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田地出现,不是一回两回。
燕三郎也明白农人生存不易,他离开娑罗城不久,就见过卫国的仓田吏入户催收。
平民缴不出,他们就去挨家挨户翻搜。
有一户农家被搜出了整袋子稻谷,兵丁刚刚拽起,须发皆白的田翁死死抱着他大腿哀求不已,反被一脚踹到心窝,半天喘不上气。
当时曲云河就站在山坡上看着这一幕,然后叹了口气,拍拍燕三郎的肩膀:走吧。
就算赶走抢粮的兵吏,明天他们还会来的,并且要变本加厉。
就算是燕三郎和千岁,也是无能为力。
曲云河大口吃元子时,店帘一掀,又有客人来了。
这是一对母女,孩子大概是七八岁。
曲云河和燕三郎抬头,对方目光瞧过来,向他们点了点头,两人也回以一笑。
这也是跟着车队走了两天的客人,算是同行的伙伴,但也仅是点头之交。
母女就在两人邻桌落座,年轻的母亲同样要了一碗元子应景儿,还有一份豆饭。
小女孩自己乖乖扒饭,乌溜溜的眼睛却看向燕三郎。
严格来说,她看的是燕三郎身边的猫。
这猫儿真漂亮呀,还干净。
进入温暖的店内,白猫就从书箱里跳出来舒展四肢。
憋闷了一个上午,她也需要透透气。
先前燕三郎就找过店家,让他把一包东西拿去后厨加热。
当然,这是要额外付钱的。
现在店家就给燕三郎端出一碗熟鸡肉。
后者也不怕烫,把大块鸡肉撕成小条,晾一会儿再给白猫吃。
猫咪吃又!小女童好奇道。
她的声音清脆,所有人都能听懂她说的又指的是肉。
在这店里,能吃上肉的反而不是人类。
正好母亲喂了她一口元子,小姑娘嚼了嚼吞下去,紧接着又问:为什么不喂猫咪吃元子?燕三郎动作一顿:她和人不一样,不能吃糯米,否则会坏肚子。
小姑娘还未说话,边上已经有客人嗤地一笑:人都吃不饱,你还管猫坏肚子。
这人脸瘦长,戴个鼠皮帽子。
白猫理都不理他,吃得很欢。
燕三郎神色不变:我管不着别人,只能管自家的猫。
这人对同伴道:这么肥的猫,在我们这里早被吃了。
同伴笑了:可不是么?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白猫突然转头盯着自己二人,眼神阴冷而古怪。
他哟了一声:这猫邪乎了,两只眼睛颜色还不一样。
白猫盯着那两人,任燕三郎给它顺毛,一动不动。
别管他们。
对于这种无营养的挑衅,少年从不理会。
他低声问:老实说,你最近好像饭量见长了?猫儿这才转头,冲他喵了一声。
燕三郎一笑,转去吃自己的元子和锅贴。
除了他,没人听得懂千岁回他一句:要你管?可是燕三郎分明记得,猫儿原本的饭量是每顿大半块儿鸡胸就能吃得打饱嗝,现在已经涨到每餐必吃两大块鸡肉,这食量大概是从前的三倍。
她却不见胖,体重也不见长。
吃下去的份量,都上哪儿去了?千岁又瞒着他背地里捣什么花样呢?燕三郎正在沉吟,外头突然起了骚动。
有人惊叫,有人大呼,他和曲云河还能听见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过去两天走山路还算风平浪静。
眼下他们已经到镇里了,怎地反而动荡起来?燕三郎立刻将白猫收入书箱。
邻桌的母女脸色也变了,小姑娘本能地觉出不安,倚进母亲怀里。
店家奔出去看个究竟,然后就没了动静,老半天也不回来。
他自顾自跑了。
店里客人更加不安。
外面的声浪渐增,又有脚步声往这里来。
边上的客人如坐针毡,曲云河和燕三郎互视一眼,岿然不动。
曲云河吃了个元子,低声道:这里离城门只有百丈远。
如有不对,杀人夺马。
燕三郎点了点头。
区区百丈,他们要强行冲过去还是没有问题的。
话音刚落,帘子一掀,外头三四个汉子和寒气一起挤了进来,目光在众人身上来回扫视,一边喝问:本地人还是外客啊?燕三郎还未回话,方才笑话他的客人已经抢答了:我们是本镇人,这两桌是外客。
一句话,撇清了两边干系。
那几个汉子看他们穿着,也不像有钱人,袄上还有好些个补丁,哪像燕三郎两人和那对母女衣饰干净,料子也好。
外客啊?其中一人敲了敲燕三郎的桌子,站起来,跟我们走。
曲云河问他:去哪?走,轮不到你问。
他带来的几人散开,站到两人周围,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燕三郎站了起来,对曲云河道:走吧。
反正他们也是要出去的。
边上母女吓得嘴唇发白,小姑娘要哭不哭,大眼睛里已经有泪花闪动。
燕三郎走过她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块龙须酥,打开了包纸才递给她:别哭,这个送你吃。
女童从未见过这种白如雪、细如丝的糖果,好奇看了两眼,下意识止住了眼泪。
她拈了一点进嘴里。
好吃?女童点头,接过来又啃了一小口,奶声奶气问他:小哥哥也要吗?燕三郎摇头,千岁冷哼一声:还挺好心嘛?四人走出店门,才发现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
街头突然到处是人,燕三郎眼尖,一下就发现其中有大批壮汉把人群都往街心赶,他们右胸口都缝着一块褐布。
燕三郎目光一凝,曲云河碰了碰他的肩膀,朝着城门一抬下巴。
街道很直,站在街心就可以望见城门那边的景象。
通关时,燕三郎记得镇守卫大概有七八个,但现在城门空荡荡,反倒是街心的空地上乌泱泱地全是人。
褐巾汉子们将人群都赶到这里。
燕三郎一眼就看见车队成员亦在其中,皆是面有惧色,惶惶不安,好几个身上还挂了彩。
有两人伤重,满身是血,躺在地上仅有胸口微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