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期弥漫着日益浓重的、大雾一般的孤独感和无力感。
在深夜寂寞的梦里,我仍能听到它们在沙沙蚕食我的内心。
我在诗里喜欢用诸如孤独、绝望、悲伤一类的词语,想象着自己是一匹落单的野马,驶过荒无人烟的沙漠,空旷的世界里只有‘得得’的蹄声,想象着自己是一只不小心从巢里跌落的小鸟,折断了翅膀,‘吱吱’叫着,一次一次试着起飞,却一次一次摔落泥泞之中,直到耗尽了所有力气。
特别是当我发现孙霞开始戴上了棉布内衣。
她羞涩而又自信的神请,让我心中灰暗的情绪像潮湿的煤球炉子里冒的烟一般乌烟瘴气。
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那天生的高额头、细长的眼睛、疏淡的眉毛、没有血色的嘴唇,没有一样是称得上漂亮的。
我的个子还是那么瘦小,细胳膊细腿的,胸部没有一点动静,从头到脚都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生涩感,像被雨打落的青涩的果子,永远没有了成熟的机会。
在期末最后一次文学社活动时,我们请来了初中部资历最老的语文老师,也是文学社的指导老师,给我们讲评。
她点评了每一位学生的作品,当点评到我的诗时,说道:炎雪同学的诗太阴柔了,给人一种‘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我建议你们还是要多写一些阳光的、积极向上的东西……我被伤到了。
我死死盯着她的脸,眼神无法控制地变得愤怒。
我在心里对她吼叫,你懂什么!这每一首诗、每一个字都是我掏心挖肺写出来的!都浸透了无数个失眠夜里我落下的眼泪,都是我挣扎着、忍受着掉落鳞片一般的痛苦写出来的!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熬到活动结束的。
同学们纷纷围上去向老师请教,我却一甩书包,看都不看她一眼,冷然地走出教室。
走到楼梯拐角,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小雪!乔正林从后面追了上来,跟我并肩往楼下走去。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保持着沉默。
小雪,他开口道,斟酌着措辞,老师没有什么恶意,你看她还说我的小说不成熟呢……我知道。
我冷冷地说道。
不过我想告诉你,看了你的诗,我觉得挺难过的。
他说道。
我停住脚步,转头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眼神温和明亮,道:小雪,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如果,如果你相信我,我愿意和你一起分享。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笑了一下,道:我希望你能快乐,真的。
我躲开他的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说道:马上要期末考了,你好好准备吧,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
等考完了,我请你吃东西好吗?我受宠若惊,抬起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就这么说定了。
再见!他笑着,转身跑回楼上。
那天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我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好像一直在云里飞着,荡着,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像梦。
这次期末考试我考得很不理想,掉出了前十名,一下子到了二十多名,更不要提年级排名了。
班主任特地找我谈话,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初二是非常关键的一年,是成绩的分水岭,对将来的升学考试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还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思想负担?我赶紧说没有,说这次是因为自己太紧张了,发挥失常。
回到教室,发现同学们已经走光了,只有孙霞还在等我,她帮我整理了课桌,下学期我们升初二,要搬到楼上的教室上课。
我和她背了书包,抱着一堆练习簿、参考书从教室出来,往车棚走去。
从明天起学校就正式放暑假了,校园里已经人走楼空,一片寂静,只有一阵一阵的蝉鸣鼓荡着人的耳膜。
你要不要补课?这样我们还能一起。
孙霞问我道。
我知道她和班里的几个同学找了数学老师补课。
她的成绩一向一般,在班级二十几名,倒也稳定。
我摇了摇头,心想我一定能赶上来的,我只不过是偶尔发挥失常罢了。
可是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数学是你的死穴,你有把握学好吗?初二马上还要学物理和化学,如果不把数理化的成绩搞上去,你就考不上重点高中,这就意味着将来考不上理想的大学……你就会像玲子姐姐那样,复读一年又一年……你就再也无缘一心向往的大上海……我烦躁起来。
天气很热,从教室走往车棚的一段路没有树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我浑身冒汗,心里更窝着一团无名火。
正走着,忽然有人叫我道:小雪!我一脸不耐烦地回头,却发现是他,乔正林。
我一怔,他已走到我面前,看了我的脸色,微微一笑,道:怎么,没考好吗?我扭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继续说道:不以胜败论英雄,一次考好没什么。
见我脸色缓了下来,又问道,你是哪门课没考好?数学。
我小声地说道。
他想了一下,说道:我这里有一套数学的参考书,改天拿给你。
谢谢!我说道。
他笑起来,又说道:我说了要请你吃东西的,明天上午十点,我在新华书店门口等你。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真的要……约我?我正想张口说什么,就听见有人叫我道:小雪!我一看,是大头,他和陆义阳、翟丽一行朝我走来。
乔正林也看见了,说了一句:不见不散。
就快步往车棚走了。
大头走到我身边,看了看走掉的乔正林,问道:那小子跟你说什么?没什么,我撇撇嘴,道,就是文学社的事。
脸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一下。
孙霞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你少跟他来往,这小子出了名的‘两面派’,特能装,你不知道……大头说道。
大头!陆义阳打断他,看了看我,我们打算去新开的舞厅玩,你们去吗?我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道:你们去吧,我不会跳。
说着我往前走去。
我听见孙霞在小声跟陆义阳解释:她这次没考好,心情不好……孙霞!我回头叫她。
孙霞马上闭了嘴,跟上来。
路上,她还是忍不住问我道:你为什么不跟陆义阳他们说实话?有什么可说的?我不耐烦地叫道。
我觉得‘大头’说得对。
她接着说道。
我用力一蹬自行车,从她身边飞快地往前蹿去。
客厅里的吊扇坏了,一开动起来,就哐当哐当响个不停。
晚上,我正心烦意乱地看着电视,忽然纱门打开,陆义阳走了进来。
我看了看他,没说话,转头继续看我的电视。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问道:还是不开心啊?要不要我带你出去玩玩?你别烦我了。
我站起来,走进自己的房间,往床上一躺。
他跟着我进来,坐在床沿上,继续跟我说话:你知道我今天碰到谁了?谁啊?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师父!他说道。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睁开眼睛看着他。
哎,就是教我跳‘霹雳舞’的那个,你忘啦?他道。
我想起来了,就是玲子姐姐当年的同事,玲子姐姐因为请他吃饭,还跟男朋友闹了好长时间的别扭呢。
你猜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问道,唉,真是可惜玲子姐姐了……听他提起玲子姐姐,我忙用胳膊肘撑着半坐起来,问道:怎么样了?他脑子活络,从棉纺织厂出来后,做了几年皮鞋生意,赚了第一桶金,现在老板越当越大了!陆义阳说道,我们今天去的舞厅,小城最大最好的,就是他开的!我第一眼看见他,都没认出来——当了老板,这派头就是不一样了!今天他请客,还免费送了我们水果和饮料……是吧?我也很诧异,想起来当年也就是一个有点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呀。
他还问我玲子姐姐的事情,我跟他说,玲子姐姐已经走了一年多了,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他听了直叹气,跟我说,当年他很喜欢玲子姐姐,还追过她,就算他后来听说了那些流言蜚语,还回头去找她,可惜她说不能害了他,说什么都不肯答应他。
陆义阳说道,他还告诉我说,当年那个男的不仅当面威胁他、找人去骚扰他,还找了棉纺织厂的领导,给他吃了一个处分,搞得他在单位待不下去了,没办法才出来做生意……天哪!我坐起来,愤愤不平地叫道,那个男的也太过分了吧!是呀,如果当年不是那个男的把人往死里整,说不定他就跟玲子姐姐在一起了,那玲子姐姐今天不就是老板娘了么?陆义阳说道。
一想到那个男的当年种种卑鄙无耻的手段,更想到玲子姐姐孤身一人远走他乡,到如今都还没安定下来,过上好日子,我心里好不气愤和郁闷。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跟当年一样,我实在无法理解,是什么使他疯狂地去毁灭一个曾经深爱过的人。
说到底,还是自私呀!玲子姐姐当年跟他分手,据说就是因为他控制欲太强,还成天疑神疑鬼,玲子姐姐跟别的男的说一句话,他就跳起来……你说这日子能过吗?没想到好不容易分了手,那个男的还是不放过她,自己谈恋爱不顺,也不让玲子姐姐找对象,非要把她毁了不可!听说那男的是家中独子,可以想见从小备受宠爱,从来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这种人如果天生心胸狭隘,碰到点事就特别容易走极端。
陆义阳头头是道地分析道。
我想起那个男人,那么斯文干净的脸,谁知道他的内心竟是这样的偏执和疯狂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我只觉得不寒而栗。
那一夜的梦散乱、零碎,飘忽着很多的影子,待我想看个仔细,却又统统不见了。
我睁开眼睛,闹钟显示才六点多钟,连妈妈都还没起来。
我一想到上午的约会,怎么也躺不住了,一翻身起来,扒拉出来衣柜里所有的裙子,在镜子前一件一件地试穿着。
最后选定了一件王阿姨刚刚给我做好的浅蓝色缀百合花的连衣裙,穿了新的白色凉鞋,斜背了舅妈送给我的白色皮革小包,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还过得去。
吃了早饭,等妈妈出门上班后,我又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这才骑了自行车,赶往新华书店。
结果到了门口,一看手腕上的电子表,才九点半。
天气热得我满头是汗,精心梳好的刘海都黏在了额头上。
我不停地看表,奇怪今天时间为什么走得这么慢?正想着,忽然一辆自行车停在我面前。
我抬起头,惊喜地发现是他,正微笑地看着我,道:不好意思,出门时接了个电话。
没关系。
我马上说道,一时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走吧。
他掉转车头,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我骑上自行车,紧紧跟着他,穿过白天热闹繁华的解放大街。
我的眼睛始终牢牢盯着他的背影,生怕一不小心跟丢了,又胡思乱想着,如果被学校里的人瞧见,知道我在跟乔正林约会,会引起怎样的哗然……小雪?当我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来的时候,忽然身边有人叫我道。
我转头,惊讶得合不拢嘴:小张叔叔?小张叔叔笑了起来,道:真是你,小雪,长大了呢!我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他了,他明显老了很多,笑起来眼角都有了褶子,两鬓还有了几丝白发……这些年,他过得好吗?我想起从陆叔叔、王阿姨那里隐约听说的他办的家电厂起火、草帽厂滞销、被人骗钱跑路的事,知道他这创业的路走得并不顺利,可是这些年来,我们家门口的大米、食用油和时令水果却从未断过……他,他还在生我的气吗?爸爸!一声稚气的叫声打断我的思路。
我的视线落下来,看到他自行车横杠上安了一只藤编的小座椅,上面坐着一个小女孩,胖乎乎的脸蛋,又黑又大的眼珠子,好奇地看着我。
一瞬间,我想起好多年前,坐在这个横杠上的,是我,小小的我……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这是我女儿。
小张叔叔说道,小冰,叫姐姐!小冰?我感觉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扭头,看见绿灯早已亮了起来,而乔正林已经驶过了马路,在前方等我。
不等她叫我姐姐,我赶紧说了声再见,就头也不回地往前驶去,一串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仰起头来,希望热辣的阳光赶紧把它晒干了、蒸发了。
乔正林在电影院后面的一家冰淇淋店门口停了下来,我跟着他停好车,走了进去。
刚刚开张不久,店里人还不是很多,这让我感觉没那么紧张了。
他找了个靠里边的硬皮火车座,跟我面对面坐下。
服务员过来递上菜单。
我定了定神,赶紧从刚才见到小张叔叔和他女儿的纷乱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我看了一眼菜单,上面有一排很漂亮的做成各种造型的冰淇淋的图片。
这是小城第一家冰淇淋店,我之前只是听同学们说过,从未来过。
我又瞄了一眼价格,不禁咋舌,这两个人吃一顿冰淇淋,就得上百了,赶得上在普通的饭馆吃顿饭了。
想吃什么尽管点,不要客气。
乔正林说道。
我摇了摇头,把菜单推给他:你点吧。
他笑笑,看都不看菜单,就对服务员说道:点一个香蕉船吧。
等香蕉船上来,我看见这是一份适合两个人吃的冰淇淋。
一艘漂亮的竹制帆船上,堆满了奶黄色、粉红色、淡绿色的冰淇淋球,其间点缀着香蕉、苹果、葡萄等水果,简直好看得让人不忍心下手。
来,吃吧。
乔正林递给我一把银色的小勺子。
我小心翼翼地在奶黄色冰淇淋球上挖了一勺,送进嘴里,甜丝丝的,非常好吃。
这是香草口味的,你试试这个,草莓味的,我妈妈最喜欢这个。
他拿小勺子指了指粉红色的冰淇淋球。
我吃了一口,很浓郁的草莓味。
好吃!我说道。
他笑了起来,从书包里掏出几本书递给我,道:这几本参考书我觉得还挺管用的,你可以看看。
我接过书,翻了一翻,看到上面做满了笔记。
他说道:我本来想买新的给你,但是这几本我在本地书店里都没找到,你先将就着用吧。
谢谢!我说道,心里忽然有些不敢相信,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他似是看出来我心里的想法,笑道:我见了你,就觉得是自己的妹妹一样,总情不自禁地想为你做些什么。
啊,妹妹……我琢磨着这个词,不知道是该高兴呢还是伤心。
你以后写了什么好诗,或者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可以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分享,他说道,脸上是很诚恳的笑容,等开学了,你可以写信给我。
我保证,你的信,我一定会回的。
写信?我知道学校里很流行交笔友,有的同学会跟其他班级、高年级的学长或者外校的同学写信,有时同一个班里要好的同学还互相写信。
现在乔正林说让我也给他写信,还说我的信,他一定是会回的……我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真的是妹妹的待遇吗?我忍不住想,那个佟露荷,也有这个待遇吗?还有,如果你暑假要找我,可以打我家里电话。
他说着,翻出小本子,撕下里面早就写好的电话号码,塞到我手里。
他家里居然还有电话!我讷讷地更说不出话来,那个时候,私人电话在小城里虽然已不罕见,但还远未到普及的程度。
怎么啦?你是在介意什么吗?我知道,你跟陆义阳关系很好,而他,似乎对我有些误会……他观察着我的神情,忽然小心翼翼地说道。
啊?哦,不是!我回过神来,忙说道,怎么会呢!他继续观察着我,有些犹豫地说道:他是不是在你面前,说过我什么……啊,没有没有!我赶忙摆手道,他什么都没说过!这倒是事实,就算再怎么不喜欢他,陆义阳也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他什么不好。
我心里忽然有种心虚的感觉,如果陆义阳知道我跟他在一起,会怎么想?那就好。
他又笑了起来,道,我只希望,如果哪天有人在你面前说了我什么不好的,你能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去看、去想,而不是轻易相信什么。
我会的。
我郑重地点点头。
心想一个对我那么好的人,哪怕他是强盗,又有什么关系?不过那个暑假,我一个电话都没打给他,不是我不想打,而是我怕他知道我每次都是用弄堂口小店的公用电话打给他的,会看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