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戎一开口,南歌便蹙了下眉头,没想到,来的人会是他。
南歌转过身,自然地坐了起来。
她不知现下是几时,小窗外的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
自己这边的牢房,烛灯也仅仅点了一盏,比较晦暗,南歌只能看清朱戎的眼睛。
烛火荡漾着微弱的光,映在南歌侧脸,没了面具的遮掩,她反而释然许多,淡然回视朱戎端看自己的目光。
朱戎发出一声浅笑,叫来不远处的差役,低语几句,待差役离开,他适才开口道:本宫还是第一次见你摘下面具的样子。
南歌换了个姿势,靠坐在身后的墙边,轻声回应道:没吓到殿下就好。
怎么会呢。
朱戎起身,走到一侧的烛台前,又点亮一盏烛灯,放在门前的地面。
刺目的光,让南歌下意识闭上眼睛,许久才适应突然亮起的光线。
南歌也看清了坐在门边的人,朱戎身上穿着赤色五爪龙纹服,应是才忙完公务,没来得及换常服,便来了这里。
南歌面似淡定,但内心,却已警惕非常。
朱戎望向坐在里侧的人,沉默片刻后道:你的供词,本宫看了,深感意外。
那殿下,可还满意?南歌不想与朱戎兜圈子,直接反问道。
朱戎拧起眉心,前倾身子,深看了眼南歌道:南歌,你很聪明,但有时,聪明无用,反而会惹来杀身之祸。
须择良木,才可高飞,亦能保全自己。
停顿片刻,朱戎沉声问道,告诉我,你们都知道些什么?南歌笑了笑道:告诉您也无妨,我们只是奉皇命,挖了温吟皇后的坟而已。
谁知这一查啊,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话及此处,南歌没有再深说下去,而是看向神情冷峻的朱戎,反问道,殿下认为,我们发现了什么秘密?让您这么兴师动众的,将我请到这里?朱戎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他低声笑了笑,靠在椅背上道:我猜,你们发现温吟皇后不是自杀,而是被万幽莹和魏显,联手害死的。
你们在找证据,证实这个真相,在寻找的过程中,你遇到了坤宁宫的玉嬷嬷。
玉嬷嬷身为本宫的奶娘,同时也是万幽莹陪嫁入宫的嬷嬷,自然知道很多秘密,比如……朱戎停顿了顿,起身走进牢房,半蹲下身子,低声说道:比如,她告诉你本宫并非真的太子。
南歌面无表情地看向朱戎,等对方继续说下去,她可不认为,朱戎会这么轻易就在自己面前露了底。
朱戎眯起眸子,随手抓起地上的一根稻草,在手里把玩,继续道:她告诉你,温吟皇后当年产下的太子,腋下有一个红色胎记。
而这个胎记,却出现在已经故去的怀王身上。
太子和怀王,被调了包。
朱戎一字一顿道,声线压得极低,只有距他最近的南歌,听得一清二楚。
南歌拽紧手里的镣铐,平静地看向眼前人。
南歌大人知道此事后,万分惊讶,但当时万幽莹还没倒台,你无法带走玉嬷嬷,所以,你只好暂时离开。
当你们拆穿万幽莹和武陵溪的好事,再去寻这位玉嬷嬷时,却发现人失踪了。
不久后,玉嬷嬷的尸体,被我宫里的落梅发现了,陈冲带人将尸体打捞上来,并报了案。
在发现尸体的附近,侍卫们还找到了南歌大人遗落在那里的面具。
南歌大人便被当成嫌犯,带来了大理寺。
南歌疑惑地看了眼朱戎道:殿下貌似很清楚,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朱戎叹了口气,看向手里的一根稻草,缓缓说道:玉嬷嬷的确是我派人杀的,但她在陷害本宫,因为她是魏显的人。
此人根本就不是哑巴,她能开口说话。
南歌诧然,抬起视线,紧盯着朱戎。
朱戎从怀里掏出一份供词道:这是玉嬷嬷临死前交代的,当年我的母后温吟,的确是被万幽莹迫害,产下我后不久,便莫名其妙地得了癔症。
在冷宫过着不人不鬼的生活,长达一年多。
最后,还是没能逃过一死,因为她察觉到入口的东西,存有异物,便没再服用,癔症渐渐好起来。
这件事,被魏显的人发现了,魏显得知万幽莹的秘密后,并没有拆穿她,而是与之达成交易。
二人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将温吟灭口。
于是温吟被害死于冷宫,伪装成了上吊自尽的假象。
谁知,在温吟逝世后的几日,温吟身侧的老太监柴达,落井身亡,他的怀里,抱有温吟的亲笔书信。
此事非常离奇,因为三司会审后都认为柴达不是被人推入井下的,而是失足落水。
但他既没有饮酒,耳目又无缺陷,神志清楚,怎会跌入井底,溺水身亡呢?朱戎徐徐说道,声音依旧极轻。
南歌知道,对方说这些,都是给自己听的。
尚不知朱戎的心思,南歌没有打断对方。
因为她知道,朱戎所说的话,只可信一半。
此人的心思,太过深沉,不知又要给自己,布什么棋局。
所以,妖书的说法便流传开来,皆言温吟皇后的鬼魂,附体柴达,带走了这位侍奉她多年的奴才。
然而,接手此案的大理寺卿谢云归,深入调查后,便将矛头,对准温吟的死因。
但他却没能查到最后,很快,便以通奸之罪,被魏显抄了家。
南歌滚动了一下喉咙,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安静地听着。
朱戎说的这些,都是他们查到的事实,南歌惊讶的是,朱戎居然都知道。
谢云归死后,井书妖案,便成了一起悬案。
没人知道,柴达为何会落井。
朱戎换了个姿势,依旧保持着半蹲的状态,看向南歌,请教道,本宫也想不通,柴达的死因。
你们北镇抚司,既然已经开始查这件事,可否得到了答案?南歌能为本宫解惑吗?南歌讶然地看了眼朱戎,对方眼里的好奇,不似作假。
沉吟片刻,南歌适才开口:他可能是自己跳下去的,若我猜的不错,他怀里的书信,就是温吟皇后亲笔写下的冤屈。
当时温吟皇后的处境,根本没有办法将信交到皇上手里。
她遇害后,柴达发现了这封书信,但也许是没有机会亲自送到皇上手中,他只好用了一种笨拙的方式,以自己的性命作赌,希望能引起皇上重视,为温吟皇后伸冤。
庆幸的是,谢寺卿发现了其中端倪,并展开调查。
可悲的是,魏显和万幽莹为掩盖自己的罪行,先发制人,污名谢寺卿,并害死了他全家。
朱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太理解道:这世上,真会有柴达这般愚蠢之人吗?居然会为了一个故去的主子,不惜舍弃自己的命,到头来,白费一番苦心,终究还是落了一场空。
朱戎笑着摇了摇头道,还白白牵累了谢寺卿,让谢家上下十几口人命,皆成了孤魂野鬼。
本宫若是柴达,定不会选择这种愚笨之法。
南歌的眼里,闪烁过一道冷光道:在殿下的眼里,柴达是不是就和白素一样,愚蠢至极?你若真理解不了,当初为何会让白素牺牲,保全你自己。
朱戎微怔,旋即沉声笑着,这笑中,有默认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知道……看来,本宫什么都逃不开判官的眼睛。
既然南歌你开诚布公,那本宫也直说了吧。
玉嬷嬷的确是魏显的人,他们在陷害本宫。
本宫杀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让陈冲抓你到这来,也是本宫的主意。
因为本宫不知道,你和北堂大人,究竟站不站在本宫这边。
据本宫的暗探回报,你们北镇抚司最近,总在调查本宫的事。
这让本宫,不得不防,只好先下手为强。
而你,是本宫掌控不了的变数。
南歌歪了下眉眼,一副看戏的样子,看着朱戎。
这人的嘴里,真分不清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朱戎丢掉手里的稻草,抬手指了下南歌道:本宫知道你,不相信本宫的话。
本宫承认,白素的确是本宫救下的人,本宫之所以与东瀛人合作,是想借助他们的势力,帮本宫铲除魏显。
魏显势力庞大,又和万家勾结,而父皇,却仰赖魏显,本宫只能用自己的法子,铲除他的根基。
待到本宫登基之时,一定不会是眼下的局面。
南歌的视线左右晃动起来,她迷惑地看了眼朱戎,心底却清晰得很。
不能听信朱戎的话!按照对方的意思,他根本不是万幽莹的儿子,那怀王腋下的胎记,又如何解释?他说他要借助东瀛人的势力,自己虽不懂为政之道,但也不是白痴。
哪有借敌人之力,来霍乱本国根基的?朱戎明显在用巧言,迷惑自己,他一定有什么阴谋。
此时,离去的差役回来了,他手中端着一些酒菜,恭敬地走入牢房,搁置于南歌身前道:南歌大人慢用,这是太子殿下,让小人特意准备的。
南歌扫了眼酒菜,看向朱戎道:这是断头饭吗?这么丰盛。
无功不受禄,殿下这是何意?你对本宫有偏见。
朱戎也不恼,站起身道,我还是那句话,我很欣赏你,并不想伤害你,但希望你,也能为我所用。
南歌兀自一笑,视线盯着这些酒菜,却没有动。
谁知道朱戎安的什么心,不会下毒了吧……殿下。
差役搓了搓手掌,并没有离开,而是小心翼翼地唤了声朱戎。
朱戎适才看向对方,不悦道:怎么了?差役为难地看了眼南歌,欲言又止。
朱戎瞧对方的模样,转身出了牢房,差役忙跟过去,附耳禀道:乾清宫传来的消息,说是半个时辰前,北堂渊拿着皇上御赐的金牌,去觐见皇上了,到现在还未出来。
朱戎拧起眉心,抚摸着拇指上的扳指,看向里侧用筷子拨弄着饭菜,却不肯吃一口的南歌,吩咐道:看好她,一切按大理寺的规矩办。
差役点了点头,将朱戎护送出去。
路过武陵溪的牢门前,朱戎停下步子,往里侧看了眼。
武陵溪也恰好睁开眸子,对上朱戎看过来的视线。
朱戎开口道:武陵溪,别怪本宫心狠,谁让你如此不懂事,竟敢与万皇后做出那种事。
武陵溪没有力气说话,只是转过头,望向上方的天棚,不知在想什么。
朱戎指了下里侧的人,对差役道:这几日,给他吃些好的吧,别做个饿死鬼,也算是他这些年对父皇尽忠的赏赐。
差役连连点头,举起手里的刀,敲了下门栏道:还不快谢恩。
武陵溪的喉咙里发出低笑,有些阴森,让差役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武陵溪虽成了阶下囚,但他的英武,朝廷里谁人不知啊。
好好的人,也不知为何想不开,非去触皇上的霉头,偏要和万皇后偷欢。
这下好了,虎落平阳。
差役摇晃着脑袋,跟在太子身后,送他出了大理寺的牢房。
…………乾清宫此时,灯火通明朱戎赶来这里的时候,便察觉到附近的御林军,比以往增多了。
他勾起嘴角,淡定地走了进去。
门外站着皇上的贴身公公曹春,他见朱戎的身影后,忙恭敬地做了一个揖。
朱戎挥了下手,示意对方不必多礼,走到其身侧,低声问道:北堂渊还在里面?公公点了下头,没有出声,怕惊动里侧之人。
朱戎摸了摸鼻梁,回头看向周围巡逻的御林军和禁卫军,指了下里侧道:公公进去通传吧,就说本宫有要事求见。
是。
公公推开门走了进去,他看到里侧的北堂渊并不意外,但还多了一个傅西沅,则让他心生疑惑。
自己守在门外,可没见到除北堂渊之外的人进入。
万岁爷,太子殿下求见。
公公行礼,小心禀道。
老皇帝一听此话,脸色完全黑了下来,闷声道:让他进来。
公公俯低身子,恭敬地倒退出门。
老皇帝瞥了眼立在身侧的北堂渊,轻叹一声,坐了起来道:真让你说准了,太子果然来得很快。
老皇帝内心郁闷,他没想到,竟然连自己身侧最信任的公公,都成了太子的人。
他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这个朱戎究竟要干什么?!没过多久,朱戎走了进来,他看到北堂渊和傅西沅时,并没有流露出惊讶的表情,而是淡然一瞥,便朝老皇帝行了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憋着气,老皇帝什么也没说,而是挥了挥手。
朱戎掀开前摆,站了起来,开门见山道:儿臣有要事向父皇禀告。
说吧。
老皇帝接过北堂渊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朱戎见状,垂眸说道:是关于南歌一案。
说话间,朱戎已经从怀里掏出大理寺盖好的公章,呈给朱戎道,据南歌交代,她杀玉嬷嬷,是受魏厂公之命,这是她的全部供词。
北堂渊蹙眉,侧头看向老皇帝手里的供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