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告诉妈妈,见到小张叔叔的事情。
可是莫名的,午夜梦回,我常常会想起他,还有他的女儿,想起那天,我对他说的那些话。
明明我的目的达到了,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见到他,他就那样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像一片羽毛一样,无声的,不留痕迹的。
只是我要过了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原来他留在我心里的分量并不轻。
孙霞因为要补课,这个暑假没有回西安外婆家。
不用补课的时候,她就到我家里来,和我一起做作业、看书、看电视。
我把乔正林给我的参考书给她看,我们一起做题目。
有时妈妈下班回来,她还没有走,妈妈就会留她吃晚饭。
这天下午,我和孙霞做完了作业,一起到弄堂口的小店里买汽水喝。
当我们正站在门口的屋檐下吸着汽水的时候,我看见妈妈从老远过来,自行车骑得飞快,风把她散开的头发吹起,像旗帜一样在脑后飞扬着。
她直直地盯着前面,神情呆板的像是安着一张假面具,连我叫了好几声妈妈,她都没有听见,只是拼命地蹬着脚踏板,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
我和孙霞急急地往家里走。
到了家门口,只见纱门和大门都大开着,没有关上。
我们走进去,看见客厅的沙发上直直地坐着一个人,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对面墙上爸爸的照片看。
我有些吓坏了,轻轻地叫道:妈妈!妈妈老半天才回过头来,看到我,一笑,那笑如此荒芜、虚空,就好像我并不存在,而她只是对着空气笑一样。
我回头对孙霞说:你先回去吧。
她用眼神询问着我:你一个人要不要紧?我摇摇头,把她推了出去。
我关上门,不敢过去在妈妈身边坐下,只是倚着门站着,远远地看着她。
我想起来,上一次看到妈妈这样的神情,还是在她听到爸爸去世的消息那一刻。
过了一会儿,妈妈忽然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几乎是扑过去,扑到五斗橱上,死死盯着上面爸爸的照片,哑着声音问道:你为什么要喝酒?你为什么要喝酒?她就这样一声一声问着,一声更比一声高,一声更比一声绝望。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担心地望着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扶她、安慰她。
妈妈突然尖叫了一声:你为什么要喝酒!那声音里的暴怒、痛恨吓了我一跳,吓得我刚刚伸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
妈妈……我吓得快要哭了。
妈妈一把抓过爸爸的照片前供着的、上次没有喝完的那半瓶白酒,拔开塞子,仰头就往嘴里灌。
妈妈!我冲上去,拼命地想把酒瓶子从妈妈手里夺下来。
让我喝!让我喝!妈妈哭着叫着,眼泪一浪一浪地从她的眼眶里往外涌出来。
哐啷当一声,酒瓶子从我们手中滑落,掉到地上摔碎了,酒气弥散开来,充斥了整个房间。
妈妈一怔,随即坐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抱住妈妈,也大哭起来。
那天妈妈没有做晚饭。
我陪着她躺在床上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糊起来,感觉妈妈把我抱到了自己的床上。
我感觉到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对我说了很久的话,我记得她提起了小张叔叔,好像还在问我为什么,我感觉到有湿湿的东西掉到我的脸上。
很快,我的四周都暗了下来,却有一道光从窗户里照进我的房间。
光芒消失以后,我看见是爸爸,穿着一身白棉布衣服,背着手,在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看着他,没有惊喜,只是奇怪:爸爸?他不停地来回走着,嘴里喃喃说着: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爸爸?我叫他,心里满是疑惑,你做错了什么?他终于停下来,抬起头,哀伤又自责地看着我,说道:小雪,爸爸做错了一件事,那天爸爸不应该喝酒的。
喝酒?我想起来,今天妈妈不开心,好像说的就是这件事,我想问得更仔细一些,你说的是哪天?爸爸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忽然一道光闪过,他消失了。
爸爸!我叫着,醒来,漆黑之中感到一阵无与伦比的恐慌。
妈妈!爸爸说他那天不应该喝酒的!我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跑去找妈妈,我打开灯,看见她的床上空着。
妈妈?我在屋子里到处都找了一遍,妈妈不在。
妈妈!我哭了起来,心里的恐慌一阵一阵袭来。
陆义阳!陆义阳!我砰砰砰敲着他家的门,听到王阿姨在问:谁啊?是小雪吗?灯亮了,脚步声急促地往门口走来。
小雪?出了什么事?王阿姨开了门,陆义阳也从他的房间里跑了出来。
我妈妈不见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啊?王阿姨和陆义阳对视了一眼,问我道,她有跟你说过她要去哪里吗?我摇了摇头。
王阿姨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一点多了。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陆义阳拉了我的手,道:我去你家陪着你,你妈妈应该很快回来的。
对对,义阳,你陪着小雪,王阿姨道,我去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去找看。
说着,她转身进去换了衣服,拿了零钱,就跑出去找小店老板打电话,那个小店老板一家也住在我们小区里。
陆义阳陪我坐在沙发上,拧了一把毛巾给我擦眼泪,安慰我道:小雪,不要担心,你妈妈是大人了,不会乱跑的。
我只是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刚从‘大头’那里拿了几盘小虎队,还有张国荣的磁带,你要不要听?他想着法子哄我开心。
我摇着头,这个时候,我只想要妈妈。
最近录像厅在放新的电影,我明天拿来给你看好不好?他又说道。
我仍是摇头。
很好看的,不骗你!等开了学,我就不去录像厅上班了,师父叫我去他的舞厅里唱歌赚钱,还可以教人跳舞,等我有了钱,我带你去上海好好玩一圈怎么样?他说道,努力分散我的注意力,让我高兴起来,你不是说上次去上海没好好玩吗?我睁着婆娑的泪眼看着他,说道:我以后要去上海读书的,有的是机会。
hhh他笑道:哦,好好,就知道我们小学最有志气!正说着,就听见王阿姨回来了,我们冲出去,看见她拿了三轮车钥匙,又匆匆往外面走,跟我说道:小雪别急,阿姨去把你妈妈接回来啊。
说完,骑上她那辆三轮车就走了。
我们看着她拐出日杂小间前的过道口,消失了。
陆义阳又陪着我回到家里坐下,安慰我道:这下好了,找到你妈妈了,你不要担心了。
可我只是发呆:妈妈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王阿姨去接她?她为什么不能自已回来?陆义阳还在没话找话跟我说,忽然问我道:你是不是最近跟那个乔正林走得很近?我木然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也看着我,迟疑地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我迟钝地吐出两个字:很好。
他沉默了一下,我心想他一定是要说乔正林的坏话了,原来乔正林说得没错,陆义阳竟然会在我面前说他坏话呢。
不料他却说道:只要他不伤害你,我答应你,不会找他麻烦。
我愣愣地看着他,难以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忽然笑起来,就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我的头,道:不要想多了,我是看他能帮你提高成绩的份上,才决定放过他的。
他伸手拿过桌上的参考书,翻了翻,扉页上写着乔正林的名字。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愁苦不解地问他道:你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听我这么问,陆义阳笑了起来,道:也没什么,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吧。
误会?乔正林也说他们之间有些误会,可到底是什么样的误会?为什么就不能解释清楚呢?我看着陆义阳,又想起那天乔正林说这话的样子,总感觉他们其实并不打算消除这误会。
哎,你别管了,说了你也不懂。
陆义阳说道,对了,有空的话,去看看弄堂口的老阿婆吧,听说前一阵子她病了。
他说道。
我点了点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忽然间听到王阿姨的声音:回来了!我马上醒了过来,茫然四顾,发现除了他,没有别人,是我又做梦了。
我低下头,这才发现我是枕着他的大腿睡着了,口水把他的睡裤都湿透了。
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却看见他正看着我,眼神柔和得好像闷热的天气里,忽然吹来的习习晚风。
我避开他的眼神,蜷着腿坐起来,看见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快三点了。
不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传来车轮转动的声音、上锁的声音,还有脚步声,熟悉的说话声……我和陆义阳忙开了门,走到外面,看见王阿姨和陆叔叔一边一个,扶着中间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的妈妈。
妈妈的脸涨得通红,眼神迷离涣散,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头发乱糟糟地和着汗水和灰尘,粘在额头上、脸上。
我从未见过妈妈如此失态过,担心地叫道:妈妈!王阿姨忙示意我压低声音,轻声道:别担心,小雪,你妈妈只是喝多了。
她和我一起扶着妈妈到床上躺下,给妈妈脱了鞋、换了衣服,我拿了毛巾给妈妈擦了脸、手。
王阿姨关了灯,关了门,和我轻手轻脚地出来。
妈妈这是……我担心地问道。
王阿姨和陆叔叔对视了一眼,跟我说道:你妈妈只是半夜肚子饿,跑出去吃宵夜了,多喝了几杯。
我看着她躲闪的眼神,知道她没有说实话。
妈妈从来不会半夜跑出去吃宵夜的,也从来不会随便就喝多了。
我知道今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一些他们都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我看了看王阿姨和陆叔叔,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谢谢王阿姨,谢谢陆叔叔,辛苦你们了!除了感谢,我还能说什么呢?他们为了找妈妈,忙活了大半夜都没有睡。
我看了一眼陆义阳,他用力对我点了点头:赶紧睡吧!跟着他爸妈回了家。
后来我才从陆义阳口中得知,那天晚上,王阿姨和陆叔叔是在小张叔叔的小区门口把妈妈带回来的。
当时他们因为找不到妈妈,而急得给小张叔叔打了电话。
小张叔叔半夜里推了车出门想去找妈妈,就在他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在一棵梧桐树下发现了她,当时她已经喝多了,就坐在水泥地上,手里握着一只空了的白酒瓶,嘴里犹在问:为什么?我们谁都没有再提那晚的事情。
只是从那以后,妈妈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
我常常见她洗着碗,或者看着书,就会停下来发呆,然后突然地叹一口气。
我知道她心里一定藏着很多很多的心事,却没有人可以诉说。
我觉得我都开始能听到她整夜整夜翻来覆去的声音。
这让我想起王阿姨那段时间因为事业的焦虑而失眠生病的经历,我心里不由得感到害怕。
我更多地和孙霞在一起,我觉得我不用说什么,她就能够懂得我心里的感受,我的那种害怕,那种担忧,那种无助。
她也不用说什么,只是陪伴着我,陪我度过这一段无处安放的青春。
我们开始频繁地骑着车出去,没有目的地在小城里四处乱逛。
我们回到小学校园,正是放暑假的时候,校园里空荡荡的,炎炎烈日把两栋教学楼间花坛里的花草晒得都蔫掉了。
我们说服了门卫,去我们曾经的教室坐了坐,找到教室后面那块曾让我重拾自信的黑板,而它早已布满了坑洞,黑漆脱落,露出斑驳的水泥和石灰。
我们去了大头带我们去过的乌山,爬到山顶上,俯瞰我们的小城,看到这些年来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张着,新居民区连成了片,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消失在一片蓝烟之中。
在一座座起重机的铁臂起起落落之间,一栋一栋高楼开始拔地而起,在我们的视线中兀立着,不断刷新着这座小城的高度……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化建设之中,我们对小城的记忆正在被无法阻挡地抹去。
我们去的最多的还是城北。
这里虽然有我们熟悉的市中学和大操场,但绝大部分地方却都是让我们感到陌生的。
说来也怪,城北虽然有电影院和它周边的早夜商店,但总体却是冷清、偏僻的。
小城居民们口中的北门头,可不是一个方位名词,而是有特定含义的,往往是公检法司机关的代称。
因为长期以来,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看守所、中队都在城北一带。
因此一个人如果说自己是从北门头来的,往往会引起侧目或是哄堂大笑,因为北门头出来的说不定就是犯人。
城北还有一个容易引起不适的地方,在于那里有一座小孤丘教场山原来是坟场,也是法院执行枪决的法场,因此小孩子们中间流传着一首歌就说:高高的教场山一片大坟滩,坟滩里头都是骷髅头,骷髅头里头都是……小时候我不听话,爸爸就拿把我丢到教场山来吓唬过我。
但是在这个夏天,城北却因其偏僻、荒芜而吸引了我。
我和孙霞沿着电影院门口的小路一直往北骑去,很快就看到了北门城楼,这是600多年来小城4个城门楼中唯一幸存至今的。
如今,这座当年明朝时建造用来抵御倭寇的北门城楼,东西两侧高大的城墙、吊桥、月城、相公殿都已经不见了,留下的仅是一座高约5米、宽约7米、深约9米的两层楼遗屋,木头都已风化褪色,城门两边砖头裸露,破旧不堪,一副即将淹没在岁月中的样子。
过了北门城楼,就算出城了,沿着大塘河两岸是一家连着一家的厂房,棉花加工厂、食品厂、渔机厂……再往后,是一大片废墟和荒地。
我们就在那儿发现了一个废弃待拆的塑料厂,水泥地龟裂、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荒草,几间厂房门窗朽坏,散落着锈蚀不堪的机器零件,角落里还有一筐筐奇形怪状的塑料制品,我们拿了几个玩,发现没什么用就随手丢弃。
墙头上长满了茂盛的仙人掌,结了肥硕的果子,我们捡了一根棍子打下来吃。
我们去了那里好几次,从未有人来打扰过我们,它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可以任由我们的心事像荒草一样恣意生长。
有一天吃了晚饭,妈妈早早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又想约孙霞去外面乱逛、看夜景,正碰到王阿姨穿着睡衣急急地从外面进来,见了我就叫道:唉哟,小雪,帮帮阿姨。
原来她出门买了个肥皂,不想忘带钥匙,而陆叔叔去朋友家打牌去了,电话都打不到,陆义阳又去录像厅打工去了。
我答应她去录像厅找陆义阳拿钥匙,让她先去我们家坐着。
我叫了孙霞,骑着车一路往工人文化宫去,那条街上是比以前更热闹了,满街的霓虹闪烁、人头攒动,新开了好多的舞厅、卡拉OK厅、宵夜店……我们到了文化宫楼下,停好车,上到三楼的录像厅,这次不等售票窗口的服务员说话,就熟门熟路地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门开着一条缝,我想都没想就一推,看见陆义阳坐在那张旧沙发上,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正在抽烟,沙发扶手上坐着一个女孩子,却不是翟丽,只穿了一条红色的抹胸,超短牛仔裙,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正笑得花枝乱颤。
我想退出去,然而已来不及了。
陆义阳看到我,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差点撞翻了那个女孩子。
女孩子娇嗔一声唉哟,抬眼不满地看着我。
陆义阳走到门口,问道:小雪,你怎么来了。
我已经后悔过来找他了,比上一次还要后悔。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感觉,有什么在我和他之间轻轻地划了一道线,却成了鸿沟,我们真的再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我怔怔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妈妈被锁在了门外,我们是来拿钥匙的。
孙霞说道。
哦。
陆义阳应了一声,眼睛仍是看着我,你等我一下。
他进去,随手掩上了门,出来,又随手掩上了门。
他把钥匙塞到我手里。
我一声不吭地就往外面走。
小雪!他忽然叫道。
我站住,没有回头。
路上小心点。
等了一会儿,他说道。
我继续往前走去。
路上,孙霞问我:这个女孩子是谁?我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知道,他已经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陆义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