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结束,放暑假了,大家都收拾了行李准备回家。
我虽然就住在上海,但考试前后半个月都没回去,积了一大堆脏衣服,我全塞到一只旅行袋里,准备回家扔洗衣机里去。
刚走到宿舍楼下,就看见何生站在一棵玉兰花树下,看见我一笑。
我也对他一笑,走过去,难得主动打了个招呼道:等人啊?岂料他说道:我等你。
我一愣,他已经伸过手来,接过我手里的旅行袋,和我一起并肩往校门口走去。
他问道:你这个暑假有安排吗?没什么安排。
我回道,心想我有没有安排关你什么事?其实我和孙霞早约好了,让她一放暑假就到上海来玩,她如今在杭州读大专。
系学生会组织了一项社会实践活动,是到贫困山区支教,大约半个月,下星期三出发,你想一起去吗?他问道。
我想起他是系学生会副主席。
是吗?我心里一动,可是想到孙霞下周一就要过来,便回道,我还有事,我就不去了。
你刚还说你没什么安排的。
他笑道。
我……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我们系里好多同学都想去,我特地给你留了一个名额。
他劝说道,陪着我走到公交车站,等公交车。
抱歉,我真的有事。
我看着他露出遗憾的神色,心里一软,如实相告道,是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要来上海看我。
哦。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忽然问道,是男朋友吗?嗯?我一愣,不假思索地说道,不是。
他似是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那就好。
这时公交车过来了,他送我上车,并往我手心里塞了什么。
我在车窗里看见他挥着手,逐渐落到后面,消失。
我一低头,看见是一个小纸团,打开来,看见是一幅我的侧面素描,他不知什么时候画的。
孙霞来上海了。
分别整整三年了,我们一见面就激动地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的个子是更高了,已经有一米八,如今没人叫她长脚了,都美名其曰大长腿。
她就住我家,妈妈还特地请了一天假,带我们去陆家嘴玩,爬东方明珠,在旋转餐厅吃自助餐。
白天,我带着她到处玩,晚上我们就睡在一张床上,聊天聊到天亮,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好像一见到她,我舌头上的封印就自动解除了。
我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羞答答地笑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啊?我惊喜地叫道,跟我说说,他长啥样?她甜蜜地讲给我听,他个子很高,很魁梧,剃着板刷头,皮肤黑黑的,喜欢打篮球……还翻出钱包里的照片给我看。
我戳了她一下道:还真是你的万年款!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过了一会儿,问道:他……还好吗?他已经减刑两次了。
我说道,他在里面表现很好。
孙霞沉默着,好半天,才问道:你,打算一直等他吗?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她却有些迟疑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等他出来以后,你们会遇到很多问题?我说道: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再多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就怕他不这么想……孙霞有些忧心地说道。
他还能怎么想?我无比自信地说道,他当然也想跟我在一起的。
孙霞没有再说什么。
玩了一天,我们都累了,很快睡了过去。
孙霞住了一个星期,就回西安了。
她走后,我继续着无所事事的暑假。
到了8月中旬,有一天,我正躺在沙发上有一页没一页地看着小说,忽然客厅里电话响起。
我跑过去接起,听到那头一声喂,吓得一跳。
他笑着问我道:你有空吗?我拿到了实习工资,想请你吃个饭,可以吗?我本来想说没空,可是转念一想,也许还是直截了当跟他说清楚比较好,于是犹豫了一瞬,便说好。
他约了我在徐家汇美罗城门口见面。
他早早就到了,穿了很正式的短袖衬衫和西裤,腰间系着方扣皮带,完全是一副商务精英人士的打扮,跟他平时在学校里一身T恤、牛仔裤的样子迥然不同,我不由地盯着他多看了两眼。
我实习的律所就在对面。
他笑着解释道,指了指对面的港汇广场。
哦。
我态度很是疏淡,我以为你还在支教。
早就回来了,我实习都一个月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我走进一家必胜客。
你怎么会有我家电话?我冷淡地问道。
他一笑:你忘了班里有通讯录?我这才想起来,不过因为我从来不用这通讯录,所以也就忘了这回事。
我们落了座,点了菜,等上菜的这会儿功夫,他拿出一个精致又低调的真皮笔记本,从中抽出一叠照片给我看:你真的应该去,那些孩子太可爱了,我答应他们明年再去看他们。
你看,这是小田,他很调皮捣蛋,但数学特别好……这是玲玲,她长大想当作家,这是圆圆,我们回来时她跟着我们的车跑了好远,我们一车的人全哭了……看着那些山区孩子纯真质朴的笑容,我不禁也被打动了,态度缓和了下来,跟他聊起支教的事,刚想说明年我也想去,就翻到他们的集体照,一眼看到黄晴:黄晴也去了?他看了我一眼,说道:她是我们学生会专门负责这个事的。
哦。
我不再说什么,心里暗暗后悔为什么要提起她。
披萨、奶油酥皮汤、鸡翅都上来了,我们慢慢地吃着,一时无话。
你知道同学们以前叫你什么吗?他忽然说道。
什么?我随口问道。
叫你‘冰山美人’。
因为你好像从来不跟别人讲话,不理睬别人的,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他说道,所以那天当我发现你站在篮球场边上看我的时候,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我抬头触碰到他含笑的眼神,心里一跳,有些慌张地解释道:那是因为你很像一个人。
谁?他紧接着问道,是你心里的那个人吗?我一怔,觉得胸口发闷,透不过气来。
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心里所有的心事,都是因为他吧?他注视着我问道。
我躲闪着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无措起来。
我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可是,我却口舌发干,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管他是谁,他都是个幸运的家伙。
他说道,但是我想说,如果换作是我,一定不会让你这样受委屈,这样不开心。
不,不是这样的,你不了解……我欲言又止,忽然觉得一阵心酸,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霍地站了起来道,我想回去了。
说着,拿起包往外面跑去。
他很快地买完单,追了上来:我送你。
不用。
我心烦意乱地说道。
但是他还是叫了出租车,送我上了车,自己坐到了副驾驶位上。
只是,这一路,直到我下车,我们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大三开始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何生再也没有说过话,只是,我发现,不论我到哪里——教室还是图书馆——上自习,都会看到他也在。
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好几次,舍友们围着我,想从我嘴里橇出点消息来:哎,大家都说何生在追你,可是看你们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谈恋爱,到底算怎么回事?你不会真的连何生都看不上吧?隔壁黄晴知道都哭晕过去了!你再不答应何生,他可就被别的女生抢走了哦!可是,我每次都沉默以对,让她们非常失望。
有一天晚自习回来,我在盥洗室里洗漱,小娜见人少了,蹭到我身边,低声问道:哎,小雪,你听说外面都在说你什么吗?我刷着牙,呜呜地问道:说什么呀?无聊!我想估计又在说我和何生的事。
外面传说你有个男朋友是囚犯,正在坐牢!小娜夸张地说道,你说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说法?我就不相信了,我跟他们说,我们小雪连何生这样的大帅哥都看不上,怎么可能看上一个囚犯呢?!我被一口牙膏沫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小娜帮我拍着背,急忙安慰我道:哎哎,你别生气!谣言不攻自破!谣言……刹那间,我觉得委屈,替陆义阳委屈,替自己委屈,他们凭什么要这么说他,说我?我们只是相爱了,就这么简单,有什么不对吗?有什么不可以吗?我就是爱上一个囚犯了,怎么啦?我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喘着气,不顾一切地对她说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确实有一个男朋友,他在坐牢!我不忍直视小娜目瞪口呆、震惊的如同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端了脸盆立即逃开。
我知道,这个消息明天就会传遍校园,很快就会传到何生的耳朵里。
而我,无所谓了,只觉得说出来后,心里一阵异样的松快。
果然,第二天我去图书馆上自习时,没有看到何生。
我心里当然是有一点失落的,可是更多的却是一种解脱,也许我早该告诉他的。
可是没过多久,我一抬眼,却看见他背着书包走了进来,看都不看我一眼,径自走到我后边的一个座位坐下来,拿出个本子来翻着、写着。
我不觉疑惑地多看了他一眼,难道他还没听说?下课铃响起,大家都收拾着课本站起来离开。
我走到图书馆门口,闻到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校园里的桂花都开了,我不由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几口。
小雪。
这时,何生走到我身边。
我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你很勇敢。
他说道。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怔怔的。
这个送给你。
他把一个本子塞到我手里,笑了笑,转身走了。
我在路灯下打开,发现这是一个素描本,而里面,从头到尾的每一页,都是我。
那天晚上,我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到教育超市买了半打啤酒,一个人跑到操场,坐在看台上,一边喝,一边流泪。
我非常非常地想念陆义阳,想念我们过去的一切,我多么想靠在他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哭一场。
然而,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份感情有多么辛苦。
忽然,我看见浓浓的夜色中,远远地有一个人影向着看台走来。
泪眼婆娑中,这个像极了陆义阳的身影,让我一时怔忪,以为真的是陆义阳,真的是他回到我身边了。
他走上台阶,在我身边坐下:小娜她们说你这么晚还没回宿舍,打了电话给我。
我捂着脸,对自己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泪水却还是不停涌出。
想哭就好好哭吧。
他温柔地伸手把我揽在肩头。
这一刻,我再也不想压抑自己,哭得稀里哗啦,对他说道:对不起,我……跟你无关,我自愿的。
他说着,望向操场远处,空旷无人的跑道,深秋的风呼啸着穿过,对面的宿舍楼灯火点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偏偏是你。
好像就是那次在篮球场边上发现你在看我以后,你的影子就落在我的心里。
你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却又是那样楚楚动人,让人总忍不住想要去保护你、怜惜你。
没想到我们居然还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居然还分在一个班里,我想这就是缘分吧。
不过一开始我也没太在意,也许我还没准备好要来追你,直到那天上夜自习,我看到有个男生往你书里塞了纸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就站起来叫住你,不希望你去跟他见面。
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早就爱上你了。
傻瓜。
我说道。
是,我是很傻。
他动情地说道,可是做一个喜欢你的傻瓜,我愿意。
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我想抽出,却被他牢牢攥住。
那掌心里传递的温度,让我浑身颤栗不止。
他低下头,在我额头上重重一吻:总有一天,我要你心里有我,满满的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