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压朱甍,美艳剔透。
令她想起朱颜阁的冬。
朱颜阁,住着她的阿姐,全京城最美的女孩儿。
阿姐怕热,深冬也不将炭烧旺,还总爱在廊下坐着。
每年父兄从凉州送来的毛皮都会做成她身上簇新蓬松的斗篷,细密柔软的绒毛衬着她明艳倾城的脸儿,就是她这个亲妹妹也常看痴了过去。
倘若见她来了,阿姐便会一边皱着眉让人再添个炉子,一边让她跑慢点儿。
又倘若这时檐上的雪摔落地上,阿姐便会挑起眉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唐小白!雪都让你震下来了!小白这个名儿也是阿姐取的。
她一直不忿,曾去向阿娘抗议,凭什么阿姐可以随随便便给她取名儿?阿姐追进来,一把把她的脑袋按了下去,趾高气扬地说:凭我是你阿姐!她年纪小,百般挣扎都挣脱不了阿姐的魔爪。
而阿娘,只会在旁笑。
她当时气坏了,可如今想起来,却忍不住笑。
笑了两声,便哽住了喉。
她是唐皎皎。
没有人再唤她小白了……唐皎皎仰起脸,使劲眨了眨眼。
眼中雾气散去,再次看到檐上的雪。
她看了半会儿,忽然跺了跺脚——咚咚!又跺两下。
咚咚!檐上的雪纹丝不动。
唐皎皎噗嗤笑了。
阿姐就胡说,她才震不下雪来呢!刚笑开,便又敛起,有些心虚地往院门口看了一眼。
结果就看到叶倾容抱臂倚着门框,笑吟吟看着她。
唐皎皎脸一红,恼羞成怒:你什么时候来的!叶倾容笑而不语,却突然拔剑一挥。
剑气挟寒意,自唐皎皎头顶掠过。
随后,啪的一声。
她低头。
一捧雪摔落在脚边。
叶倾容将剑塞到她手里:练练!唐皎皎抿着唇握紧剑,斜上一挥——檐上雪纹丝不动。
她咬了咬牙,再上挥——两次。
三次……叶倾容含笑看着。
小姑娘像是憋着一股气,脸儿泛着红,乌圆的眸子晶莹闪亮,看着比往日鲜活许多。
原该如此。
正想再出声指点两句,忽然跑来一名仆人,附耳低语两句。
叶倾容神色一凝,点点头,看了唐皎皎一眼,转身离去。
恰在此时,一道微弱的剑气划出,檐上雪塌落一角。
啪!唐皎皎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她第一时间回头去看叶倾容,却只见到消失在门外的一片雪青色的衣角。
满腔兴奋陡然回落。
什么事让她这么着急离开?垂落的剑尖无意识划动两下,唐皎皎抿抿唇跟了出去。
这里是旧太子府,前太子李穆故居。
李行远从太极宫搬出,住进了旧太子府。
唐皎皎跟着叶倾容也住了进来。
这个太子府确实很旧了,她跟在叶倾容后面一路走来,随处可见枯木颓垣。
而且越走,景象就越发冷清,也……越发渺无人烟。
照理说,常山郡王李行远住在这里,应当守卫森严才是。
可自从她们转入一道门后,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安静得有些诡异。
太过安静,也便无从掩饰唐皎皎的脚步声,很快就被叶倾容发现了。
你怎么在这儿?叶倾容看到她,眼里的凌厉散去。
但方才一瞬间显露的杀意仍旧令唐皎皎胆战心惊。
我学会了。
她干巴巴地说。
她却还对方才叶倾容的杀意惊魂未定,掐着手心,绷紧了脸说:我学会那招了。
叶倾容笑了:你先回去,我有点事,等会儿过去看你。
声音比方才柔软许多,看着她的目光也温柔怜爱。
唐皎皎低下头,嗯了一声。
……夜幕降临后,唐皎皎再次出现在那道门后。
圆石铺成的小径,曲曲折折通往深幽之处。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
小径的尽头是一座独门的小院,院内点着灯,但不亮。
周围雾蒙蒙地暗着,院子外静寂深沉,不见人影。
唐皎皎紧张得手心冒汗。
阿兄说过,凡猛兽出没处,百兽罕至。
这里面,究竟住着什么人?她站在小院门外,抬起手,却半晌没有落在门上。
要进去吗?她大仇未报,是不是不该置身险地?可太子府内,能有什么危险?正内心挣扎时,里面传来一道声音:进来。
唐皎皎愣住。
这声音,静淡无波,没有一丝情绪。
但听这嗓音,仿佛……是个少年?门吱呀推开。
里面是个很小的院子,只正屋点了灯,烛火摇曳,人影飘忽。
她又往里走了两步,终于见到了刚才说话的人。
确实是个少年。
端坐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正看着她。
那双眼睛格外黑沉,似乎连光都照不进去。
他的肌肤确实格外白的,白得似乎光都能照透。
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少年。
十三四岁,苍白、病弱,却漂亮得令人惊叹的少年。
但更令唐皎皎诧异的,是少年光秃秃的头顶。
居然是个小沙门!你是谁?唐皎皎好久才发出声音来。
小沙门没有回答,却问:你是唐世恭的女儿?唐皎皎一惊:你认得我?小沙门依旧没有回答,口中淡淡道:唐世恭父子战场失踪,凉州军应该已归李行远和叶倾容——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往她身上一掠。
可惜。
他说。
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却在唐皎皎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唐皎皎回去后,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叶倾容和平时一样来到她这里。
唐皎皎没说话,只盯着她的脸看,想从中看出类似心虚的情绪。
但是没有。
他跟你说什么了?叶倾容皱眉问。
但那少女还是不回答。
叶倾容捏捏眉心,叹道:别听他乱说,他——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为什么帮我?唐皎皎突然问。
为什么?叶倾容噎了一下,反问道:我为什么不帮你?这样一个身世堪怜的小姑娘,他有什么理由不帮?因为我是燕国公的女儿?她问。
算是吧。
叶倾容点头。
燕国公父子再怎么功高盖主、张扬跋扈,戍守凉州十余年也是事实。
他们的家眷不应落得如此下场。
容姐姐……那少女忽然轻声唤,同时,朝他走了一步。
叶倾容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少女仰起脸,清澈澄净的眸中,悲伤一览无余。
容姐姐……我母亲惨死眼前,父兄生死不明,阿姐……也不知身在何处,我可以……将你当作姐姐吗?少女柔软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攀上他的手臂。
拒绝的话便堵在喉咙,说不出来。
容姐姐……阿皎真的,很想为家人报仇。
她说。
叶倾容盯着她看了许久,轻叹: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