兵权交上来。
他等了足足半年,原以为能等到徐家军的妥协,只要徐国公松口,他便会即刻派援兵去增援他们。
但他这步棋明显走错了。
等来的不是徐家军和徐家几位小公子的妥协,而是他们全部战死沙场的密报... ...他不知道自己百年之后,该如何面见曾经忠心耿耿帮他打天下的兄弟。
今日见到程礼的那一刻,他心底只余震惊。
短短三年,程礼怎一下子老了那么多?一个四十出头,应当正是意气风发的人怎么看起来像一个古稀老者。
崇德帝回想起双鬓斑白,微佝偻着腰,走路时不时咳嗽几声的程礼,就觉得心口像是被钝刀划过一般,刺刺的疼。
他们从年少便相识,一直到他娶了皇后的长姐,然后有了漫漫,再到三年前... ...今日在龙撵上的匆匆一瞥,他从程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几乎捕捉不到任何情绪。
若说真有情绪,那便是淡漠,对世间百态的淡漠和毫不关心。
待思绪回笼,崇德帝深吸一口气。
这时,福来公公胳膊上搭着拂尘走了进来。
在看到崇德帝泛着薄红的眼尾时,福来公公明显怔愣了一瞬。
待回过神来,福来公公悄悄瞥了一眼崇德帝的神色,见他眼神不算太阴翳,便战战兢兢开口。
陛下,太医院程院使求见。
程院使... ...崇德帝开口喃喃。
待缓过神后,忙朝福来抬手示意,宣他来偏殿见朕。
说完便放下手中奏折,转而起身前往偏殿。
来人。
崇德帝开口,去沏一壶好茶来。
唯。
两名宫人福了福身,恭敬应下。
不多时,福来公公便带着程礼走了进来。
陛下,程院使到了。
福来公公恭敬开口。
崇德帝没有抬眼,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福来公公退下。
福来公公转身正欲关门退下的时候,崇德帝又叫住他:布棋。
福来公公一愣,随即应了声是便转身离开。
这时,程礼撩起衣袍跪在蹭亮的地板上,恭敬开口:臣太医院院使程礼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崇德帝看着俯首跪在地上的程礼,只觉得喉咙处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咽得他说不上话来。
他静默了一瞬,才微微哽咽道:免礼。
紧接着便是程礼客套却生疏的谢礼。
随后偏殿内一阵静谧。
崇德帝坐在榻上看着低眉顺眼的程礼,只张了张口,将原本想说的话尽数咽回了肚子里。
就在气氛一片尴尬的时候,端着棋盘的福来公公和两个斟茶的宫人走了进来打破了殿内这份诡异的沉寂。
待宫人们尽数退下之后,崇德帝深吸一口气,温声开口:既然来了,那便陪朕下盘棋吧。
程礼静默了一瞬,眼底闪过些许异样的情绪。
臣遵命。
程礼向崇德帝恭敬行礼。
崇德帝抿了抿唇,朝他抬手,示意他坐下。
待程礼坐下,看着面前棋篓里的白子时,薄唇紧抿。
接下来,便是两人的对弈。
崇德帝看着棋盘,轻轻放下一黑子:不知爱卿今日过来是有何事?落了话音,他又将桌上的茶杯朝程礼那边推了推,温声道:尝尝南疆今年上供的新茶。
这几年,南疆和北黎虽战乱不断,但该上的贡分毫不差。
与其说两国战乱不断,倒不如说北黎是发动战争讨伐南疆的那一方,而南疆只是防守。
程礼微微颔首,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句简短恭敬却疏离的谢礼。
程礼端起茶杯敷衍地轻抿了几口,面上依旧没有表情。
少顷,他才恭敬答道:臣今日求见陛下是来请辞的。
皇帝闻言,握着黑子的手一怔。
他抬起头来,便看到了神色自若的程礼,他从程礼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几丝笃定的情绪。
皇帝右手食指与中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黑子,目光有些空,像是在思忖着什么。
良久,他薄唇翕动,轻声问道:不是今早才上任吗?怎么一上午的时间都不到便来请辞?莫不是在太医院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如果有,你说出来,朕尽力满足。
崇德帝将手中的黑子落下。
程礼在听到他一连串的问题时,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他掩唇轻咳了几声,而后答道:臣已年迈,且身子亏空,实在是胜任不了太医院院使的职位。
崇德帝低垂着眸子,眼底神色晦暗年迈?他反问道。
程礼答道:是。
崇德帝闻言,不禁嗤笑:若真论起年纪,你倒是虚小我两岁,如今才刚过四十,怎就是年迈了?照你这么说,朕莫不是老态龙钟了?崇德帝反问。
程礼轻舒了一口气,从容不迫道:陛下万岁。
崇德帝听到程礼的这声陛下万岁时,险些没控制住将桌上的棋盘掀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胸腔内翻涌的不明情绪。
程礼啊程礼,永远都是这般咄咄逼人,牙尖嘴利。
偏偏他就拿面前这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隔了半晌,崇德帝抬头看向程礼,微蹙着眉问道:身子亏空就治,太医院里什么珍贵药材没有?你自个儿也是个大夫,难不成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崇德帝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