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迟望着手里的一堆药瓶子发愣。
这这这,长城上的砖,多得数不清啊。
六宝咧着嘴笑,这些都是大人的心意,随便挑出一瓶可都是宫里头的珍品呢!大人说了,怕连捕快脸皮薄,不好意思拿,都帮连捕快记在账上了,回了衙门再还银子就行!连迟扯扯嘴角,狗官还真是贴心啊。
既然都记在账上了,吃什么都不能吃亏,她一股脑儿全部接了下来,他人呢?六宝瞬间垮下脸,冲里头院子努努嘴,喏,南珠小姐在里头发脾气呢。
世嘉哥哥,你今日为什么不等我?裴世嘉逗着罐子里的蛐蛐,眼皮都没抬,你自己没长脚?哼!沈南珠跺了好几下脚,见裴世嘉还没反应,忍不住吼了一声,还是赵府找了辆马车给我,丢人死了!你还丢人?沈南珠小姐今日不是挺威风?沈南珠脸色一滞,世嘉哥哥什么意思?连迟是本大人的捕快,奉命跟着你去查案,不知怎么得罪你了?她还好意思跟你告状?沈南珠心里有些慌,却还是扯着嗓子,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羞辱我,我不给她点教训,不就穿帮了?羞辱你?裴世嘉慢慢抬起头,皮笑肉不笑,本官亲眼所见,她不过是说了一句话,你就赏了她两个耳光,沈小姐可真是信口雌黄,空口白牙,张嘴就来啊。
沈南珠没想到裴世嘉当时在场,脚步微晃,一个踉跄,就跌坐在地,她、她说的声音小,世嘉哥哥肯定没听见……沈南珠觑着裴世嘉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伏在地上嘤嘤啜泣,话音一转,世嘉哥哥只会为她着想,可曾为我着想过?我还未进门,府里就已经有七房小妾,你可知京城都是怎么说我?又可知我为了嫁给你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见裴世嘉面色似乎有所缓和,沈南珠忙爬了起来,坐到裴世嘉的身边,攀住他的手臂,咱们这桩婚事可是贵妃跟皇上求来的恩赏,若是、若是世嘉哥哥为了旁人欺负我,我可是要跟贵妃娘娘告状的。
谁人不知,狗官裴世嘉上天入地,谁的话也不听,却是最听长姐贵妃的话。
裴世嘉支着头,嘴角上挑,无奈地摇了摇头,南珠,你还是不够了解本官。
以为搬出长姐便能逼本官就范?本官最讨厌被人威胁,本来觉得你长得虽然一般,不过娶回家当个物件摆着也不错,既然你心生委屈,本官下个月就去京城退了这桩婚事。
沈南珠面色苍白,退、退婚?不!不能退婚,一旦退婚,她沈南珠就是整个京城的笑话!你、你就不怕……不怕遭人唾骂?不怕圣上怪罪?不怕得罪你爹?裴世嘉露出桀骜不驯的一面,本官当了这么久的狗官,你觉得还会在乎这个?不过一码归一码。
裴世嘉单手捏着住沈南珠的下巴,端详了一会,突然贴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连捕快的脸若是留疤,本官定会在你脸上划上一模一样的……沈南珠倒吸一口凉气,被吓得花容失色,靠在椅背上喘息不停。
裴世嘉突然当着沈南珠的面,从陶瓷罐里掏出那只蛐蛐,死死捏在手掌心。
沈南珠眼看着那只蛐蛐在裴世嘉掌心里慢慢不再叫唤……她盯着裴世嘉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笃定他不是吓唬自己……呜……工部尚书之女何曾受过这个委屈,沈南珠哭着跑了出去。
一定要去京城!告状!连!迟!等死吧你!等沈南珠走远,裴世嘉慢慢松开手,那只蛐蛐探了头,窸窸窣窣转了几圈,一个展翅飞了出去。
连迟听了几耳朵,啧啧啧,狗官战斗力不佳啊。
她摇摇头,没意思,决定还是折返回屋子里上药要紧。
……连迟迷迷糊糊竟是睡着了,悠悠转醒,天色已是近黄昏。
她琢磨着李云也该醒了才是,刚推开房门,就见到肖歧背着手在走廊徘徊。
头儿有事找我?肖歧一愣,不知从什么时候,连迟也开始跟着高剑一起喊头儿了。
脸好些了?连迟伸手碰了碰,还是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吸着气,一边念叨,大人给了我一堆药,说是什么皇宫珍品,也不知是不是吹糖人呢。
肖歧瞥了眼里头一桌子的瓶瓶罐罐,本欲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对了,找我何事?连迟打了个哈欠,难得见头儿大鹅走鸭步,磨磨蹭蹭的样子。
肖歧将那东西在手心里转了又转,缩回去的手刚要伸出去,就听见前头院子闹了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是……陈恩望的吼声?二人哪儿还顾得上说话,生怕前头李云有什么不测,急匆匆赶了过去。
李云的院子自然是住不得了,陈恩望安排她住进了客房,巧的是,这客房离陈恩望的屋子近得很,可离珍儿的房间,却是要走上小半盏茶的功夫。
他们刚进了院子,就看到珍儿伏在地上,身边是散落一地的食盒,汤汤水水洒了满院子。
陈恩望站在她面前,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啊!怎么了?连迟沉声询问,上前扶起珍儿。
她给阿云下毒!这个毒妇!阿云?连迟心里一哂,不到一天,就从嫂子变阿云了?陈恩望还真是太湖里摇船的好手,见风使舵的行家。
我没有……珍儿只会用帕子捂着脸直哭,我只是、只是一时粗心大意了……陈恩望痛心疾首,你明明知道阿云不能吃花生,竟还在菜里放花生油!这不是成心想要阿云的命吗?要不是我及时发现,阿云现在说不定都、都……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珍儿一甩帕子,哭着跑出了院子。
恩望……里头突然传来一丝虚弱的女人说话声音。
连迟瞳孔微缩,李云终于醒了。
第45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李云骨瘦嶙峋,面色苍白,双眼凹陷,斜靠在床边,右手捂着胸口,时不时都要咳上一会儿,而左手光秃秃的一片,被层层白布缠绕,还透着点点血迹。
没等连迟问什么,李云倒是露出歉意,挣扎着还要起身。
陈恩望眼巴巴跑来,把李云又按了回去,连捕快,阿云她刚醒,十分虚弱,实在是不宜问话。
恩望……你先出去吧。
李云靠在床边喘息,眼神却无比坚毅,有些话,我一定要说。
陈恩望摇摇头叹了口气出门。
等他走远,李云突然紧紧抓住连迟的手,神情激动,连、连捕快,我要控告刘鹤生,设计谋杀我爹娘,还要砍杀我!连迟忙安慰她,你别激动,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李云深吸了几口气,当年我父母外出谈生意,回来时天降大雨,山体滑坡,马车失控坠入悬崖,我父死,娘瘫。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是意外,可那日我才知道,一切都是刘鹤生故意搞的鬼!是他买通了马夫,故意为之!连迟点点头,这倒是与刘鹤生那封遗书里写的一样。
她踌躇了一下,还是直接问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李云微微闭着双眼,眉头紧皱,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平日里每隔十天半月,他都要我陪他去永和窑演戏,他知道永和窑的伙计更听我的话。
第二日还有一些掌柜要来永和窑参观,于是那天晚上我们便宿在四合院。
他喝醉了就会打我,那日他又用鞭子抽我。
只是从李云宽大的袖口,连迟也能瞧见她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
李云低下头,那日他喝了好些酒,不知怎么就说漏了嘴,说当年我爹娘的事是他故意为之!我怎么还能忍!随手拿起地上的酒瓶子就砸了他的头,他被激怒了,发了疯似地拿着柴刀砍我!李云说到这儿,仍旧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左手。
连迟却是有些奇怪,为何屋子里会有柴刀?是……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早就预备好的。
之后呢?李云长出了一口气,那一下我就疼晕了,他跟个魔鬼一般,硬生生地砍断了我的手……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他不在屋子里了,我只听到他好像在外头拖着什么东西。
我趁着他不注意,就翻窗跑了。
连迟点点头,怪不得自己那日在四合院里觉得不对劲,看来李云就是在刘鹤生拖拽石庚妻儿尸体的时候偷跑了出去。
所以整个院子才会有许多滴落的血迹,这是他提着砍刀在四处找李云!之后呢?你一直躲在哪儿?在危险面前,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我一直跑一直跑,跑上了山,藏在一个废弃的木屋里。
渴了饿了就吃点野果子,连这伤也是胡乱寻了些草药,天可怜我,竟是止住了血。
李云咳嗽了几声,后来我好了点,就想自己下山找大夫,没想到却是被我打听到刘鹤生死了!突然慢慢抬起头,盯着连迟,面带急切,对了……石庚一家……还好吗?连迟摇摇头,只怕凶多吉少。
在石庚妻儿房间内发现大量血迹,我猜那天刘鹤生砍杀你的时候,被石庚妻儿发现,所以刘鹤生杀人灭口……是我害了他们……李云满脸泪痕,我若是知道那畜生会对他们下手,那晚、我死也要跟他同归于尽!阿云,怎么又哭了。
陈恩望闯了进来,拿起手帕细细给李云擦拭。
李云眼里却是闪过一丝不耐,恩望……有什么事吗?外头来了许多永和窑的伙计,说要见你。
陈恩望放下帕子,我说你这刚醒,实在是没法子见他们。
他们非不听。
李云脸上透着股子坚定,你先出去,我要梳妆。
阿云!无须多言。
李云一锤定音。
连迟正要跟着陈恩望一起出去,却被李云叫住。
可否劳烦连捕快留下帮我?……李云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待屏退外人,背对连迟,就这么褪去了最后一层遮挡。
连迟忙低下头,这倒是她第一次见女子的后背。
李云和连迟差不多高,只是十分清瘦,甚至能看清脊椎骨的纹路,就好像是骨头外面罩了一层皮。
在光薄的后背,密密麻麻全是伤痕,触目惊心。
鞭子抽的,棍子打的,钉子戳地,牙咬地,手掐地、脚踹的、蜡烛烫的……新伤叠旧伤,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难以想象李云曾经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刘鹤生这个畜生!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一个弱女子,一个曾经也是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女子,只是因为爱错了人,便家破人亡,自己差点被折磨死,整日过着人不人狗不狗的日子。
还请连捕快帮我穿一下衣服,我的手……李云的嗓音温柔缓慢,似乎一点点抚平了连迟的愤怒。
还好,她还活着,她的永和窑也还在,她还有光明漫长的人生……连迟如梦初醒般,替李云穿上了外衣。
再浓的妆也掩盖不住李云的憔悴和病色,她干脆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走了出去。
永和窑的伙计几乎全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东西,野味和草药最多。
他们买不起山珍海味,名贵药材,但他们带来了自己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
李云自小便在永和窑长大,与永和窑的伙计宛如亲人。
小姐好!众人见李云出来,齐齐喊了一声。
李云双眼有些湿润,我让诸位担心了……小姐!你放心,我们永远在永和窑等你!是啊小姐,你好好养着,瓷窑的事儿不用操心!咱们永远都是李家永和窑的伙计!李云眼含热泪,却还是笑出了声,她苦苦挣扎,断腕求生,为了娘,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这些至亲之人。
连迟站在廊下,见此情此景,也心有戚戚。
可她也没忽略,有一个人的脸色极其难看。
第46章 云端摘日,海底捞月--痴心妄想她三岁丧母,五岁就被爹卖给人伢子,从这家卖到那家,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被卖了多少次。
最后她被卖给了刘家,后来刘父去世,家道中落,所有下人都走了。
只有她无家可归,当了刘鹤生的童养媳,从此之后,是姐姐是娘亲,也是媳妇。
她任劳任怨,任打任骂,她要的就是一个家,一个不变的承诺。
可刘鹤生一次又一次背叛,他眼里只有权势,只有银子,从来没有自己。
后来,她遇到了他,他英俊他年轻,他眼里只有自己。
他说过,刘鹤生一死,拿了永和窑,就会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可自从李云回来,一切都变了。
……珍儿猛地从床上坐起,这几日她几乎夜夜噩梦。
夜华如水,她拥着被子再也阖不了眼。
索性换了衣服出门,在陈恩望的房前,她敲了三下,一长两短,是他们的暗号。
但今日,却始终没有人开。
珍儿觉得浑身发冷,白天陈恩望求着自己帮他做局,来获得李云的信任。
可万一,是假戏真做呢?鬼使神差的,珍儿脚步一转,去了李云的院子。
明明已经入夜,李云的屋子却灯火通明。
她的心倏地一揪,猫着腰,绕到屋子的后窗,上头赫然映着两条交缠的影子。
女人声音婉转,多谢你这几日的照顾……珍儿贴近了窗子,两人的声音似乎被罩在一口钟里似的,朦朦胧胧,难以分辨。
尽说傻话,我照顾你还不是应该的?以前碍着那畜生在,我不敢说,其实我早就对你……我知道。
以前是我看错了人……日后,这永和窑还有多麻烦你。
男子声音似乎十分气愤,可惜白瓷观音被那畜生弄丢了。
白瓷观音是我们李家传家宝,可没那么容易丢。
男子语气激动,你知道白瓷观音在哪?我李家祖训,白瓷观音只能交给李家人,除非你与我成亲,否则……与你成亲我求之不得!男子一把握住女人双手,两人十指紧扣。
可是珍儿……女子声音陡然提高,当年我腹中孩子是怎么没的,你应该知道。
我也绝不会忘记昔日她是如何羞辱我的。
男子似乎有些犹豫,那、那便把她赶出去!赶出去?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女人声音忽然变得极低,这几日为了给我治伤,药房里买了不少钩吻花,这花外敷治伤最佳,可若大量内服,就会变成催命毒药。
这……男人明显犹豫,其实赶走她就好了。
咱们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明日吧。
女人的声音不容反驳,明日,我若是见不到她,永和窑、我,还有白瓷观音都是你的。
若是她还在……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不是?灯忽地吹灭,女子的呻吟声交杂着男人的喘息声,一声不落,钻进珍儿的耳中。
她紧咬着嘴唇,只觉得心头堵着千斤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明日……明日……珍儿就算到了此刻,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也许他只是假装答应,也许他愿意跟自己远走高飞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