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生日

2025-03-31 13:30:58

连着好几天,我都不敢去找他。

有时听到隔壁传来的吉他声和歌声,知道他是在等我,可是我只要一想到那口冰淇淋,心跳的就像是得了急惊风。

有一天傍晚,妈妈下班回来,做了晚饭。

正吃着饭,妈妈忽然说道:小雪,明天一早,我们去你爸的厂子看看。

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妈妈慢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饭菜,微微蹙起眉头,就好像咬到了砂砾似的:前几天我经过那里,看到墙上画了大红的‘拆’字,知道那厂子是要拆了,就想着哪天要带你一起去看看,没想到今天经过的时候,发现已经拆得差不多了。

我咬着筷子头,想起小时候,爸爸和小张叔叔经常带我去厂子里玩。

小城以棉立县,在很长一段时期,棉纺织业都是这里最主要的产业,小城里有好几家棉纺织厂,爸爸和小张叔叔所在的五棉算是规模中等的。

我想起那时常看到满载着棉花的卡车进进出出、工人们围着货车忙碌地装卸、过秤的情形,感觉就在昨日。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刚出门,就碰到陆义阳也正要出发去打篮球。

阿姨,小雪,这么早你们是要去哪里?他把篮球丢到自行车的车筐里,问我们道。

我爸爸的厂子要拆了,我们想去看看。

我说道。

他想了一下,马上说道:那我跟你们一起去。

我们三个人骑了自行车,驶出了弄堂。

大清早的,太阳刚刚露了个头,已经热得我汗流浃背,看来这一天依然会是个高温天。

过了西门桥和解放大街,我们沿着大塘河一路往东。

在以前陆路交通还不甚发达的年代,河运是最主要的交通方式,棉花主要依靠货船装运,所以很多棉纺织厂都建在河浜边上。

骑了大约有二十分钟,过了城东的油车道地,老远就看到残破不堪的水泥围墙。

我们在路边停了车,想找厂子的大门,却发现在原来是大门的位置上现在堆着一大堆碎石块。

我们只好找了一个水泥围墙的破口进去了。

我看到这里已经成了一个大工地,什么厂房、办公楼、仓库,全都变成了瓦砾堆。

时间还早,还没有开工,只有零星几个工人。

我们踩着硌脚的瓦砾、碎石四处转着,妈妈特地借了一台照相机,这里照照,那里照照,她直后悔没有早来几天,那样的话还有可能拍到厂子最后的样子。

我正指着给陆义阳看,这里以前是仓库,那里以前是办公房,忽听妈妈叫我们道:快来!我们走到大院后边,看见她正拿照相机拍三棵大樟树。

我想起小时候经常到这三棵大樟树下玩。

这三棵大樟树呈三足鼎立的态势,彼此又挨得很近,每棵都有一人合抱粗细,长得枝叶繁茂,投下一片凉爽的树荫来,是天然的休息场所,以前厂子里的人都爱到树下乘凉、休息、唠嗑。

就剩下这三棵大树了。

妈妈说着,把照相机递给陆义阳,来,给我们照一张。

妈妈和我站在大树前合了影。

不知怎的,妈妈今天兴致很高,又让我和陆义阳也站在大树下拍一张。

我有点不太好意思,扭捏着,妈妈说道: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也没合过影,今天正好是个机会,虽然周围不太好看,但这三棵大树是有纪念意义的,来来来,愿你们友情长青!我和陆义阳对视一眼,他大方地站到我身边,学我妈妈的样子,搂住我的肩膀。

妈妈喊着:一、二、三——笑!看完最后的五棉,妈妈也不急着上班,说难得一起出来,要带我们去解放大街上吃肯德基。

肯德基?!我们俩一听,高兴坏了。

这是小城里开的第一家肯德基,开了快两三个月了,我一直想去吃,只是没有机会。

这会儿还早,应该还有位置,走吧。

妈妈把手一挥。

还不到中午,肯德基里已经人满为患,可见它在小城受欢迎的程度。

妈妈问好我们想吃什么,就让我们先去占位子,她去排队。

我和陆义阳抢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妈妈端来两个套餐:你们慢慢吃,我上班去了。

她摸了摸我的头,跟我们道了再见,就离开了。

你妈妈真好。

陆义阳吸着冰可乐说道。

那是。

我骄傲地抬抬下巴。

陆义阳的眼睛里闪着调皮的光,强忍着笑:我是说,哪有妈妈送女儿去约会,还带买单的呢!嘿!我伸手打了他一拳,谁说我们是约会?哦?不是哦?他笑着,指给我看坐在我们左边的那一对学生模样的小情侣,正在互相喂吃薯条,又指给我看不远处的一对小情侣,各咬着一根吸管在喝同一杯可乐。

我的脸又红了,忙转头看着落地窗外,解放大街上人来人往,甚是繁华热闹,马路对面是电影院,早场电影刚刚散场,人群哗啦啦地涌了出来。

一根沾了番茄酱的薯条伸到我嘴边,我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眼里全是淘气又开心的笑意。

我也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红着脸,一张嘴把薯条吃了。

我们很有默契地慢吞吞地吃着,好像要尽可能地把这一刻延长,延长,再延长似的。

很快,我也没有那么紧张了,心里反而暗暗觉得,如果这真的是约会的话,也挺好的。

我们也不怎么说话,只是互相瞅着,笑着,一点也没意识到那样子多么像两个傻瓜。

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了,你打算怎么过?陆义阳问道。

小生日,吃碗面条算了。

我说道。

要不,他说道,我给你过吧?我想起上次他过生日时的情景,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不要。

我不喜欢热闹,再说今年孙霞也不在。

我是说,就我们两个。

他说着,伸手拭去我嘴角的食物,眼底里蕴含着无限的柔光。

就我们俩?我有些不敢确信。

嗯。

他点点头,强调道,就我们俩。

好。

我开心地笑起来。

我看着他也笑了,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忽然脸色一僵。

我奇怪地顺着他的目光朝窗外看去,只看到街上匆匆而过的人流,有一个眼熟的苗条身影一闪,很快消失了。

怎么啦?我问道。

没什么。

他收回目光,对我一笑,眼中却明显有了心事。

我提前跟妈妈请了假。

知道生日这天晚上我是要和陆义阳一块过生日,妈妈微笑着点头答应,只叮嘱我到时记得早点回来。

生日这天下午,妈妈特地请了假早早下班回来,帮着我梳妆打扮。

我穿了舅妈送我的纯白色的新裙子,和妈妈给我买的中跟的细带凉鞋。

妈妈还把我的马尾辫放了下来,披在肩上,用一只小草莓发卡别住。

妈妈看着镜子——我已经十八岁了,高一这一年,我的个子飞长,一下子长了五六公分,如今的我越来越亭亭玉立,而不再是从前那个瘦瘦小小的丑小鸭了——感叹道:我的小雪长大了!妈妈老了!我转身抱住妈妈,叫道:妈妈不会老!妈妈永远年轻!妈妈笑着拍了拍我的背,说道:去吧,玩得开心点!妈妈,你会不会反对……我有些犹豫地问道。

妈妈摇了摇头,说道:义阳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他会照顾你的。

我点点头,临出门前,却又叫了声等等,飞快地溜进妈妈的房间,拿了舅妈送给妈妈的香水喷了喷,这才拔腿往门外跑了:妈妈再见!妈妈笑着跟我道别。

陆义阳早就等在楼道口,看见我眼前一亮:哟!他今天也是焕然一新,新剃了头发,穿了件新的T恤和牛仔短裤,看上去分外神清气爽、潇洒帅气。

我们去哪里?我问道。

跟我走就是了!他把头一扬。

我迫不及待地跳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

下了车,我仰头望着东方娱乐城那几个大字,有些失望:怎么又是这里?走吧。

陆义阳拉起我的手,走了进去,坐电梯到三楼。

我心里直犯嘀咕,三楼不是歌舞厅和酒吧吗?干吗带我来这里?不是说好就我们俩的吗?我想象着电梯门打开,突然间一大群人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不禁有些担心起来,我不住拿眼睛瞅着陆义阳,却见他一脸淡定的微笑,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电梯门打开,一个偌大的空旷的空间出现在我眼前。

整个大厅里只舞台上打了一束灯光,照着一架麦克风、一把椅子和椅子边上靠着的一把吉他。

周围的沙发卡座、吧台全都隐没在黑暗里。

我忐忑不安地跟着他步入舞池,张望着,只见四周空荡荡的,安静得很,确实只有我们俩,可是我的心里却是更奇怪了:搞什么鬼?他带着我来到舞台下,我发现那里早就放好了一座绿皮单人沙发,他把我摁在上面坐下来,然后纵身跳上舞台,抱起吉他,也坐了下来,对着麦克风说道:小雪,你不是一直很想看我在舞台上唱歌吗?而我呢,也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开一场演唱会。

今天,我想为你一个人开一场演唱会。

他顿了一下,望着台下的我,笑着说道,话不多说了,我只向师傅借了一个小时,我们开始吧。

吉他弦上缓缓流转出音乐,他开始唱起来: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这第一首,果然还是我最爱听的《一生何求》。

我坐在台下,仰首望着台上深情款款演唱着的他,心里不知道有多么开心、多么欢喜,我笑啊笑啊,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视线模糊了,我的脸上早已流满了热泪。

我们沉浸在这一场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演唱会,他一首接着一首唱着,《只想一生跟你走》、《吻别》、《不必在乎我是谁》、《海阔天空》、《大海》……他弹拨的每一个音符,他唱的每个字,都像长了翅膀的蝴蝶一般,在我们的世界、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翩翩飞舞着,把我带入一个五光十色的梦中……不知什么时候,他放下了吉他,走下舞台,牵起了我的手。

我笨拙地跟着他起舞,却觉得自己从未这样轻盈过,感觉就像是在一个晴朗的夜晚,一轮圆月高挂空中,照得无边的海面波光粼粼,而我们就在这闪着银光的、宁静平和的海面上起舞。

在我们身边,只有弥漫的夜色,轻柔的月光,旷远的涛声,还有我们近在咫尺、清晰可闻的心跳和呼吸声……他低下头来,轻轻地吻上我的唇……我浑身一阵悸动,随即沉醉在这个温柔得无以复加的吻中,感觉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无垠的星空……哐地一声,随之而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猛地张开眼睛,眼前的这一切都颤抖起来,破碎了。

我醒过神来,看着大头满头大汗、心急慌忙地跑到我们面前,一把拉住陆义阳:你怎么在这里?!陆义阳和我一样的失望、意外,皱眉道:什么事?哎呀,不好啦!大头想说什么,看了看我,忙把陆义阳拉到边上,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我看见陆义阳的脸色明显一沉,心里不觉咯噔一下。

出了什么事吗?我问道。

陆义阳迟疑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安慰我道:没什么事,小雪,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我木然地点点头,看着他跟大头匆匆走进电梯,门合上了。

我回到绿皮沙发座上坐下来,看着空荡荡的大厅,不禁怀疑起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做梦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四周的黑暗、阒静包围了我,不断压迫着我。

我越来越坐立难安,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是的,一定出了什么事。

我不禁想起陆义阳过18岁生日的那天,也是在这里,夏威带着一群小流氓闯了进来……啊!我一下子从沙发座上跳了起来,不会是夏威又来寻仇了吧?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使我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我跑进电梯,下到一楼,刚要往大门口跑去,却瞥见大头正在一个角落里,靠在墙上,一脸苦闷地抽着烟。

陆义阳呢?我马上跑过去,冲着他问道。

大头一见我,吓了一跳,手一抖,烟都掉了,他本能地拦在身后包间的门前,说道:他……没事!你上去等一会儿,他马上就来……他说着,动手推着我向外走。

我看了那扇门一眼,心中疑窦丛生,猛地将他撞开,不顾一切地推开了那扇门——我整个人瞬间呆住。

我看见翟丽几乎赤裸着上身压在陆义阳身上,正和他纠缠着,激吻在一起……陆义阳一见我,一把推开翟丽,像弹簧一般地弹了起来,打翻了一茶几的空酒瓶,哐啷啷一阵乱响。

他惊慌地叫道:小雪……他向我走来,而翟丽从背后扑上来一把抱住他,死死不肯松手:义阳!我什么都愿意给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转头就跑。

夜已经黑了,霓虹闪烁起来,车来人往,不知从哪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流行歌曲,一整条街又迎来了它最喧嚣狂欢的时刻。

然而在我泪湿的眼中,那些闪耀的灯光、那匆匆的人流,全都化作了一个个影子,鬼影幢幢。

我仿佛行走在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阴郁、萧条,耳边只有凄凉的哭泣,繁华热闹都和我隔着十万八千里。

我木然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

我脸上的泪干了,又湿了,干了,又湿了。

他和翟丽纠缠的一幕就像放电影一样不断、反复地在我眼前闪回,像利刃一样一刀一刀扎着我的心。

我心里好恨,恨陆义阳,更恨我自己,竟然以为刚刚那一切美好都是真的!说什么会一直一直陪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都是谎言,谎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在叫我:小雪?我迟钝地转过身去,发现是乔正林。

你一个人?他走上前来,问我道。

我神思恍惚地看着他:是你?他指了指身后一片老公房,说道:我现在住这里。

他看着我,这时也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我明明是在对他笑着,脸上却有滚烫的泪水流下来,流个不停。

你没事吧,小雪?他担心地问道。

我摇着头,说没事,心里的委屈却一下子决堤。

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他骗我,他骗我,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她,从来没有……说什么要唱歌给我听,说什么要陪我走下去,说什么……全是骗我的,骗我的!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有一只胳膊把我拉了起来:走,我带你去唱歌。

一开始只是他一个人唱着,我在一边不停地灌着酒,很快有了醉意,于是我拿起另一只麦克风,乱唱起来。

唱到后来,我们干脆脱了鞋,像疯子一样在沙发上跳着、叫着、唱着。

我们高喊着干杯!我说我要庆祝自己失恋,他说他要庆祝自己被人抛弃,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也醉了,他告诉我说他妈妈马上要结婚了,他爸爸也有了新的女人,他们谁都不要他,打发他来和爷爷一起住。

他说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天,他的家没了,他的骄傲没了,他所有的荣耀都没了。

他说他只想早点考上大学,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我们酩酊大醉,我们对着麦克风狂呼乱叫,我们抱头痛哭,我把眼泪鼻涕全抹在他的T恤上,他干脆把衣服脱了,光着膀子,大唱大叫……忽然,一阵冰冷兜头泼了下来。

我大叫一声,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睡着了。

我看清楚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佟露荷把冰桶狠狠丢到一边,对着我吼道:你们都干了什么?!我们……我的脑袋痛起来,我们都干了什么?我迟钝地转过头去,看见乔正林只穿了一条内裤正醉卧在我的脚边。

我吓得跳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同样衣衫不整。

顾不上穿鞋,顾不上整理凌乱的头发和衣服,我赤着脚就仓惶地逃了出去,到路边叫了一辆黄包车,匆匆赶回家去。

我一看手表,吓了一跳,居然已经凌晨一点了。

妈妈开了门,我看到陆叔叔和王阿姨竟然也在。

还未等她开口,我已经冲进自己房间,锁了门,一头扑到床上。

妈妈急得拍着门,叫道:小雪,出了什么事?义阳一晚上都在找你,我们都快急疯了!我听见王阿姨在对陆叔叔说:快去通知义阳,小雪回来了,叫他不要找了!很快,陆义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姨,小雪怎么样?妈妈没有说话,只是叹气。

我一听到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陆义阳拍着门,叫道:小雪,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开开门,听我说,行吗?我不听!我不听!我大叫着,把枕头、文具、书全都丢过去,砸得门咚咚直响。

小雪!陆义阳哑着嗓门叫道,你听我说!妈妈也拍着门,问我道:小雪,你后来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晚回来?我尖叫起来:滚!你们都给我滚!门外安静了下来,妈妈叹着气,对陆义阳说道:义阳,你们先回去吧,这么晚了,你们也都累了,我会劝小雪的……陆叔叔和王阿姨安慰了一会儿妈妈,都回隔壁去了。

我躺在床上,不停地哭着,连我都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

酒醉本就让我头痛,而佟露荷浇的那一桶冰水,被凌晨的夜风一吹,此刻化作了蚀骨的寒意,与暑日里的闷热交替攻击着我的身体,让我浑身说不出来的难受。

还没到天亮,我就发起高烧来,一直到开学前一天才稍稍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