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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乔正林的异样

2025-03-31 13:30:58

那天晚上,我去隔壁找陆义阳,他正坐在床沿上拨弹吉他,见我来了,指下的音律一转,唱道: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

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我不觉听得有些发怔。

我从未去看过他在娱乐城的演出,可是今天听他唱这首《一生何求》,我丝毫不怀疑大头所说的他受欢迎的程度,也丝毫不怀疑他将来会成为一个有魅力的歌手。

只是,我心里却难掩阵阵落寞。

唱完了,他抬起头来,看着我问道:好听吗?我点点头,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我仔细打量着他,看到他的脸是比从前更棱角分明,他的唇上已经有青色的胡茬,而喉结随着轻轻的哼唱而上下滑动。

我感到他像一棵树一样,逐渐变得茁壮起来,枝干和树叶变粗变深,树根有力地向四周延伸、拓展,他的生命力已不再拘泥于一个小小的地方。

他感觉到我的目光,也回过头来看着我。

夏威还会来找你的麻烦吗?我问道。

我什么时候怕过他?他反问道。

我转头看了一下,房间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这半年来他开始清理旧书,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原先堆着书的地方,现在则多了各种各样的磁带。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我听‘大头’说,你们初中一毕业就要去广州当歌手,是真的吗?他笑起来,不置可否,却问我道:舍不得我啊?我继续执着地问道:是真的吗?他的笑意收敛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是的。

明知道很傻,明知道已经被大头嘲笑过一次了,可我还是忍不住问他道:你不打算读大学了是吗?他仍看着我的眼睛,沉默了一瞬,然后移开视线,远远看着窗边书桌上翻开了却没有做的作业本,说道:小雪,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到上海去读大学,找一份好工作。

但是我,对不起,我不是那种人。

我突然难过起来。

虽然我早已觉察到他和我渐行渐远,可是此刻听他说出来,才发觉自己原来对此一直怀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希望那不过是自己想多了。

然而现在,希望破灭了。

他觉察到我的不开心,笑了一下,带着一些无奈,说道:你知道的,我只想早点赚钱,越早越好。

我不语。

虽然自从王阿姨开了布料店以后,他们家的经济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从去年开始,陆叔叔又患上了肝病,最近办了病退,医药费的支出很大,这个家光靠王阿姨那点收入,确实是很辛苦的。

而对于陆义阳来说,当歌手——在不谙世事的我看来——也确实是能把兴趣和赚钱结合起来的唯一的工作了。

他看着我不说话,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道:以后不管我到哪里,也不管你到哪里,我们都要互相写信,好吗?虽然就算他要走,也会是大半年以后的事,可是此刻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即被一种离别的悲伤所笼罩了。

我想起爸爸走了,玲子姐姐走了……我身边对我好的那些人,有一天都会离开我。

我怔怔的,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

哎,好了好了,不会又要哭鼻子吧?他叫道,我走不走还不知道呢!我回过神来,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递给他:给你,生日快乐!这是什么?他高兴地眉毛飞起来,接过来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是我买了红色丝带自己手工编织的一个红色爱心。

呵!他叫道。

我已经瞄见他书桌边上拆开了的礼物,有的是随身听,那是非常昂贵的礼物了,有的是磁带,有的是皮手套,还有一座木制轮船模型,象征一帆风顺,看尺寸应该是孙霞送的。

相比之下,我的礼物是太小儿科了,一点不实用,还特别便宜,花了我不到五块钱。

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想伸手拿回来,道:改天再送你个好的。

他不肯还给我,说道:就这个挺好。

说着塞到枕头底下,你以前就会送我一些橡皮啊、铅笔啊、文具盒啊,如今这个有意义多了!我也笑了,说道:以前想着让你好好学习,可以跟我一起考大学嘛。

我一眼看到枕头底下还压着一份《文舲》,抽出来一看,那上面正是登着我的那首小诗《雪人》,不禁脸红了一红,留着它干吗?他马上拿了回去,仍旧塞回枕头底下:当然要留着……我没想到,你还记得那个雪人。

我不会忘得。

我说道。

他听了,久久看着我,说了一句:小雪……却再也无话。

我回到房间,在书桌前坐下,心里面飘荡着无数柳絮一般的心绪,却是抓不住,也吐不出来。

我习惯性地打开抽屉,拿出粉红色信纸,铺开来。

陆义阳在小城里已经小有名气,他谎报年龄参加市里的青年歌唱比赛,还拿了第三名,不过后来被戳穿,名次被取消了,但这反而让他变得更为出名。

他几次想把头发留长了,学着做一个歌手真正有的样子,但都刚长到耳朵,就被王阿姨揪着剪掉了。

后来小城里流行起郭富城的分头,他也留了一个,算是折中。

不过我总是不喜欢,觉得怪怪的,连带的也不喜欢郭富城。

学校举行新年文艺汇演,他当仁不让地代表班级上台表演节目,唱的就是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台下女生的尖叫一阵连着一阵,而我却由衷觉得,没有那一首《一生何求》好听。

教导主任都快气疯了,也因此没有给他评奖。

不过他也无所谓了,他对学校里的一切都不怎么上心,这在学校的最后半年多,只不过是混日子罢了。

文艺汇演上得了一等奖的节目是佟露荷的芭蕾独舞。

她化身舞台上优雅的白天鹅,在流畅的钢琴声里曼妙起舞。

听说弹钢琴的老师是乔正林专门从电视台为她请来的。

不仅如此,电视台还为这一次的文艺汇演录了像,在小城新闻里播放了,唯一一个镜头就是佟露荷的舞蹈。

但是听翟丽说,佟露荷的芭蕾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为了满足虚荣心,十几岁才学的劈叉。

翟丽老是喜欢在我们面前揭佟露荷的老底,要不是大头说,我们真看不出来她和佟露荷曾经是最要好的手帕交。

不过,不管她们曾经有什么恩怨,就她们现在各自喜欢上是死对头的男生这一条,她们也无可能交好了。

我暗戳戳地想,我应该是唯一跟这一对死对头男生都要好的女生了吧。

我还是继续给乔正林写信,把自己心里的话统统倾倒在纸上。

文艺汇演结束后,我在给乔正林的信中,特意提起佟露荷跳芭蕾独舞得了第一名的事,但是他在回信中却只字未提。

他的回信从来只有两三页纸,只是说学习,说他的压力,说他一定要考上重点高中,他对我说:小雪,纵然我们成为不了最优秀的人,我们也要成为优秀的人中的一分子。

而我的理解,他说得优秀,就是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名牌大学,找到一份高薪工作,过上人人艳羡的体面的生活。

那当然也是我的目标,是我和他这样的人的目标。

我们一路做着好孩子、好学生,我们的人生也将按照符合家长和老师们期许的方式,一步一步成长为大家眼中优秀的人。

也许是因为升学压力,学期末的时候,他迟迟没有回信,也没有参加这学期最后一次的文学社活动。

有一次在学校门口碰到他,快要擦肩而过了,他才冲着我淡淡一笑,好像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同学。

我有些不开心,后来才听说,他家里出了事,他父母正在闹离婚。

我无从求证,也无从去向他表达我的关怀,因为他的身影几乎在我眼中消失了。

一开始因为自尊心,我也没有再写信去烦他。

很快,初时的狂热退却,我冷静下来,想起自己对他这样掏心掏肺,他给我的回信却从来都是那么些冠冕堂皇的话,甚至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喜怒哀乐,这让我觉得很是无趣。

加上忙着应付期末考,我也就把他抛在了脑后。

直到那天放了学,再过几天就要期末考了,我和孙霞一起走到校门口,正想去买根年糕填填肚子,他忽然从小卖部里走了出来,径直走到我面前,对我说道:小雪,我有话跟你说。

我被他脸上的神情吓住了。

他的脸色发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显示出一种异样的焦虑和不安。

我不得不对孙霞说:你先回去。

孙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却没有动。

我只好又跟她说道:你先回去,我没事的。

孙霞想了一下,说道:我就在小卖部等你,你快点。

我点点头,然后推着车跟着乔正林走了。

他沉默地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始终没有回头。

他的背绷紧了,手和脚都显得僵硬。

我不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很是不安。

他带着我来到大操场僻静的一角,夹竹桃树丛下面有一块干净的枯黄的草地。

他坐下来,我犹豫了一下,也在他身边坐下来。

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开口,他先是坐着,然后又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看天上的浮云。

我忽然意识到他其实并没有话要跟我说。

就在我想开口说你没事吧的时候,他忽然说道:小雪,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吗?我有些吃惊他这么问,但是马上笑着说道:不是你说的吗?不管别人在我面前说你什么,我都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

我想起这一阵子听到的传言,他父母这样的一对小城名人,闹离婚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想遮丑都遮不住。

他又不说话了。

虽然我心里对他充满了同情,也很愿意留下来多陪他一会儿,可是我想着孙霞还在小卖部等着我,而天色暗了下来,大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少,冷风呼啸着吹过空旷的操场,直吹得我瑟瑟发抖。

而他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开始不停地看手表。

这要在几个月前,能坐在他身边是多么让我高兴的事啊,就算陪他坐一夜、挨一夜的冻我都是愿意的。

可是此刻,我却坐立不安,归心似箭。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道:小雪,你说万一我没考上重点高中怎么办?我马上说道:不会的,你一定会考上的。

如果你都考不上,谁还会考上呢?我看着自己冻得有些发紫的双手,心里越发犹豫着要不要说走了。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坐了起来,跟我说道:凡事总有例外的。

我从小就很顺,我也一直以为,我会这么顺下去,可是呢,有一天我发现,根本没有人可以从头顺到脚的。

你开始顺了,只不过是把人生的运气提前用光了。

可是你开始时不顺,却也不意味着你以后会顺。

命运就是这样捉摸不定。

我看着他没有温度的眼神,很想对他说我喜欢看到你积极向上的样子那种话,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而他似乎猜到了,笑了笑,说道:每个人都会有沮丧的时候,我不是神,当然也会有。

我转过头,看着天边最后一抹夕阳隐没在大操场的主席台后面,说道:不,我相信我将来会有好运气的。

我妈妈说过,上天带走了一个爱我的男人,一定会送一个更爱我的男人给我。

说完,我不顾他惊诧的神情,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干草,说道:走吧。

他有些无奈地站起来,跟着我往外面走去,快走到大门了,他忽然又说道:小雪,你会不会……瞧不起我?我转头看着他,道:怎么会?连你自己都说了,你不是神,你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了。

他点点头,走下台阶,推了自行车,跟我道别:再见!我也说道:再见!忽然,有一个急切的声音响起:小雪!小雪!我回头,看见孙霞和翟丽一起,朝着我飞快地骑过来,声嘶力竭地叫着我:小雪!小雪!你们怎么过来了?我话音刚落,翟丽已经冲到我面前,几乎是扑过来抓住我,厉声质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啥意思。

难道她知道了我和乔正林在这里谈心,不乐意了?不会吧,她不是最希望我离陆义阳远远的吗?孙霞急急地叫道:快走吧!陆义阳跟夏威打起来了!我一听,脑袋里轰地一声,好似被台风天吹落的广告牌,一记头砸在脑袋上。

我无法思考,无法呼吸,只知道跟着孙霞和翟丽,发了疯一样地蹬自行车,蹬得车轮子都要飞出去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