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受了凉,第二天上课时开始发起烧来。
何生坚持打车送我回家。
我掏出书包里的钥匙,一打开门,我一下子愣住了。
妈妈见了我,很是意外,马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小雪?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边,那个人也站了起来,对我微笑,叫道:小雪。
他的两鬓花白,脸上有了刀刻一般的皱纹,原本浓密油亮的黑发稀疏后退了不少,露出一个光亮的高额头来。
小张叔叔?我惊诧地叫道,你怎么来了?小张叔叔看了妈妈一眼,微笑不语。
何生扶着我走进来,把我扶到沙发上坐下。
小雪,你这是怎么了?妈妈看到我的脸色,担心地问道。
阿姨,小雪今天不舒服,我提前送她回来了。
何生说道,您赶紧给她吃点退烧药,如果家里没有的话,我现在去买。
有,有。
妈妈一边应着,一边打量着他。
我是小雪的同学。
何生有些腼腆地一笑,道,那我先走了。
他关切地看了我一眼,你好好休息。
便告辞走了。
妈妈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看见小张叔叔站在边上,便说道:小张叔叔,你是来上海出差吗?好久不见你了,你留下来吃个饭吧……你管好你自己吧!妈妈找了药出来,又倒了水递给我,嗔怪道,都这个样子了,还要管别人。
小张叔叔有些很不自然地笑道:小雪,那你先休息,叔叔先走了。
小张叔叔……我想挽留他,心想就这样让他回去了,不是很没礼貌么。
岂料妈妈回头对他说道:你先回去吧,我会跟你联系的。
小张叔叔对她点了点头,又嘱我好好休息,也告辞走了。
我心里虽然奇怪,但是自顾不暇,就先回房间睡觉去了。
等我一觉起来,感觉好多了。
妈妈端了生姜水进来,让我趁热喝下。
那生姜水辣得我直哈气。
刚才那男同学是谁啊?妈妈问道。
同班同学,叫何生。
我答道。
这小伙子对你挺上心的嘛。
妈妈说道。
我撇撇嘴,道:什么上心不上心的,人家这是乐于助人。
妈妈一笑,不说话了。
我喝完了,把空碗递给妈妈,问道:对了,小张叔叔难得来上海,你怎么也不请他吃顿饭?人家以前对我们可是很不错的。
妈妈看着我,表情怪怪地说道:你还记得他以前对我们的好啊?我奇怪地说道:我怎么就不记得了?妈妈,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多没良心似的!妈妈没有笑,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妈妈……我轻轻推了她一下。
小张他,他是来跟我求婚的。
妈妈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忽然说道。
啊?!我一惊。
在片刻的震惊过后,我反应过来:不行!妈妈盯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为什么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心烦意乱地叫道。
妈妈脸色发白,抿紧嘴唇沉默着,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知道你向来反对我们在一起,当初我也正是考虑到你,拒绝了他。
这一错就错了十年。
如今我们都老了,等不起了,我不想再错过他。
你有没有想过爸爸?要不是他,爸爸怎么会死!我愤然叫道。
妈妈盯着我,嘴唇颤动着,说道:你爸爸——根本不是因为他死的!是你爸爸,差点害死了他!不!我气得跳起来,你胡说!就算你想跟他在一起,也不能这么说爸爸!妈妈也站起来,气得浑身乱颤,叫道:你不相信没有关系!可这是事实!是我到乡下调研时,村长亲口跟我说的!他说他后悔那天没能拦着你爸爸喝酒,害得他酒后开车,翻到了河里!你知道我当时听到这个话,是什么感受吗?!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妈妈下乡调研回家的种种反常,她甚至还喝多了跑去找小张叔叔……我的手抖得握不住拳头——爸爸,我的爸爸,我一直以为是英雄的爸爸,竟然是一个酒鬼!就为了多喝一口酒,结果害得我们娘俩相依为命、孤单艰难地活在这个世上!妈妈红着眼圈说道:小张一直瞒着我,什么都不告诉我,还把房子让给了我们……他连年都是单位里的先进,还立过功,这房子本来是分给他的……可是你爸爸呢,光是因为上班偷偷喝酒就挨过多少次批评,还差点被处分,他就是不改!结果……不不,我不听我不听!我捂住耳朵,乱摇着头叫道。
妈妈叹了一口气,什么都不再说,走了出去。
我赤着脚跑到客厅,对着爸爸的照片,一边流泪,一边说道:爸爸,你为什么要喝酒?你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酒真的就那么好,比我和妈妈都好么?爸爸……照片里,爸爸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笑容,永远都是那么年轻、英俊,可是现实里,妈妈老了,小张叔叔老了,我长大了……我想起小时候对小张叔叔说的那些话,对他做的那些事,心里更觉出痛来。
夜已深了,妈妈房间里的灯还亮着。
我轻轻推开门,走过去,在她身边躺下来,抱住她:妈妈。
妈妈动了一下,我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
妈妈,小张叔叔那里都处理好了吗?我问道,他有老婆,还有女儿……妈妈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泪痕,对我说道:他都处理好了,才来找我的。
他跟他爱人,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感情,他把这几年办厂子辛辛苦苦赚的钱、买的房子都留给了她,她也同意离婚。
那他女儿……会不会恨你……我们?我犹豫地问道。
妈妈想了一下,说道:我也想过了,他女儿虽然判给了他爱人,可是等她长大些了,我想把她接到上海来,多照顾她一些,你说呢?我点点头,道:应该的。
我想起坐在小张叔叔自行车横杠上的那个有着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叫小冰的小女孩,想到她以后真的是小雪的妹妹了。
妈妈松了一口气,露出感动欣慰的神色,伸手捋动我的头发,道:小雪……我握住她的手,说道:妈妈,对不起……妈妈泪水盈眶,马上说道:不要说这三个字,小雪。
我们是最亲的人,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这三个字。
我点点头,紧紧抱住了她。
元旦那天,妈妈和小张叔叔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在一家宁波菜的饭店请我们吃了一顿饭。
妈妈穿上了一身酒红色的套装,小张叔叔则穿了一套簇新的西装,里面是妈妈给他买的浅灰色羊绒衫。
舅舅、舅妈也来了,妈妈没有收他们的礼金,但是收下了舅妈送的一套喜气的床上用品。
吃饭只有我们五个人,气氛很和谐、友好,小张叔叔好像并不是第一次加入我们这个家庭的陌生人,而是出远门回来的一位家人。
舅舅、舅妈都叫他姐夫,给他敬酒,为他们终于找到幸福而开心。
我也为他们开心,但是我仍叫他小张叔叔。
小张叔叔为了跟妈妈结婚,搬到上海来住。
他平时在家就炒炒股票、养养花,承担了所有的买汰烧和家务,每次我周末回家的时候,都能吃到他烧的一手好菜。
周日回学校,他还要给我烧好几个菜,用饭盒一一装好了,让我带回去,还嘱我要记得和同学们分享。
借由他的好菜,我跟舍友们的关系明显融洽起来。
自从结了婚,妈妈整个人就像吹气球一样地胖了起来。
她抱怨说衣橱里所有的衣服裤子都穿不下了。
有一个周末她叫小张叔叔陪她去逛街买衣服。
等他们回家,我看见小张叔叔两只手上都拎满了袋子,走过去一数,足足有十一只之多。
你们俩买了这么多!我叫道。
什么我们俩?妈妈晃着双下巴说道,都是我的!我吃了一惊,看着她那张圆圆的脸,只是奇怪——这个幸福的胖女人,真的是我妈吗?生活永远充满了意外。
寒假快结束的时候,沉浸在妈妈结婚喜悦里的我们,突然接到噩耗:陆叔叔去世了。
我和妈妈、小张叔叔匆匆赶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他患肝病很多年,三个月前查出肝癌晚期,坚决拒绝了治疗,而是带着王阿姨去北京旅游了一趟,也许是过于劳累,回来就病倒,很快就走了。
我们先去家里看望王阿姨。
四年多没有回来了,坐着黄包车驶入陈家弄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那个冬天,我坐在小张叔叔自行车横杠上,第一次来到这里,在寒风中看到那一堵堵灰色的墙、四层楼的公房,心里对即将在这里开始的新生活充满了疑虑。
如今,我看着那一堵堵灰色的墙、四层楼的老公房,是比以前更老更破了,以前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的陈家弄,不知为何,也比记忆里的要狭窄很多。
我跟着妈妈和小张叔叔走进过道,停在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门洞口。
我看见尽头的那口水缸上砸了一个大口子,里面露出枯黄的野草来。
王阿姨开了门,见到妈妈,哭着和她拥抱。
王阿姨见到我,一怔:这是……王阿姨。
我轻轻叫道,湿了眼睛。
她一把抱住我,激动地叫道:小雪!小雪!家里设了灵堂,陆叔叔的黑白照片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前面燃着两支尺把长的白蜡烛。
陆义强也在,跟我们打了招呼,递了香给我们。
我们给陆叔叔上香、鞠躬。
妈妈扶着王阿姨在沙发上坐下来,道:自己身体要紧。
王阿姨点点头,不停地抹着眼泪,道:老陆走得很安详,他说他没什么遗憾,就是……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
妈妈握紧了她的手,问道:义阳还好吗?王阿姨道:老陆去世前,我们去看过他。
这孩子虽然从小没少让我们操心,可是心里还是很孝顺的。
义强告诉了他老陆的情况,他当场就哭得……唉!王阿姨哭得肩膀抖动起来。
妈妈也红了眼圈,道:再过几年,义阳就出来了。
只要他不嫌弃我们小雪……不不!王阿姨打断妈妈道,小雪是个好姑娘,又是个大学生,我们不能耽误她!她应该有更好的前途!王阿姨!我咬了咬嘴唇,说道,我对义阳的心,不会变的。
说完,我转身走进他的房间。
里面的布置还是跟以前一样,连床单上的洞都还在。
只是没有了他,显得格外清冷。
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看到对面墙上的镜框里,陆义阳十岁时的那张黑白照片,笑起来是那么无忧无虑的样子,谁知道命运竟然会……我心里有什么翻涌上来。
我起身,走到院子里,葡萄架还在,上面稀稀拉拉地挂着几根枯了的丝瓜藤。
我打开后门,只见老城区萧条破败,冷冷清清,全没有了记忆中的那般热络亲切。
马上要拆了。
忽然有个声音在我背后说道。
我回头,发现是陆义强。
我关上门,回到院子里,透过十字形孔洞探看我们家的院子,只见那里堆满了破铜烂铁和鼓鼓囊囊的白色麻袋,门窗都紧闭着,依稀看得到窗内挂着脏污粗劣的窗帘。
现在这里基本上住的都是外地人,没几个老居民了。
陆义强抽着烟说道。
来的路上我听说了,就连玲子姐姐的爸爸,早两年也搬走了。
我看着他,默然无语。
他已经发胖了,敞开着Burberry衍缝外套,一个闪亮的H字母皮带扣滑到肚子下面。
我打算把我妈带到我那里去,帮我照顾照顾孩子。
他说着,露出被烟熏黄了的牙齿。
我听妈妈说过,他这几年在南方做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很是发了财。
就是婚姻上不太如意,已经三结三离,这次婚姻生的小儿子三岁了,判给了他。
你真的想等我弟弟?他忽然问道,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
我弟弟跟我一样,都是情种。
他说着,笑起来,只不过我是多情种,他是痴情种。
我听了想笑,心里却是莫名一酸,低下了头。
我们参加完陆叔叔的追悼会,回上海的那天中午,妈妈请王阿姨、陆义强一起吃了一顿饭,不过这次吃饭,我们谁都不是主角,主角是小冰。
她是个内向、害羞的小姑娘,坐在我妈妈身边,也不自己动手夹菜,我妈妈夹给她什么,她就吃什么,从头到尾都没说几句话。
不禁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也总是缩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的。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张红扑扑的圆脸,看上去有点天真有点憨。
她扎了一条马尾,穿了一件袖口黑乎乎的橡皮红的滑雪衫。
吃了饭,妈妈拿出给她买的雪白的羽绒服,让她试穿。
王阿姨在边上看着,道:小孩子穿白的太容易脏了。
妈妈很不在乎地说道:小孩子长得快,穿一年就够了,只要好看就行。
小冰看着这件羽绒服,很是喜欢。
我们送王阿姨和陆义强出来。
王阿姨握了妈妈的手,眼圈泛红道:你们不容易,如今都老了,可要珍惜以后的日子。
妈妈点着头,道:你也要多保重身体,别想太多了,两个孩子都这么孝顺,以后有的是好日子。
王阿姨又转身,握了我的手,道:小雪……却是哽咽。
我说道:王阿姨,我知道。
王阿姨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身走了。
小张叔叔准备送小雪回去,妈妈摸着她的头,说道:小冰,好好读书,以后到上海来,好吗?小冰点点头,然后声音轻得跟蚊子叫似的,叫阿姨、姐姐,跟我们告别。
饭店门口,人都走空了。
寒风卷着雪子吹过来,把我和妈妈冻得一缩。
我低下头,看见我的手上,还留着刚刚王阿姨用力握过的一道浅浅的红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