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寒冷的记忆还未消散,我在一天夜里被滚滚而来的春雷惊醒,才发觉已经到了惊蛰。
校园墙上的迎春花星星点点开成一片,回家路上河浜边的柳树开始疯狂地抽条。
我的心里涌动着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徘徊在嘴边却无法吟咏的诗句,让我时不时就会陷入一阵莫名的悸动。
那个春天,我始终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梦。
我在深夜反复醒来,对着寂静的天花板,聆听年轻的心事像散落到地板上的玻璃珠子一样滚来滚去,咯吱作响。
我的日记本很快就要写到最后一页。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多愁善感让春天多了一丝莫名的伤感,还是那个春天本来就是伤感的。
我又一次遭遇了离别。
后来我知道了,那只是我此生必然遭遇的无数离别之中的一次,然而它也如刀子一般,在我尚且稚嫩、鲜活的心中划下了不能磨灭的伤痕。
那是个露水未干的清晨,天才蒙蒙亮,妈妈就把我从被窝里叫了起来。
等我们出门的时候,发现陆义阳一家早已等在楼道口,陆叔叔和他都推了自行车。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默默地等了一会儿,楼梯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玲子姐姐和她的老父亲下了楼。
看到我们,玲子姐姐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眼睛里涌上一层泪水。
陆叔叔和陆义阳从她父亲手中接过行李,放到自行车后座上,推了车往前走去。
王阿姨将一只袋子塞到玲子姐姐手里,她试图推辞,却没有成功。
我知道那袋子里装着王阿姨亲手为她做的一件衬衣、一条裤子,有我妈妈给她买的毛线衫,还有我们两家人凑的一千块钱。
大家都静默着,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惊动别人。
她的老父亲连连朝我们拱手,表达他无法言说的谢意。
玲子姐姐无声地落了泪,妈妈帮她擦去了,抚着她的肩膀往外面走去。
我跟在后面走着,看着玲子姐姐的老父亲那银白的头,那愈发瘦小佝偻的背影,看着玲子姐姐消瘦的身形,想起他们在这一年来所受到的无尽的折磨。
那男人的骚扰不断升级,很快发展到跟踪、恐吓,就连玲子姐姐上街买东西,他都会冷不丁地冒出来,死死缠住她。
他到处散布玲子姐姐是破鞋、是公共汽车的谣言,害得玲子姐姐不仅再也找不到男朋友,还要承受着周围人的嘲笑、白眼,明明她是清白的,明明她只是遇到了错的人,明明她是受害者,她却成了小城里最著名的荡妇。
我们一行人默默地穿过弄堂,来到宽阔的马路上。
天已经亮了,太阳却迟迟没有出来。
春风吹来,拂动着我们的发梢,却使我们无法感受到它的温暖美好。
我们沉浸在离别的悲伤和无奈中。
玲子姐姐所在的棉纺织厂连年亏损,开始减员,她被列入了第一批下岗名单之中。
我们一路步行到国道线旁的小城汽车站,此时还早,候车大厅里只有寥寥数人。
但是为了怕引起注意,我们仍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选了比较僻静的座位坐了。
玲子姐姐呆呆地望着地面,双眼被深深的迷茫笼罩。
不一会儿,工作人员开始叫人上车。
刚刚还安静坐着的老父亲,第一个跳了起来,他紧紧抓着玲子姐姐的手,嘴唇颤动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玲子姐姐眼中的泪珠一颗一颗掉下来,很快连成了行。
上车了,快走吧。
妈妈红着眼圈劝道,到了那边记得给我们写信!玲子姐姐只是哭,由抽噎变成嚎啕。
她扑上去抱住她的老父亲,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妈妈和王阿姨也在一边抹眼泪。
玲子姐姐,玲子姐姐……我泪流满面,想起第一次在井边遇见她,那时候,春风十里,清光无限,她如一朵鲜花尽情绽放,谁曾想命运的疾风骤雨就埋伏在不远处?想起她待我们的每一分温柔、每一丝善意,我的心中愈发不舍起来。
上车的乘客抓紧了!车马上要开了!工作人员开始催促。
走吧,走吧!陆叔叔说道,和陆义阳先搬了行李放到车上。
玲子姐姐上了车,整张脸压在车窗上,还是在哭,泪水模糊了车窗玻璃。
车开出去好久了,我们都打算回去了,玲子姐姐的老父亲仍站在那里不肯离去。
我们站在后面等着,看到他的双肩簌簌地抖动着,久久不停。
这时我意识到,这是个阴天,太阳不会出来了。
我们本以为,玲子姐姐到了新的地方,会很快开始新的生活,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看望我们。
只是没有想到,自从我们在小城汽车站分手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玲子姐姐走了没多久,我还没有彻底从那种伤感中挣脱出来,就不得不接受另一个坏消息——王阿姨住院了。
去年底,为了促进个体经济发展,小城在解放大街靠近东门桥的地方建起了全市第一个小商品市场,王阿姨用所有的积蓄去盘了一个店铺,专门做布料生意。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骑着那辆陆叔叔专门为她买的三轮车,到小城汽车站坐车,到乡下的布料批发市场进货,回到小城汽车站后,再用三轮车搬运回来。
这天中午,她在进货回来的路上,被一辆面包车给撞了,整个人从三轮车上飞了出去,骨头摔断了三处,尤其是大腿骨骨折,还有残疾的可能。
陆叔叔请了假,和陆义阳轮流在医院照顾。
陆义强也专程从部队里赶了回来看望。
这天放了学,妈妈买了水果和奶粉,带着我去市人民医院看望王阿姨。
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王阿姨气急败坏地在骂人:你这个王八蛋!我没被车撞死,倒是要被你气死了!我心里一惊,心想陆义阳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还是他最近忙着在医院照料,期中考没考好?这也难怪他啊,他累得做着作业都能睡着了!我知道有时候他来不及做作业,还是翟丽送到医院让他抄的。
我们走进病房。
这是个三人间,王阿姨躺在最里面靠窗的病床上,左腿、左肩、左臂上都绑着石膏和绷带,远远看着,就像个木乃伊似的。
尽管如此,她还要用可以活动的右手,挣扎着去打人。
而那个让她气得肺都炸了的人——陆义强——正抱着头躲着。
陆义阳束手无策,只是站在一边,担心地叫:妈,妈,你当心点!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妈妈已经跑过去,按住王阿姨,急道:你这是干嘛!骨头还没长好呢,别又给错位了!王阿姨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颤,指着陆义强,骂道:都是他,都是他!又把头往枕头里一摔,哭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哇!陆义强道:妈,你别生气,我错了还不行么?王阿姨猛地抓起床头柜上的一个苹果,朝他扔过去:你给我滚!妈妈马上对陆义阳说道:义阳,和你哥下去走走。
陆义阳点点头,又冲着我点点头,推着他哥哥出去了。
妈妈在床边坐下来,倒了水给王阿姨喝,耐心劝道:义强专门请假回来看你,你至于么!你是不知道……王阿姨看看旁边的病友,欲言又止,完了还是没忍住,压低了声音道,这个臭小子,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说五一就要回来办酒!啊?妈妈一惊。
王阿姨诉苦道: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可是你看我这样子,至少还得三个月才能好吧?我怎么去帮他操办这个事?再说了,我也不瞒你,去年盘那个店面借的钱还没还上呢,你让我到哪里去给他整一笔结婚的钱去……王阿姨说着,又要哭起来,我的命真苦啊!生了两个儿子,没一个让我省心的!妈妈想了一下,说道:这是义强的人生大事……你要是为了钱的事,就别发愁了,我这里有点积蓄,可以先借给你。
王阿姨忙说道:那怎么行!本来我好好地做生意,倒还能指望着快点还上,可如今你看我这样子……算了,我另想办法!妈妈说道:你现在到哪里想办法去?我又不急着用,你什么时候还得上了再还呗。
王阿姨感动得泪水涟涟:这……这真是太感谢了!不过话说好了,利息是一分都不能少的!妈妈笑道:你这话就见外了,我还差你这点利息不成?我走到楼下找陆义阳,看见他正在一棵茶花树下和他哥哥一起抽烟,见了我,马上把烟头丢了,用脚踩灭了。
陆义强跟我们告辞,说怕他妈见了他心烦,让他妈先冷静一下,就回家去了。
我看着他往外走的背影,对陆义阳说道:恭喜你呀,马上要做叔叔了!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道:以后你就是小雪姐姐了!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捉弄我呢。
我抬脚去踢他,他早就笑着跑掉了。
五一节那天,陆叔叔在小城招待所办了十桌酒席。
王阿姨刚出院,在妈妈的帮助下,穿了一件紫红色的薄呢外套,那是她唯一一件喜气的衣服,没想到那天一下子升了温,把她热得满头油汗,连外套上都是冲鼻的汗味。
加上她腿上的石膏还没拆,天一热,腿发胀发痒,不能抓不能挠,她坐在轮椅上,行动又不方便,浑身坐立不安。
新娘子不是上次见的那两个,长得还算清秀,肚子已经很显了,从一身大红色的套装里直鼓突出来。
来喝酒的亲友向王阿姨道贺,恭喜她马上就要抱孙子了。
王阿姨的那张脸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让谁见了都觉得难受。
陆义阳倒是挺高兴的,那天是伴郎,穿了一套他哥哥的旧西服,热到后来干脆把西服脱了,只穿了一件白衬衫,两个袖子一卷,领口敞开着,豪气地帮他哥哥挡酒。
天气太热,招待所的肉都有点臭了。
陆叔叔又跑去找招待所的经理,却被告知说肉是前几天就准备好了的,再换是来不及了。
王阿姨知道了,望着那每桌上的一大盆蹄髈,心疼地直摇头,后来吃完酒,等客人都走了,还为了要不要把这些臭肉打包带走,跟陆叔叔吵了一架。
陆义阳也叫了大头和翟丽来喝酒。
这天妈妈给我穿了一条格子背带裙,我自己觉得还挺好看的呢,可是一转眼看到翟丽,穿了一件环领的紫色连衣裙,腰间束着一条金色的细皮带,加上她本身长得不俗,身形又是早发育的,又洋气又成熟,真是好看死了。
跟她一比,我就跟个乡下丫鬟似的,让我心里很是不爽起来,从头到尾都假装不认识她。
喝酒到一半,有一桌的客人吵着闹糖,要新郎新娘子表演节目,嘴对嘴喂酒吃,漏下一滴就要给全桌的人发香烟。
陆义强已经醉了,搂过新娘子就亲嘴,新娘子羞得直推他,结果他一口酒没含住,一下子吐在新娘子脸上。
客人们全都哄笑起来,新娘子不高兴了,眼里含着泪都快哭了。
一个小伙子领头用筷子敲着碗,吵着要让新郎发香烟。
陆义阳也喝高了,满脸通红,满嘴喷着酒气,道:每人再发两包喜糖!小伙子不让了,叫道:谁要吃糖!我们要的是香烟!香烟!不是发不起吧?发不起没关系啊,让我来给新娘子喂酒啊!哈哈哈……忽听他唉哟了一声,众人都朝他们望去,只见他捂着半边脸,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猛地朝陆义阳扑过去,嘴里吼着:你他妈敢打我!两个人厮打起来,桌椅撞倒了,盘子碗碟噼里啪啦地掉到地上全摔碎了,汤汤水水流得到处都是。
陆叔叔忙站了起来,冲过去试图把两个人拉开,大家围上去,劝架的劝架,揩油的揩油,一下子全乱了。
王阿姨又是要哭了,叫道:这叫什么事,什么事啊!小伙子被人拉走了。
大家又回到座位上坐下,可是经过这么一闹,喜庆的气氛已然被冲淡了好多,不一会儿就有人陆续起来走了。
妈妈忙着安慰直摇头叹气的王阿姨。
我看见陆义强陪着哭哭啼啼的新娘子朝外面走了,我左右环视一下,陆义阳呢?我跑出去,发现他坐在外面花坛边上,仰着头,翟丽拿着一条浸了冷水的手帕正在帮他敷额头,大头用粗大的手指头卷了一个小纸卷,试图塞到他鼻孔里,却塞不进去。
看见我来了,陆义阳一把挥开他的手。
我看着他鼻子下面的血迹,地上还有好几个沾了血的草纸团。
我从大头手里拿过那个纸卷,撕得小了一点,重新卷了,小心翼翼地塞到他鼻孔里。
这下好了,我说道,好看了。
陆义阳打着酒嗝,骂道:那小子真不是人!我说道:还怪别人呢!你有功夫生气,还不如去劝劝你妈!陆义阳一下子不说话了。
晚上,因为陆义阳的房间给他哥哥嫂子做了新房,妈妈就让他住到我家来。
我把我的房间让给他,特地跟他强调了,要洗干净脚才能上床。
他嘿嘿笑着,信誓旦旦地说道:放心吧,保证洗得香喷喷的!睡觉前,妈妈怕他热,特地让我送毯子过去。
我进去了,看见他已经脱了衬衣长裤,就穿着一条裤头半躺在床上看我枕边放着的《百年孤独》,见我进来,马上拉了被子盖在身上。
你怎么不放心啊?他叫道,我真洗脚了,不信你闻!我躲开他故意伸过来的脚,把毯子丢到他身上,道:你留着自己闻吧!他嘻嘻地笑,打开毯子盖在有着结实腹肌的腰间,看着我把被子叠起来放到椅子上,问道:这书是你买的?我说道:过年时候舅舅寄过来的,说这是经典中的经典,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还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
陆义阳说道。
你看过?我有些吃惊地问道。
他想说些什么,可是一看到我那过于夸张的、难以置信的眼神,就把胳膊往脑后一枕,嘴角含笑道:怎么,不信啊?哎,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学无术么?你忘了小时候还是我教你识字看书的呢!不学无术?我可没说啊,是你自己说的。
我说着起身往外面走。
陆义阳伸出两只脚勾住我的小腿,叫道:你小看谁呢?我忍不住笑出来,去推开他,两个人打闹起来。
妈妈在隔壁喊:小雪?我们立马噤声,但手上可没停,你掐我一把,我戳你一下,谁也不肯吃亏。
我小声嘲讽他道:你哪里还顾得上看书?你忙着打工,忙着恋爱……他把我的脸捏成个大饼,叫道:谁忙着恋爱了?你怎么老是冤枉我?还说没有!我去扯他的耳朵,疼得他直咧嘴,叫道,我看你比你哥还厉害!十几岁就开始谈恋爱,以后女朋友可得一个连哪!我可不会!陆义阳突然放了手,往床上一躺,说道,那不是自找麻烦吗?我哂了一声,道:你惹的麻烦还少吗?他脸上仍是笑嘻嘻的,眼睛里却是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认真,道:我觉得我爸妈这样挺好的。
我歪着头想象了一下他跟翟丽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情形,只觉得好傻,不由地噗哧笑出来。
你笑什么!他问道,说着又要来惹我。
没什么!我笑着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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