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坟地,老树,枯藤,昏鸦。
四口棺材全部被打开,一字排开,一个红衣女子半个身子都伸进了棺材里,她的身旁站着两个老头瑟瑟发抖。
红衣女子夜掏棺材,身边还跟两个老八怪,若是被乡亲看到,只怕会吓得连祖宗都不认识了。
小、小迟迟,你找到没有?冬叔和窦叔实在是对那一堆白骨下不去手。
杜家老爷和老夫人的尸首没什么问题,杜员外夫妻是跟两个儿女合葬的?连迟的声音透过厚重的棺材板,像是来自地府的呢喃低语,听起来很是诡异。
是……窦叔语气中透着悲伤,当时杜家被灭门,族中人都只忙着争遗产,等到下葬时才发现根本没有定做孩童的棺木,他们图省事,索性就跟员外和夫人一起合葬了……都说人走茶凉,可这茶凉得也忒快了,要知道整个杜家在之前几乎都是靠杜员外养活。
人性本就是凉薄,在很多人的眼里,只有益而无义。
眼下不是感伤的时候,连迟屏气凝神继续翻找,尸体早就白骨化了,杜夫人和小儿子的尸体几乎是垒起来的,可见下葬之人定是随意将尸体抛入棺中。
好在衣裳料子还未腐蚀,两具尸体的骨头才不至于全部混在了一起,棺材里头没有任何陪葬品,生前风光无限,似乎却凄凉至此。
小迟迟,可找到了?唔……连迟沉吟一声,目光所及之处,确实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根本不是一封书信?空中突然发出响声,是信号弹,小迟迟,大人催咱们回去呢。
看方向,是凤阳知府衙门发出来的。
狗官不会无缘无故发射信号弹,必然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连迟心里再不甘,也只能无功而返,几人快速将这里恢复原样。
三人拍马而上,扬鞭奔走,掀起一片尘土,谁也没有注意到远处密林中的一双眼睛。
冬叔先送了窦叔回祠堂,顺便再打探打探消息,连迟总觉得,糕粑里头混着的蚕豆没那么简单。
连迟还没到衙门口,就看到六宝探头探脑的。
哎呦连捕快你可回来了!六宝忙帮着连迟牵马,大人让我在外头等着你,先把查到的事情告诉你,省得你一会儿没空听。
我仔细查问了一番,当年梅管家是倾家荡产,还跟地下钱庄借钱,往海运里投了一大笔银子。
可后来这船只失事,债主逼上门,他没钱还,只能把大女儿抵了出去。
追债人在梅家要不到银子,就去杜家闹了好几趟,许是碍着影响不好,杜员外就让梅管家先回家了。
听说梅管家还挪了杜家帐房里好大一笔银子呢!所以其实不是杜家逼迫他,而是那些债主逼迫他……连迟继续问道,当年那个大女儿的去向,你可打听到了?那是自然,我花了好些银子才撬开那钱庄的嘴。
六宝还颇为感慨,这要说起来,杜员外一家真是好人,前脚梅家大女儿被卖了去,后脚就被杜员外给赎出来了,这小姑娘也不愿意再回去,杜夫人便将她送到了自己的兄长家,说是过阵子再接回来,谁知道后来就发生了灭门惨案。
听说当年梅管家死后,有人秘密给他还了债,梅管家的妻子和小女儿才能好生活着。
不过后来两人说是去应天府寻亲戚,自那之后,邻居们就再也没有过梅管家妻女的消息了。
原来如此……连迟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世间的事真的会这么巧吗?对了,大人急匆匆把我们叫回来有什么事?六宝这眉头皱得更深,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您要听哪个?我两个都要听,跟你主子学坏了。
好消息是肖捕头醒了。
连迟心头一块石头落地。
坏消息是衙门后院池塘发现一具浮尸,肖捕头又晕过去了。
啊?连迟一头雾水。
六宝挠挠头,怪就怪这知府夫人的身形跟您太过相似了,肖捕头他也是刚醒一个没看清……等下,你说谁死了?说话期间,两人已经来到后院,院子里倒是没怎么乱,只是有大夫来来回回。
裴天良站在院子当中,唉声叹气,我裴府是造了什么孽啊……夫人啊……连迟一瞥,裴天良眼里可一滴猫泪都没有,她连句节哀都懒得敷衍他。
她飞速跑到裴世嘉身边,还没说话呢,就被他举着扇子嫌弃,你去哪儿了这是,臭死了。
连迟没脸没皮,我又没有几大箱子衣服好换,大人,你就忍忍吧。
裴世嘉嘴上说着嫌弃,身体倒是诚实得很,紧挨着连迟,好几个下人都能作证,这裴汤氏是自己跳河自杀。
亲眼看着主子自杀却不去救?连迟得空去看屋子里围着的大夫,明明裴汤氏已经没救了,却还要不停地施针,也不知是救给谁看。
下人交代,裴汤氏当时让他们全都退了一丈开外,还要求全部背过身去,没有她的命令,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回头。
裴世嘉顿了一下,出事的时候裴天良跟我在前厅,但是裴瑶不知去向。
整件事情都透着股诡异,下人可曾看清,当时裴汤氏是在做什么?好像是某种祭祀,反正她自从上次放火之后就神神叨叨的,整日把自己关在房中画符咒念经。
裴世嘉轻声细语,等裴天良再做会戏,就让你进去搜她的屋子。
自从裴瑶认祖归宗后,裴天良与裴汤氏的感情越来越差。
裴天良一门心思想培养裴瑶成为他的继承人,可裴汤氏却还想着用些旁门左道的法子,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女子实苦。
连迟眸光流转,大人,我先去大牢看一趟杜凝。
怎么了?连迟唇边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我想,我已经知道杜凝的真实身份了。
第109章 癞蛤蟆生蝎子--一窝更比一窝毒狗官倒是没为难杜凝,还给她找了个有窗的牢房,只是她脸上愤懑不平,无心看风景。
杜凝。
连迟微微一顿,也许,我该叫你梅凝。
杜凝整个人掩在阴影中,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她的脸上,她又往后缩了缩,语气似笑非笑,不愧是连青天,这么快就查到了。
你就是当年那个被梅管家卖出去抵债的大女儿,后来又被杜员外夫妻俩买了回去,送到了她的兄长家。
照这么说来,杜家对你有恩,你为什么要假冒——我不是假冒,我早就改姓杜了。
杜家灭门惨案发生后,爹没有因为我是凶手的女儿就苛待我,相反却是认了我做女儿。
杜凝昂着头,我虽然恨我亲爹,可我也绝不相信他会杀人。
这些年,杜家的案子一直盘桓在爹的心头,我只想找出真正的凶手,至于为什么说自己是杜家遗孤……只有这样才会引起你们的重视不是吗?无论你是杜家遗孤,还是凶手的女儿,都不妨碍我们查询真相。
连迟轻出一口气,季平也知道你的身份?杜凝抱着双膝坐在床边,垂着头,是我自己告诉他的,当年他与我家是邻居,小时候也一起玩过泥巴。
连迟又走近了一步,他都跟你说什么了?他只说当年的事他是逼不得已,他说等裴家祭祖之后,他就会告诉我一切。
杜凝哀叹,可他却死了,谁会在这个节骨眼杀他?除了凶手。
他死那日,裴瑶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没有,当时大家都离他很远,除了他自己,没人有机会用匕首捅他。
可我绝不相信他会自杀……杜凝突然一愣神,止住话头,你怀疑他?连迟掏出一张纸,上头赫然画着尉迟敬德和秦叔宝的年画,这是她那日从裴瑶的诗集上偷偷撕下来的,明明缺了一页,可裴瑶和裴天良回去之后愣是连个屁都没放,要说里头没猫腻她可不相信。
她柔声问道,这个你眼熟吗?门神画?杜凝接过看了几眼,有什么特别的?看来那日迷晕裴瑶的不是杜凝,很显然,迷晕裴瑶的人就是要让他看到这幅画,可杜凝却丝毫没有反应。
连迟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这跟杜府门上的门神画一样——这不一样。
杜凝几乎是立刻反驳,杜家所有的门神画都是杜夫人亲手画的。
杜凝嘴角弯弯,似乎陷入了一段美好的回忆,杜夫人心灵手巧,除了画画,还特别喜欢刺绣,当年我在杜府住了几天,她亲手做了一件中衣给我,在上面绣了许多小猫,她还在衣服夹层中绣了一个平安符……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温柔善良的人……!?杜凝还在说着什么,可连迟却倏地觉得脑中清明,原来在那里!她一直觉得有哪儿奇怪,原来是在那里!她恨不得立刻就飞奔出去,谜底就快要揭开了。
可眼下……连迟按捺住自己,一直等到杜凝说完,才堪堪问了一句,你可曾找过自己的娘亲和妹妹?杜凝一怔,紧咬着下唇,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连迟,你……连迟负手而立,背对着杜凝,你年少时与季平是邻居,可这么巧,梅娘也是与季平青梅竹马。
梅娘她不是名为梅,而是姓为梅,你和季平早就知道了吧?可你却不打算和她相认,为什么?杜凝露出一声苦笑,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种福气。
连迟长叹一声,走出了牢门。
梅娘一心想着嫁给季平,若是被她知道,季平才是当年杜家灭门案的凶手,也是间接害死自己亲爹的杀父仇人,她还怎么与季平相处。
想来季平本打算供出幕后元凶,与梅娘远走高飞,而这也是杜凝和季平达成的共识。
上一辈的恩怨,不该由下一辈来承担代价。
裴汤氏的屋子终于空了出来,连迟心急如焚,又怕被外人看出端倪,只好硬着头皮去查看她的屋子。
好在六宝给力,连捕快,已经搜得差不多了,在衣柜里搜出几件黑色袍子,还在梳妆台上搜出了一堆看不懂的经文和香烛。
对了,她的床比较奇怪……六宝欲言又止,好像是找不到话来形容一样。
连迟掀开床帘,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这是一张三面围的拔步床,这三面每一面上都放着送子观音像,一尊尊观音像密密麻麻堆叠在一起,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是玉制,有的是木头,甚至还有石头做的。
没想到裴汤氏执念如此之深,一想到每日她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入睡,就已经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裴世家轻揽连迟,别开她的头,别看了,怪瘆人的。
伺候裴汤氏的丫鬟作证,梳妆台上那些经文和香烛是裴汤氏这些日子刚得的偏方,说是只要在院子里点燃蜡烛,点燃自己所抄的经文,并在此刻将自己全部浸没在湖中,只要在经文焚烧结束后,安然无恙地从水中起来,便能如愿借助河神的力量怀孕得子。
狗听了都摇头,她疯了?这么荒唐的法子她也能信?自从裴瑶进了家门,她就已经疯了!裴天良望着远处裴汤氏的尸体,眼中丝毫没有悲恸,甚至还带着恶毒怨恨,本来瑶儿如今已是推官,今年本要进京述职,可嫡母去世,他按礼制要丁忧三年!三年!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年!纵使连迟早就知道裴天良与裴汤氏感情破裂,可如今这番话听在耳中还是刺耳得很。
裴汤氏到死还在想着生孩子,可裴天良不仅不怜惜,甚至还要责怪她死得不是时候!连捕快,你不用这样看着老夫。
裴天良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裴汤氏的厌恶,她一心求子,难道真的是为了老夫吗?她为的是自己的荣华富贵,为的是跟瑶儿抢家产。
若是她安安分分做瑶儿的嫡母,哪里还会有这些事!连迟心中为裴汤氏悲凉,一直垂着头,却不想在屋子地上也瞧见了许多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