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静悄悄地来了。
我们最先感知到春天,是从那口井开始的。
井里的水日益高涨,水面上的枯枝落叶都奇迹般地消失不见,只余下黑色的光滑如镜的井水。
我们探头张望的时候,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倒影,还有蓝天上悠悠游过的白云。
井边开始热闹起来。
水桶掉入井中,很快就通地一声响,饱满,有力。
盛满了水的桶被吊上来,在井口边晃出许多白色的水花,然后被哗哗注入脸盆中,用以清洗蔬菜瓜果、衣服、床单,还有姑娘的长发。
我就是在那里遇到玲子姐姐的。
那会儿已是吃过晚饭的时候,夜色轻轻地弥漫开来。
我跟着妈妈到井边去洗衣服,看见有个姑娘正弯着腰,在洗衣台板上洗头发。
她把那一束秀发从脸盆里捞出来,挤干了水,把头用力一甩,秀发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稳稳落到她的身后。
她发觉我在看着她,回头对我一笑。
我惊讶地发现,她是那样的好看,白里透红的鹅蛋脸,两颊各有一只酒窝,使她笑起来格外甜美。
她笑着叫我道:小妹妹,我这里还有一瓶热水,要不要我给你洗头?我看看妈妈,妈妈笑着点了点头。
我便有些害羞地走到她身边。
她利落地把脸盆里的水重新换了,摘下我的橡皮筋,用手指先把我的头发捋顺了。
她的动作是那样轻柔,冲洗的时候还注意着不让水流进我的耳朵,让我感觉非常舒服。
洗完了,她又拿毛巾帮我擦干,这下,我的头发和她的一样,都散发着浓浓的香皂味儿了。
谢谢!我扭捏地跟她道谢。
不客气!她咯咯笑起来,声音清脆悦耳。
她又跟妈妈聊天,我才知道,原来她就住我们家楼上,四楼。
她妈妈很早就过世了,家里只有她和她爸爸两个人。
她没有考上大学,现在在小城里最大的国营棉纺织厂上班,三班倒,是很辛苦的。
妈妈问她为什么不去复读,她说自己都复读过两年了,死心了。
后来我见到她爸爸,很瘦很斯文的一个老头,总是穿着朴素的白衬衫,是个退休教师,藤见了我们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从那以后,每到周末她休息的时候,我就会去找她给我梳辫子。
玲子姐姐的手很巧,她会梳各种样式的辫子,特别是麻花辫,她会编六股的、八股的。
虽然我身量矮小,皮肤又黑,怎么着都不能算是个漂亮小孩,可是她每次给我编完辫子,拿着镜子给我照的时候,总是说:看!多漂亮!让我心里特别美。
玲子姐姐算是我到这里以后结交的第二个朋友。
那时候我已经转学到城西小学,插班在二年级(3)班。
班里有五十几个同学,我因为个子矮小,被安排坐在第一排。
我记得第一天上学,老师在讲台上抚着我的肩膀介绍我的时候,面对着台下那么多张陌生的面孔,那么多双好奇打量的眼睛,我把头低得都快下巴贴着胸口了。
心里一个劲地祈祷着老师的介绍快点结束。
因为坐在第一排,我看不到我身后绝大部分的同学,我又做不到主动跟他们交流,于是都快上了半学期的课了,我都还叫不全班里同学的名字。
当女生们聚在一起跳橡皮筋、跳绳、聊天的时候,我只能对着面前翻开的一本书,假装学习,其实却是在发呆。
我的同桌,又是个顶讨厌的淘气的男生,在我们课桌中间靠我的位置,划了一条不平等的三八线,只要我不小心把胳膊肘伸过去了,他就要打我,常常把我打哭。
也没有人帮我,同学们只会站在一边看笑话,说我是爱哭鬼,又说我是杨花肉,一点都碰不得的。
于是,我变得愈发孤僻了。
每天坐在教室里,最大的期盼就是快点放学,那样,小陆哥哥就会来找我,跟我一起回家,在路上给我讲《红楼梦》、《三国演义》。
那时候我见了他,是比见了大队长还要肃然起敬、比见了亲人还要亲近依赖的。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放学很久了,他都没有来找我。
我等不及了,就第一次走上楼去找他。
他们三年级的教室正好在我们楼上。
我知道他是(2)班的,就摸到后门口,往里张望。
我看见他背对着我,站在黑板前面,耷拉着一个脑袋,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正想开口叫他,却发现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是他们的班主任数学老师,我在操场上做操时看见过的,正铁青着脸教训他:……你留了一次级还不够是吧?还想再留一次是吧?你以后再在我的课上看小说,我就告诉校长,让他不要给你毕业了!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脑袋里轰地一声,两眼一阵发黑,耳朵边嗡嗡嗡像是飞着好几只小蜜蜂。
我的小陆哥哥,我的那么优秀、那么厉害的小陆哥哥,怎么可能是个留级生?!我只觉得浑身一阵发冷。
我想起来,他已经三年级,可是从没戴过红领巾;他过了年13岁了,比我整整大3岁,却还在读三年级;王阿姨听到妈妈夸他,一副恨不能钻地洞的样子……原来,他是个留级生!一种被人欺骗的愤怒、伤心、委屈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枉我竟然这么崇拜他,信任他,依赖他!枉我把他当做我最好的朋友!一想到同学们看到我天天跟一个留级生在一起,还亲热地叫他哥哥,会多么看不起我,背后会怎么嘲笑我,我的自尊心就像被狠狠戳破了的气球,嘶嘶地冒着气四处乱窜,野蛮地冲撞着我的胸口。
我正想走开,忽然见他回过头来,看到我一惊,眼神顿时变得特别难受,很快地把脸转开。
我扭头就走,脑子里乱哄哄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
走到门洞口,正好碰到王阿姨出来张望,看见我问道:小雪,你们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咦,我们家义阳呢……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进了家门,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妈妈从厨房里出来,叫我道:小雪,快来看看小张叔叔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我冲进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一把扯过被子盖住头,一句话都不想讲。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妈妈坐到了我身边,抚着我的背,柔声问道:小雪,怎么啦?听到妈妈温柔的声音,我再也忍不住,硬憋着的眼泪全涌了出来。
小张叔叔也走进来,问道:谁欺负我们小雪啦?告诉小张叔叔,我去找他算账!我一听,哭得更凶了。
小张叔叔一看这样,无措起来:唉哟,这是怎么啦,叔叔说错了吗……妈妈掀开我蒙在头上的被子,替我擦了眼泪,说道:小雪是个大孩子了,怎么能老是哭鼻子啊?来,乖,不哭了啊,小张叔叔今天特地做了你爱吃的红烧带鱼,快来尝尝吧。
我抽抽噎噎地起来,洗了把脸,红肿着眼睛坐到桌子旁边,正要吃饭,就听见门外响起一声:妈,我回来了!我一怔,忘了吃饭,只顾侧着耳朵,听见陆叔叔和王阿姨在轮番大声地教训他,奇怪的是,他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哪怕他妈打他,也没听他叫唤一声。
我低头咬着筷子,心里越发难过起来。
我没注意到妈妈一直小心地观察着我。
吃完晚饭,小张叔叔坚持洗了碗,才回去了。
妈妈没有像往常一样督促我做作业,而是拧开了电视,对我说道:今天有电视连续剧,你去叫陆义阳一起来看好不好?我只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说道:你去叫他吧。
妈妈听了,起身出去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轻手轻脚地关了门,后面却没有跟着陆义阳。
我用目光询问着她。
妈妈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王阿姨在哭。
啊?我吃了一惊。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不好,几次醒来,疑心隔壁有人在骂人,还有人在哭,可是仔细听听,又什么都听不到,只有外面哗哗的雨声,下了整整一夜。
那往后几天,我不是起来得早了,就是晚了,总之都跟陆义阳错开了时间。
放学也是一个人回来。
虽然那段路要穿过几个僻静的弄堂,令我总有些害怕,但是比起不知道如何再面对他的尴尬和迷茫来,我还是选择了孤独。
现在我的好朋友只剩下玲子姐姐一个人了。
周末,我又去找她梳辫子,就在她帮我盘着一个发髻的时候,我忍不住问道:你知道陆义阳是留级生吗?知道啊。
玲子姐姐很淡然地答道。
我犹豫着,最终还是转过头,面对着她,问道:那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跟他在一起?玲子姐姐平静地看着我,没有笑,反问我道:我的成绩也不好,我没有考上大学,那你还要不要跟我在一起呢?我着急地说道:你跟他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呢?玲子姐姐道,很多人成绩不好,不意味着就是坏人。
我想说他骗了我,可是仔细想想,他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他是好学生啊。
是我自己把他误会成好学生的。
而且,真要说他,除了留级之外,有什么不好的……我还真说不上来。
就像玲子姐姐,她纵然考不上大学,却是对我很好很温柔的姐姐。
我低下头,不说话了。
可是很快,我发现,不是我躲着陆义阳,而是陆义阳躲着我了。
每到周末,妈妈去叫他看电视,他总是找借口不来。
这让我心里更不好受。
有一次我听到他在院子里跟他爸爸说话,我便故意也走到院子里,叫了一声陆叔叔。
陆叔叔笑着答应了,还指给我看他们的葡萄架,绿油油地爬满了葡萄藤:今年可有葡萄吃了!你们要不要也种一棵呀?看你们院子里啥也没种。
我嘴里说着好呀好呀,眼睛却睃着陆义阳。
不想他竟看都不看我一眼,顾自走回房里去了。
还有一次,妈妈让我去问老阿婆买咸鸭蛋,还隔着老远,我就看见陆义阳,正在门口跟老阿婆说话,见我来了,就闭了嘴巴,闲闲地立在一旁,玩弄着脖子上挂的钥匙。
我走上前,将一块钱递给老阿婆,说道:我要买四个咸鸭蛋。
老阿婆从一口陶瓮里,摸出四个,用塑料袋装好了给我。
不想我正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陆义阳,一个没留神,竟没接住,咸鸭蛋掉到地上,全碎了。
唉哟,小囡,开小差哦!老阿婆说着,又要摸咸鸭蛋给我。
我被她这么一说,脸早就红了,忙说不用了不用了,转身就跑,听见老阿婆在跟陆义阳说:小囡忙着看你来!你怎么不理她啊?我更用力地跑起来,真是恨不能长了翅膀,嗖地一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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