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测器从手里滑落,歪斜着插进脚边的沙里,顾繁星跪到那沙坑边,颤巍巍地伸出手,将还被半掩在黄沙中的那支钢笔挖了出来。
沙漠干燥的气候最大程度的保持住了钢笔外壳的原貌,尽管光泽不在,可那上边的刻字却依旧清晰可见——my star。
从小顾繁星就很喜欢看父亲在灯下写字的样子,这支钢笔是她用攒了好久的压岁钱给父亲买的礼物。
她永远都忘不了父亲收到礼物时的惊喜,还把她抱起来转了好几圈,直夸她贴心懂事。
母亲告诉过我,我是个早产儿,他们还没想好我的名字,我就突然在夜里出生了。
父亲从外地赶回来第一眼看襁褓中的我,就说我是上天赠予他的礼物,是他的满天繁星,所以‘繁星’就成了我的名字。
顾繁星细细地将那钢笔又擦拭了一遍,唇边含笑地与路从白谈起自己的名字,谈起小时候自己对父亲,对星星的记忆。
但是你知道吗?关于这个名字,母亲一开始其实是有些不高兴的,她觉得父亲眼里好像只有星星,工作也就算了,连女儿都要捎带上。
可是每当父亲抱着我从望远镜里看星空的时候,我都觉得父亲给我起的这个名字很美,我很喜欢……收到我送给他的钢笔的第二天,他就牵着我去了刻字店,在钢笔笔身上刻下了这两个英文单词。
他说这样一来只要将我送的这支钢笔带在身边,这样哪怕出远门考察,好几个月都回不了家,有了这支笔就好像我一直陪着他身边……夜色中铺展开来的字句并不那么连贯,顾繁星更像是想起什么就说到什么。
路从白耐心地倾听着,注视着她的眼底涟漪温脉,随星河荡开。
世人都喜天上月心中人的说法,但对顾一言来说最弥足珍贵的却是降临到这尘世间来陪伴自己的星光。
路从白很清楚这份感受,在爱上顾繁星之前,他认为世上的星星分两种,一种永伴夜空,一种陨坠人间。
而爱上她之后,他眼里就只剩下一种星星,那就是顾繁星。
他愿倾尽全部守护这星光永远璀璨,永不黯淡。
虽然他工作很忙,不能像其他小朋友的父亲那样经常来接我放学回家,可我知道他很爱我,就像他爱着那些星星一样。
顾繁星满是眷恋地将那钢笔用帕子包好,藏进紧贴着心口位置的里袋。
她没有让自己沉浸在情绪里太久,她还要替父亲找到他用生命守护住的那颗陨星。
可正当她准备起身重新拿起探测器的时候,路从白却忽然出声拉住了他:这底下好像还有东西。
顾繁星于是再次定睛朝那沙坑一瞧,只见黄沙之下似乎露出了些一小块异样的颜色。
路从白显然也是看到了这个,两人对视片刻,同时往下继续挖,越挖越深,直到旁边的沙子堆成了一座小丘,一块陨星才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他们找到了?这次的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过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可能,她早已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
顾繁星不敢置信地望向路从白,后者薄唇肃抿,将陨星从沙坑里捧出来端详过后,才对她缓缓点了点头。
眼前霎时间蒙上了一层水雾,顾繁星从他手里将陨星接进自己怀中,冰冷的触感之下,她竟觉得有属于父亲的温度从那坚硬的外壳里传来。
从前她是不理解父亲的。
尽管记忆里的父亲永远那么慈爱,那么温和,但他却常常为了去探访陨星好几个月都不着家,甚至连她的生日都不能赶回来亲手送她一样生日礼物,为她唱一首生日歌,与她一起吹熄蜡烛。
可这一刻,在这人烟绝迹的沙漠腹地里,她颤抖的指尖抚摸过这块陨星表面上的每一道沟壑、每一寸纹理,那是四十六亿年前的岁月留声,浮光掠影,惊鸿一刹……顾繁星读懂了,懂了那让父亲付出一生数十年短暂光阴,甚至以死继之的执念。
父亲喜欢读魏晋时的文人故事,他总说那个时代的人啊,连再小的悲欢都是极端的,长歌当哭的背后却是满腔的孤勇,满怀的坚守。
他没有放弃母亲,放弃她,只不过是在十年前的这片星空下,选择了一个人去面对在他心中高于生死的道义。
他将从不离身的钢笔与陨星放在了一处,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他也曾渴盼过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天,会有人途径此处,将他一生的挚爱与信仰一起带离沙漠,诉说隐衷。
现在,她终于走过了他的路,也寻到了他的道。
父亲……我找到了……顾繁星本还有些怨,但现在这怨也随着一滴滚落黄沙的泪消失在了苍茫大漠之中。
那晚的顾繁星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度过的,只记得有人揽着自己,用温暖的掌心一遍遍轻抚过她微颤的脊背。
迷迷糊糊间,她又梦到了父亲,十年以来的第一回,父亲终于在梦境中转过了身,对着她露出慈爱的笑容。
她流着泪向簇拥着父亲的那片星光跑去,想要拥抱他。
可父亲却只对她挥了挥手,告诉她要起风了,快些离开——可当梦惊醒,沙漠的空气还是一片沉寂,没有一丝风。
找到陨星的两人丢掉了探测器与备用电源,轻装出发,寻找出路。
他们走得并不快,路从白也从不去参照沙山或是日月的位置,避免被误导,只是凭着方向感往此前沙暴袭来的方向前进。
那是唯一与风能沾上边儿的线索了。
第五日过后,两人背包里的补给开始见底,缺水、暴晒与昼夜的巨大温差都在挑战着顾繁星身体的极限,她的精神已经远不如刚刚进入捺洛迦时那样振作。
路从白总是牵着她走在面前,刻意缩小自己的步伐间距,在沙上踩出一个个的脚印,只为让她在沿着走时能少费些气力。
他们还能走出去吗?还能等到风吗?顾繁星不知道,她只知道每当放弃的念头蹿进脑海,她只要望着路从白笔直的背影,就又有了咬牙坚持的力量。
可大自然的力量有时并不会仅止于令人敬畏,它也会试图主宰人的命运。
哪怕人的意志并不愿就此屈服,躯体却终究会有倒下的一刻。
顾繁星在第七天的黄昏倒下了,沙山边那角杏色的斜阳很美,她半闭着眼,靠在路从白的怀里,没有力气走路,也没有力气说话,路从白便就也只这么静静守着她,感受着她浅浅的呼吸。
这个男人坐得很直,仿佛远处伫立的沙山。
云从头顶穿过,他在静默中阖上了眼,等待夕阳收拢光线,明月撒落银晖。
夜里的沙漠褪去了白日的炎热,呼吸间的清凉让顾繁星找回了短暂的清醒感。
她在路从白的怀里动了动脑袋,后者并没有被惊动。
如果不是身体的消耗也已经到了某个临界点,她的动作就算再轻,他也会在瞬间察觉,然后睁眼看向她……这让顾繁星不禁又想起了路从白中弹的那一次,云层间隙里透下的月色似把他的侧脸映照得比那时候还要苍白几分。
她吃力地撑起一点身子,轻声唤他。
……我在。
不知是不是视线开始模糊的关系,路从白睁开眼,微微眯了眯,才在扭头看清顾繁星之后低低应了两个字。
路从白,顾繁星的嗓音带上了湿意,抬手去触他的眼梢,又向下将指尖落在他干裂的唇角,那里有着渗出血后又结了的痂,我还是后悔了。
撑到这一刻,她或许终究是要为自己的执念与信仰而失了与母亲的约定。
她虽心有愧疚、不舍,却也并不那么后悔。
人这一生的许多奔赴,从来都是未知的迷途,即便重来一次,只要眼前所见并非绝对的死局,谁又能甘心早早退缩?但路从白是不同的。
如果当初她没有找上他,如果他没有一眼认出她的手链,没有答应带她猎陨,甚至哪怕只是没有爱上她,现在的一切会不会都全然不同?他还会做着那个众人眼里性情孤傲、独来独往的陨石猎人,他还能去翻译许多关于陨石的外文资料,他还会把自己找到的陨石都捐给天文台做研究,他还——路从白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痛色闪过眼底,他一把再次拥紧她,俯身用力吻住了她的唇。
和边陲小镇那个温柔而绵长的吻不同,两人在绝望中感受着对方的气息,顾繁星如同一个溺水者紧紧攀住路从白的肩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忘却言语,不念旧事,不问对错,只不过是抵死诀别的一吻。
死在彼此怀里,也死在彼此的吻里。
而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顾繁星却感到有一缕风吹过了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