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小时的航程里,顾繁星始终浅眠,睡梦中她仿佛置身在暗潮汹涌的海域,而那股愈发浓烈的不安定就像海浪,一次次向她赖以寄身的孤舟卷来又扑下。
飞机在怀海的夜空中缓缓降落,前几天寒潮又侵袭了北方城市,后半夜的郊外空气未经沾染,带着新雪的干净味道,别墅门前的阶上也被落雪铺了薄薄一层。
户外装备与厚重的冬衣在图森都用不上,所以顾繁星就将它们留在了路从白的别墅。
当初两人一道离开,而今却是她一人在这寂静的午夜独自推开了门。
月色如洗,顾繁星没有开灯,将行李箱靠墙放下,径直向落地窗边走去。
此刻,那是别墅一层光线最明亮的地方。
望远镜在月光中泛出略显冰冷的光泽,一如既往地伴着那张藤椅,只是旁边多了一盆生机勃勃的绿植掩映。
她唇角微翘,想起自己认识路从白的第二晚,竟就在这里和他谈起了星星,谈起了自己错失的天文梦,谈起了《狮子王》中的那一幕。
如今想来,早在那时起,他就比别人更能轻易地走近她的心……她缓缓侧卧在藤椅上,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主人留下的清冷气息。
不知这样静静抱膝蜷曲了不多,顾繁星才在月辉中幽幽睁眼,看向窗外满天星辰如斗。
接连补眠让她此刻全无睡意,就这么呆呆地望了一会儿,索性爬起身让自己忙活起来。
燃起壁炉,接水浇水,修剪绿植上的枝叶,擦拭各色摆件上的一层细灰……直到老式座钟稳稳当当地守着这座别墅迎来新的黎明,晨曦落在脚边,顾繁星才恍若惊觉地停下手中动作,怔怔站住。
还是该离开了。
默然一叹,她抬步上楼从自己的卧室中把东西都装进登山包里,沉甸甸的,往肩上一背,重新回到客厅,牵起角落的行李箱。
手握上门把,顾繁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将手收回,慢慢低头从衣袋里取出了一个系着银丝带的首饰盒。
工厂火并后那挎包就报废了,好在里面放着的首饰盒没有被砸坏,只是上边的银丝带松散走了形,现在是她自己重新摆弄的,花结打得歪歪扭扭,远不如老板熟练好看。
顾繁星拿着盒子,回首又望了一眼这个只不过小住过短短一月的地方,无数画面闪过脑海,竟觉无限眷恋。
温热涌上双眼,一滴晶莹砸落,顺着光洁的丝带悄无声息地滑下,她握在盒子边缘的手指微微用力,最终还是将它再次收进了口袋。
既然决定独自面对之后的种种未知,也已经与路从白辞别,又何必再留下这东西徒增羁绊呢?倒不如放在自己身边当做念想,倘若有一天真的还能再见,倘若那一天她已经揭开那个困扰自己十年的谜团,她再亲手为他带上这手链吧。
离开别墅,顾繁星打车直奔无人生还。
当她看到店门紧闭,牌子还翻在休息中那一面时,才想起晏泽任性的营业作息。
好在附近的店面都已经开张,正好还腹中空空的顾繁星拖着行李进了其中一家早点店,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慢吞吞地吃起早餐来。
刚出锅的豆浆滚烫,热气在窗上氤氲出一片白雾。
顾繁星捧起碗,喝下一口,暖流立刻从上到下让她因为清晨寒意而稍感僵硬的身体舒服了起来,十分熨帖。
浑浑噩噩了一日多的脑袋也轻松不少,她抓住这份格外清醒的感觉,将乔安娜提供的线索重新梳理了一遍,拎出其中的关键点作为头绪,得出了几种关于当年父亲那一次考察的猜测。
第一,父亲虽然是被阿砳一通电话约去见面的,但阿砳作为线人,很可能只是提供情报,搭桥牵线,自己并没有参与到后续的考察中。
只是因为某种原因,父亲在出发考察前,将自己随手携带的笔记交给他保管。
但这种假设有一个地方违背常理,那就是父亲的笔记内容除去对每次考察的总结外,还会包含大量途中的第一手记录。
又怎么会把笔记交给别人,自己去考察呢?除非在出发前,父亲就察觉到了什么,为保留研究成果而托付笔记。
第二,阿砳一起参与了那次考察活动,且考察全程只有他们两人。
在考察中父亲发生了意外,天灾人祸无法确定,甚至有可能就是阿砳间接或直接造成的。
所以回来的人只有一个,而这个人为了掩盖真相,逃避责任,自然会选择销声匿迹。
第三,阿砳参与了考察,但考察团队中还有其他人。
同样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阿砳隐姓埋名的目的也同样是怕被追究责任。
而队伍里的其他人也因为某种原因选择了保持沉默。
这两种情况下,阿砳在父亲出事后从他行李中搜到笔记卷走,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顾繁星记得父亲的第一本笔记是在他失踪前半年就已经写满的,真正与那次考察有关的记载应当在第二本里。
而乔安娜得到的只有第一本,很可能是因为第二本里记录下了对阿砳不利的东西,所以他只敢用火烤黑第一本封皮上的署名拿出来卖钱,不敢动另一本的主意。
又或是另一本早已被他毁去了。
只是这笔记被阿砳一藏就是将近十年,他本可以继续保持这样的小心谨慎,为什么突然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拿出去交易?是觉得时过境迁,自己安全了?还是他急于用钱?长长叹出一口气,现在一切都还只是猜测,唯有见到阿砳,才可能从他口中得知内情。
可阿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父亲遭遇的意外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都让顾繁星的一颗心虚悬着。
一夜雪后初晴,这个点儿上班族们早就匆匆吃过早餐赶去上班了,店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来打包带走,顾繁星结束推想后默默吃完面前的食物,好几次感到老板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也不好意思再多待,就起身结账走了。
顾繁星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低头凝视掌心中静静躺着的那把别墅的备用钥匙。
她也不认识路从白别的朋友,只能把钥匙托付给晏泽代为归还。
可一旦交出钥匙,就代表着她与路从白之间再没了任何联系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