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春天格外葱葱茏茏的时候,小城中心的鸡鹅行道地上、大会堂对面、自由市场旁边的空地上来了一个马戏团。
陆义阳、大头叫上我和孙霞一起去看热闹。
陆义阳还给我和孙霞带了刚从山上摘来的杜鹃花。
偌大的道地上搭起了一个白色的大帐篷,顶上竖着一圈广告画,画着人头蛇身的美女、双头怪胎,还有一个人将头塞进一只狮子的血盆大口之中……这些画面强烈地刺激了我们的好奇心。
我们跑到帐篷外面,看到门口有一个戴着尖顶帽子、穿着黑色流苏马甲的侏儒正在卖门票,胖脸上一双鼓突出来的眼睛警觉地打量着我们,好像随时防备着我们乘隙而入。
在他的身边不远处,看热闹的人群围成一圈,从中传出阵阵锣鼓声和吆喝声。
我们转身挤进人群里,看到原来正在耍猴戏。
那猴子穿了一件红色的小背心,被一个黑瘦的男人驱使着,翻跟斗、鞠躬、讨钱,做得不好,一鞭子就会抽到它身上,痛得它吱吱直叫。
我正看到出神,忽觉背后有动静,一回头,吓得叫了出来。
原来一旁的木桩上竟栓了一只山羊,偷偷地把我放在身后的杜鹃花啃了个精光!它大概吃得太爽了,把嘴巴直往我手上凑过来,吓得我一把丢了杜鹃花。
大头见了,朝它踢了一脚,骂道:畜生!山羊吃痛,咩咩大叫起来,一低头,拱着两只角就往大头身上顶。
我们都没想到这山羊如此刚烈,吓得忙退到一边。
这山羊一头冲进人群里,顶到一个人的屁股上,痛得那人尖叫一声,引得人们纷纷回头看究竟。
不料这山羊的绳子栓得不牢,它受了尖叫声的刺激,竟往人堆里冲撞起来,人群一下子乱了,人们大叫着纷纷四散奔逃。
陆义阳一把抓了我的手拔腿就跑,大头和孙霞紧跟着,我们四个一口气跑到马路对面才停下来,回头看见那黑瘦汉子和侏儒正手忙脚乱地扑捉那山羊,谁想它竟敏捷地钻了个空子,冲到马路上,撒开蹄子快跑起来。
我们四个远远地站在大会堂的门口,望着那只脾气暴躁的山羊咩咩大叫着越跑越远,那黑瘦汉子和侏儒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手舞足蹈地叫着回来!回来!帐篷里又钻出来好几个人,跟着一起去捉山羊,沿着马路跑到自由市场后面去了。
孙霞指着帐篷叫道:你们看!我们看见有几个人趁着门口无人把守,溜了进去。
我们迟疑着是不是也去混水摸鱼一把,最后还是陆义阳说我们四个人目标太大,容易被人发现,他们两个也就算了,我和孙霞跑不快,到时被抓住就惨了。
因此只好作罢,只能远远观望着。
道地上只剩下那只猴子,被栓在那根原先系着山羊的木桩上,团团地转着圈,上蹿下跳,激动地吱吱大叫,好像是在骂那不懂事的山羊一般。
作为这场事故的肇事者,大头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遥遥望着那猴子,努了努嘴,说道:我以前听我妈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小孩子被人贩子拐去了,把刚剥下来的猴子皮给他套上,又把他舌头割了变作哑巴,让它耍猴戏赚钱,因为他其实是人,所以特别聪明,帮人贩子赚到了不少钱。
有一天他们又外出表演,那猴子竟在人群中发现了他娘,他使劲地想要扑到他娘怀里去,眼睛里还流出眼泪,可是因为罩着猴子皮,他娘竟一点也认不出他来了,只是觉得奇怪,这猴子怎见了她就发疯。
到第二天,他娘才起了疑心,想起自己丢失了的孩子,跑去找他,哪里还有人影?这故事说得我头皮发麻,我指了那猴子说道:那你去揭了它的皮看看?大头看我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还真信了!我气得举手就往他胳膊上打了一拳,他居然痛得哇哇大叫起来,倒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我不安地看向陆义阳,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大头’这回没骗你,他是打架打的。
那年春天的气候阴晴不定,时暖时寒,可以连着下好几天的雨,薄薄的春雨浸透衣衫,潮湿里带着冷意,让人不由地怀疑是倒春寒,可是太阳一出来,气温就直线上升,夜晚都盖不住被子,闷出一身的汗臭味。
许是天气太过捉摸不定,人的情绪也变得震荡起来。
春天里,学校里多了好几起打架事件,几乎每周一早上的全校大会,都会听到教务主任扯着嗓门喊出几个名字,那深恶痛绝的程度,真好似恨不能最后来一句拉出去枪毙。
陆义阳和大头的名字也多次随着教务主任满嘴喷溅的白沫,经由那只嘶嘶作响的话筒,飘荡在操场上肃然而立的我们的头顶。
出现的频率仅次于夏威。
有一个晚上,王阿姨愁苦着脸来敲门,问我们借红药水。
我跟着她过去,看见陆义阳抱着一只枕头趴在沙发上,裤子被扒下来,露出半个青紫的屁股。
他见了我,马上伸手拉上裤子,同时慌张地问道:你怎么来了?我摇了摇手里的红药水,跟着王阿姨站到他身边,沙发边上的小凳子上,一只500ml大棕瓶里的红药水已被用得见了底。
王阿姨动手去扒下他的裤子,他一只手紧抓着不放:妈,哎,妈!王阿姨使劲地拉,恨恨地道:你现在知道难为情了?打架的时候怎么不知道难为情?天天打架,天天惹事,天天叫我们上学校,你把我们的脸都给丢光了!陆义阳求饶:妈,妈!一边眼睛睃着我,不好意思露出屁股来。
我心里好笑,脸上却是一副严肃、单纯、关切的样子,站在旁边就是不走,好像完全不知道他为啥难为情一样。
王阿姨道:你怕什么?你以为人家小雪没见过?你要真知道难为情,我就阿弥陀佛了!手上一使劲,一把拉下了他的裤子。
陆义阳唉哟大叫一声,两边屁股紧张地一夹、绷紧,随后放弃了所有挣扎,像昏死了过去一般浑身瘫软,只是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
我一看见那只屁股,惊讶得啊了一声。
我是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屁股开花,大片青紫当中,有好几个皮开肉绽的小伤口。
王阿姨又是心疼又是恨铁不成钢:小雪,你看看,这都伤成什么样子了?哪个浑蛋下手这么狠?你既然打不过人家,还打个屁啊?我打开红药水瓶的盖子,用棉签蘸了红药水,递给王阿姨。
王阿姨眼里泪花闪闪地,小心地涂抹上去。
陆义阳痛得浑身一抽一抽的,嘴里直嘘气。
不要说他了,我光看看都觉得很痛。
王阿姨涂好红药水走开了,我随手拿了一本书,给他扇着屁股,小声问道:很痛吧?他转过头,露出脸努力对我笑了一笑,道:不痛。
眉头却是紧皱着,两颊也跟屁股一样是紧绷着的。
我问道:是夏威吧?他点点头,道:这孙子,太阴了!总有一天,我要……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王阿姨嚷嚷着走了过来,你苦头还没吃够是吧?还想打架是吧?说着就往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痛得他哇哇大叫起来。
我劝他道:你别打架了,你再打架王阿姨都要心疼死了!我心疼个啥?王阿姨叫道,要我说,这都是他自作自受!她又掀起他的衣服,给我看,给小雪看看,这身上多少伤!再这样下去,你还没进监狱,就被人打死了!我看着陆义阳背上的青紫和涂了红药水的结痂了的伤口,正想说什么,就听见窗外响起陆叔叔和人打招呼的声音:哎,回来了。
王阿姨马上叫道:快!快!说着就让我帮忙,一起动手把沙发上的陆义阳搀扶起来,扶到房间里躺下,出来关了门,又很快地把红药水瓶和棉签什么的藏了起来。
陆叔叔在门口用力跺了跺鞋上的泥,又把喉咙里的痰都咳净了,这时开门进来,见了我招呼道:小雪在啊!我瞄见王阿姨在边上跟我使了个眼色,就说道:我来问陆义阳借本书。
说着就往门口走。
陆叔叔问道:那臭小子呢?今天没惹事吧?王阿姨忙说道:在做作业呢,别打扰他,你先去洗把脸……回到家里,我接着做数学作业,心里却总是惦记着陆义阳的伤,想到王阿姨说的再这样下去,你还没进监狱,就被人打死了!我考虑着,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劝劝陆义阳,不要再和夏威打架了。
我要告诉他,在我心里,他和夏威那种人是不一样的。
天气渐渐热起来,小张叔叔拿了好几台鸿运扇来,我这才知道他在乡下开了一爿小小的家电厂。
这些方方正正的、像是装在一个塑料扁盒子里的电风扇可以随意放置,晚上还能放在床脚吹风散热,非常方便。
妈妈也送了王阿姨一台,王阿姨很是欢喜。
从那以后,我们家里经常会出现一些什么台灯啦、电热板啦、电手炉啦的小家电。
不过这些小家电往往没用多久就坏了,不是不动了就是零件脱落了,实在比不上国产大品牌的质量。
学校里新发了夏季校服,男生是短袖白衬衣和蓝色短裤,女生的比男生的要多点花头,短袖白衬衣是阔边方领的,还镶了两条蓝色细带,下面则是蓝色及膝裙,质量虽然一般,但看上去是很活泼清爽的。
六一儿童节前的一天,学校举办诗歌朗诵会,班主任要求大家都穿上校服参加。
我们班得了全校第二名,大家都很高兴,班主任大大表扬了我们一番。
朗诵会结束,提前放学,我和孙霞回家路上,还在兴奋地说着比赛的情况,对其他班级的表现评头论足一番。
正说得起劲,忽然眼前蹿出三个人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疑惑着抬头,登时吓得心头一凛——带头的正是那个夏威。
他歪着脑袋,斜着一双三角眼盯着我瞧,瞧得我心里直发毛。
我想着我可没有得罪过他,怕他做什么,便壮着胆问道:你想干什么?可是声音却控制不住地有些发起抖来。
他歪着嘴一笑,道:你就是陆义阳的那个小娘们儿?我一听,心里大叫不好,知道他是跟陆义阳结了仇,报复到我身上来了。
孙霞紧紧拉着我的手,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紧张地环视四周,发现这里是弄堂里最偏僻的地段,而此时又还没到下班时间,很少会有人经过。
我的脸色变了,却还是嘴硬道: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心里只祈祷着,快点来人,快点来人。
嘿嘿,夏威干笑两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嘴巴不干净?来,给老子亲一下,帮我干净干净!说着就伸出一根食指往我的下巴上一撩。
我又羞又气,又是害怕,大哭起来,骂道:流氓!孙霞哆嗦着骂道:你别动手动脚的!我要告诉老师!夏威和那两个男生哈哈大笑起来,对着我们挤眉弄眼地说道:你去告诉老师呀!明天学校里都会知道,你被我们亲过了!你!我气得大骂道,你这个下作胚!你迟早要进监狱,被人打死!夏威的脸一下变了,他呸地啐了我一口,恨道:你咒我是吧?叫你尝尝我的厉害!他猛地伸手抓住我的头发,用力一扯。
我毫无防备,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前跪倒在地上。
我拼命地用手护着自己的头发,痛得哇哇大哭大叫起来。
要不是孙霞紧紧拉着我,我早被拖得躺倒在地上了。
脱!脱了她的裙子!夏威叫道。
两个男生赶紧上来动手扯我的裙子。
孙霞拼了命地去推开他们,不让他们靠近我,可是她哪里斗得过他们呢?她身上挨了好几下拳脚,手臂上还被抓出血来。
她嘶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那两个男生使劲抓住我的腿,动手去扯我的裙子,好在那裙子是扣纽扣的,不是松紧带的,一下子拉不下来。
我的头脸、身上全脏了,沾满了灰和土,白衬衣变成了灰衬衣,我的鞋子早就被踢飞了,连袜子也被拉扯掉了。
我奋力挣扎着,脑子里只想到:陆义阳,陆义阳怎么还不来?!我叫起来:陆义阳!我叫陆义阳打死你!脱!把她短裤都脱了!夏威受了刺激一般,疯狂地叫道。
我顾不上撕扯头发的疼痛,在地上癫狂起来,双脚乱蹬乱踢。
孙霞扑上去阻止他们,却被猛地一推,唉哟大叫一声,一屁股摔到墙角边上。
我的脑子里跳出两个字:完了!突然的,啊的一声怒吼,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然后,隔着散落的凌乱的头发,我看见有一个人影不顾一切地撞了上来,对着那两个男生又抓又打。
那两个男生招架不住,嘴里大叫着:疯子!疯子来了!转身就跑。
夏威放开我,跟着他们就跑了个没影。
我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她,那个女疯子,大气不敢喘一口。
只见她冲着他们的背影啊啊大叫着,双手在半空中拼命地舞动着。
她身上穿着不合时宜、不合尺寸的破夹克,一个个破洞中露出脏污的皮肉。
一双男式的大头皮鞋,开了口子,像拖鞋一样套在脚上。
我惊恐地望着她,不知道她想对我做什么,浑身一阵一阵发颤。
她啊啊叫了一阵,终于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双手叉腰,转身,低下头看着我。
我这才发现,惊讶得发现——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过身,朝弄堂的另一头走去,脚步是沉重的,蹒跚的,嘴里却哼哼着不着调的曲子,拐了个弯,就不见了。
孙霞把我的鞋子找了过来,帮我穿上,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催促道:走吧,快走吧。
我们怕夏威又回过头来,忙连滚带爬地回家去了。
我被欺负的事情在家里炸开了锅。
妈妈气得直掉眼泪,说绝不原谅那帮下作的小鬼。
小张叔叔也赶了过来,跟妈妈商量要去找校长反映。
我只知道在房间里哭,忽然听到外面吵成一片,妈妈和小张叔叔都赶了出去。
我听见陆义阳大叫着:我要剁了那狗娘养的!王阿姨高声哭道:你杀了他,你自己也没命了哇!我冲出去,看见王阿姨、妈妈、小张叔叔三个人团团围住陆义阳,正试图从他手上夺下菜刀。
陆义阳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咬着牙,奋力挣扎着,握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说什么就是不肯松手。
我哭着叫道:你这样子,跟他又有什么区别?陆义阳一愣,趁他这一愣的功夫,小张叔叔从他手上夺下了菜刀。
王阿姨狠狠打了他一下,骂道:你是要气死我呀!妈妈叹了一口气,说道:义阳,你先回去,我会和小张叔叔去要个说法的。
陆义阳看着我,没动。
我抹着眼泪,转身跑了进去。
晚上,妈妈和小张叔叔去找校长,王阿姨和陆义阳在家里陪着我。
我已经洗了澡在床上躺下了,王阿姨坐在床边,剥了香蕉喂我吃,一边跟我说着:小雪,幸好你今天没事,你要有什么事,我可怎么跟你妈妈交待啊!她红了眼圈,又是愧疚又是恼怒地说道,这都是陆义阳惹的事!是我平时欠管教了!王阿姨,我说道,不关陆义阳的事。
小雪,阿姨知道你懂事,王阿姨抹了一把眼泪道,我再不管教他,就会害了他,害了别人,我,我……今天的事情,就不要跟陆叔叔说了。
我说道,知道陆叔叔今天值班,没有回来。
小雪……王阿姨看着我,眼泪汪汪的,你要真有什么事,我肯定是会让我们义阳负责的!王阿姨!我叫道,心里想着,这叫什么话……妈,小雪,陆义阳走了进来,我削了苹果。
他端着一个盘子,上面都是削好切成块的苹果,还插上了牙签。
王阿姨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长叹了一声,走了出去。
我刚吃了一根香蕉,实在吃不下了,可是看见陆义阳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又怕不吃伤了他的心,只好硬撑着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嚼着。
小雪,你放心。
他咬着嘴唇说道。
我忙放下牙签,皱了眉头,跟他说道:陆义阳,别去找夏威。
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坐直了,说道:你能怎么样?陆义阳,你要知道,你跟他是不一样的!陆义阳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我,在昏暗的台灯光下,他的眼睛仍是亮得有些不一样,那深褐色的瞳仁当中,映着一个我。
学校最终决定对夏威和那两个男生进行留校察看。
这是他父母反复求告的结果。
他父母不仅跑校长家、跑教委,还跑到我家里来赔礼道歉。
据说他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了他,打得他差点耳膜穿孔。
得了这一次教训,夏威确实消停了一段时间。
少了这个头号顽劣分子作恶,学校里着实清静了不少。
日子继续一天一天往前走。
然而午夜梦回,我总是想起那个女疯子,想起她的大肚子,想起她蹒跚迟重的背影。
我的心里,便像下过了一场雨般,潮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