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回到祝家时,天色渐黑。
一轮清月高悬于漆黑的天穹之上,月亮笼罩着薄纱似的的淡光。
草丛里的青蛙时不时地传来几声呱呱呱的叫声。
耕余村里的夏夜,是麦香的味道。
祝家的东屋内还亮着油灯。
屋内传来祝灿和云畔的对话声。
祝灿正在教云畔识字。
妹妹,这个字念什么?祝灿指着纸上的一个大字问云畔。
云畔咧着嘴憨笑:哥哥,这个我认识,念‘竹’,竹子的竹,也是竹马的竹。
她肉嘟嘟的小手指着书上的一行小诗,软糯糯地读了出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猜疑’。
①哥哥,这首诗你昨日才教过我,是李太白的诗。
云畔读完诗后,又将诗的出处说了出来,乌溜溜的圆眼眨呀眨,亮晶晶的,乖巧地等着祝灿夸赞。
祝灿低低笑出了声,温声夸赞道:妹妹真聪慧。
他顿了下,又道:那你可知这首诗的意思?云畔歪着头思索了半晌,而后又轻轻摇头:不知,哥哥还未教我呢。
祝灿揉了揉云畔毛茸茸的小脑袋,轻声开口:等明日再教你。
说话间,他从兜里拿出一颗糖果子递到云畔面前:奖励你的。
云畔看到糖果子时,眼睛瞬间亮了。
祝灿轻声笑了下,而后剥了糖纸,将糖果子喂到云畔嘴里。
乖乖坐着,哥哥去喂羊,好不好?云畔摇摇头,扯住祝灿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哥哥,我怕黑。
祝灿轻摇了摇头,心中无奈。
只好给小团子穿上鞋,抱着她出门。
刚一出门,就看到立在门口笑意盈盈的哥哥和阿嫂。
两个小家伙看到程喜漫和祝清吾时,先是一愣。
云畔最先反应过来,直接丢开祝灿的手,噔噔噔地朝院门口飞奔过去。
一下子扑进程喜漫怀里,瘪着小嘴哭腔道:阿嫂,畔儿想哥哥和阿嫂了。
说话间又泪眼朦胧地看向祝清吾:大哥哥。
祝清吾伸手摸了下云畔的发顶,而后将小丫头从程喜漫怀里抱了过来。
畔儿这两日可有听你阿灿哥哥的话?云畔闻言,点头如捣蒜。
祝清吾笑着夸赞道:真乖。
这时,祝灿也快步走了过来,轻声开口:哥哥和阿嫂一路上辛苦了。
程喜漫蹲下身将祝灿揽进怀里,温声道:不是让你带着妹妹在赵婶家待着吗?怎又回来了?祝灿抿了抿唇,笑着开口:如今已到了收冬麦的时节,村长和赵婶去了地里割麦,张伯家也是。
稍顷,他又补充道:他们从地里回来已经很晚了,又要做饭,又要照顾我和妹妹,张伯还要帮咱们喂鸡羊,身体受不住。
所以我就带着妹妹回来了。
祝灿越解释声音越小,他其实害怕哥哥责备他自作主张的。
话音刚落,程喜漫和祝清吾对视一眼。
程喜漫杏眼里蕴上一层薄雾,她柔声开口:阿灿越发懂事了。
祝清吾嘴角勾了勾,眉眼间漾着欣慰的笑意,也夸赞了弟弟的做法。
小家伙听到哥哥嫂嫂的夸赞后,原本微皱的短眉瞬间舒展开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而后憨笑一声:哥哥,阿嫂,我帮你们搬东西吧。
他伸手指了指牛车上的大包小包。
程喜漫轻轻捏了下祝灿的脸颊,笑意盈盈道:好,咱们一起搬。
云畔听到要帮忙搬东西,也哼哼唧唧地挣脱祝清吾的怀抱。
她不会喂羊羊,但是她可以帮哥哥和阿嫂搬东西呀。
她吃得多,有力气的呀。
这般想着,她便跑到牛车跟前,伸手向祝灿指了下中间的那个大包裹:哥哥,我要拿那个最大的包袱。
祝灿身子微怔,而后宠溺一笑,从车厢里挑了个小包袱放到云畔手里:你拿小的,哥哥拿大的。
云畔眯着眼睛朝祝灿笑,而后抱起怀里的小包袱蹦蹦跳跳的跑进了西屋。
祝灿也两手各提了一个包裹跟在云畔身后,看着小团子踉踉跄跄的背影,忍不住提醒道:慢点跑,小心绊倒了。
云畔哼唧了声:知道啦,啰嗦哥哥。
程喜漫也帮着两个小家伙一起搬完了牛车上的东西。
祝清吾则去喂家里的鸡鸭牛羊。
--晚饭过后,程喜漫屈腿坐在炕上,怀里抱着软糯糯的云畔,身侧坐着祝灿。
祝灿看着满满炕上的陶响球、竹蜻蜓还有其他的玩具,不禁红了眼眶。
小家伙抬手,悄悄抹了把眼泪,小声嘟哝道:谢谢阿嫂。
他长这么大,只有两个拨浪鼓和一只红漆木马。
听哥哥说,一只拨浪鼓是阿娘买给他的,另一只拨浪鼓还是张婶送给他的。
红漆木马是哥哥特意为他做的。
每次看着别家小孩有好多新奇的小玩具耍时,他其实也很羡慕的。
以前那些他做梦也不敢想的新奇玩具,如今也得到了。
是阿嫂和哥哥买给他的。
除了玩具,阿嫂还给他和妹妹买了好多他从未见过的零嘴。
甜软的茯苓饼、各种口味的果脯、糖丝雪白的龙须糖。
还有各种小动物形状的糖灯影儿和好多他叫不上名字的糕点... ...程喜漫听出了小家伙声音里的哭腔。
她心里一酸,霎时也红了眼眶。
傻阿灿。
程喜漫揉了揉祝灿的脑袋,而后也将小家伙揽在怀里。
她温声哄劝道:我还给你和妹妹买了新衣裳,你要不要去东屋换上试试?祝灿身子明显怔了一下。
哥哥上次去镇上买了细棉料子回来,阿嫂又给他做了几身新衣,他还没穿呢。
今日怎么又买新衣裳了?小家伙咬了咬唇,有些期待地看向程喜漫,乌黑的长睫上还挂着几滴泪珠。
程喜漫浅浅笑着,伸手指了指炕沿上放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柔声道;还有两双小皂靴呢,一并换上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祝灿深吸了一口气,待稍微平复了心情后,才脆生生地朝程喜漫道了谢。
他翻身下炕,拿着自己的衣裳和小皂靴回了东屋。
离开的时候小肩膀微微抖动着。
程喜漫看着祝灿小小的背影,心里头像是堵了一口棉花,有些喘不上气来。
阿灿平日里最擅长隐藏情绪了,总是将自己扮作成小大人的模样。
她也鲜少见小家伙掉眼泪。
今日竟为了几件玩具和几包零嘴掉眼泪。
想必这几年,他们在耕余村即使有村长家和张伯一家帮衬,但也过得清苦。
她前年初来祝家的时候,阿灿面色蜡黄,又瘦又小,手上都是冻疮。
但小家伙很懂事,才四岁多就开始跟着村里那些比他年岁大的孩子上山拾柴。
也没少帮着周氏做家务。
周氏病重的那段时间,都是阿灿忙前忙后,不仅要照顾周氏,又要给夫君煎药。
程喜漫轻叹了口气,抬手擦掉眼泪。
以后这个家有她撑着,夫君和阿灿再也不会过得这般艰难了。
夫君身子骨差,她其实是有些私心的。
她不想让夫君读书入仕、考取功名。
科举这条路对寒门学子来说,无疑是鲤鱼跃龙门。
可读书入仕不仅仅是靠满腹的诗书才华的,还要有个好身体。
夫君的才华她自是知晓的,但入仕这条路艰苦,她不想让夫君再磋磨自己,耗费心血。
就算夫君什么也做不了,她也能养活他。
但是阿灿不一样,阿灿聪明好学,心思通透,是个读书的料子。
夫君和周氏又将小家伙教养的很懂事。
如今换她来照顾他们,她一定会将阿灿养的白白胖胖的。
等日后,小家伙说不定会考取个功名回来。
她觉得,这应该也是夫君的愿望吧。
不然夫君也不必从阿灿三四岁起,就教他读书认字。
如今才五六岁的年纪,便教小家伙背起了策论。
云畔看到程喜漫哭了,于是腾出一只手帮程喜漫擦掉脸颊上的泪珠子。
阿嫂不要难过啦,给你玩泥塑娃娃。
说话间她又将手里的泥塑娃娃塞到程喜漫手里,小声哄着心里难过的程喜漫。
程喜漫这才回过神来,她捧着云畔肉乎乎的脸蛋儿,柔声道:畔儿想不想试新衣裳?云畔抿了抿唇,乖乖点头。
程喜漫看着小团子可爱的模样,不禁破涕而笑。
她从包袱里取出云畔的衣裳,帮她换上。
祝清吾刷完锅进屋时,看到地上站在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
一时间竟怔愣在原地。
阿灿和畔儿换上了名贵的新衣裳,当真像年画里走出来的金童玉女。
畔儿本就生的白白嫩嫩的,如今换上这身藕粉色齐胸小襦裙,比她怀里抱着的那个泥塑女娃娃还可爱。
这半年来,阿灿也被漫漫养的大变样,个头拔高一大截不说,气色也缓了过来,也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两个小家伙看到祝清吾进屋时,眉眼间不由得漾上几丝期待。
阿嫂刚刚才夸了他们呢。
也不知道哥哥喜不喜欢他们这样的打扮?祝清吾走上前半蹲下来,轻声开口:衣裳很好看。
说话间侧头瞥了程喜漫一眼,细长的眸子里闪过几丝感激之意。
程喜漫对上祝清吾的眸子,不由得抿唇浅笑。
祝清吾将云畔抱在怀里,含笑道:畔儿是哥哥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漂亮小孩了。
说着又伸手刮了下祝灿的鼻尖,温声道:阿灿也很俊俏。
祝灿还是第一次听哥哥说这种话,听到哥哥夸他生的俊俏时,小脸唰的一下红了。
冬郎和白景平日里唤他小白脸也就罢了,哥哥竟然也说他生的俊俏。
就连漂亮的阿嫂也夸他像话本子里的小仙童。
有些害羞怎么办?云畔抿了抿唇,歪头问祝清吾:哥哥这般说,是见过比我还可爱的漂亮小孩吗?祝清吾怔愣了一瞬,目光不由得落在程喜漫身上。
他虚咳一声,没再吭声。
但在心底,却回答了云畔的这个问题。
他见过的。
六年前参加宴会时,他毒发瘫倒在假山后面。
有个眉眼弯弯、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给他喂了一颗药丸,而后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扶起来。
软糯糯地开口:我叫程喜漫,欢喜烂漫之意。
小姑娘盯着他看时,清澈纯稚的眸子好似那碧潭秋水般灵动。
那一刻的她,在他眼里,好似笼在一片金光里... ...她是他见过的最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像精致的瓷娃娃。
附注:①: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猜疑。
--李白《长干行.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