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裴天良首先发问,不知怎的,他看着连迟笃定的眼神,突然有些发慌。
看来还是小看她了,还以为她跟柳思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大人莫急。
连迟游刃有余地看了眼裴瑶,不知裴公子可认识他?顺着女子纤细的指尖,裴瑶有些疑惑,窦叔?我怎么会不认识。
窦叔冲着连迟点点头,挺直脊背,老奴是裴氏祠堂守祠人,可五年前,老奴还是杜府的窦管家,张公子难道不认得老奴了?当初您刚到府里,还是老奴领你进的客房。
裴瑶脸色骤然巨变,蓦地往后退了几步,强忍着让自己神色如常,窦叔,你在开什么玩笑?什么张公子?裴天良疾言厉色,窦叔,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这么久潜伏在我裴家祠堂,到底有何居心!窦叔可没有老糊涂。
连迟缓缓踱步至裴瑶身旁,六年前,裴公子应该不姓裴吧?当年你姓张,名为张沛瑶,我说得可对?裴瑶从容地点点头,当年娘亲为不免我被人歧视,特意为我取了个姓。
当年你不过是个穷书生,来凤阳府谋生,与年轻时的杜员外相谈甚欢,杜员外见你居无定所,便邀你去杜府小住,难不成这就不记得了?连迟神色淡漠到了极点。
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没想到裴公子倒是忘得干净。
裴瑶双眼倏地睁大,好随即又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好一会儿才幽幽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已经过去许久,我都不记得了,与父亲相认之前,我确实穷困潦倒,受到许多人恩惠,这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吗?这是不值得一提,可狸猫换太子,鸠占鹊巢,值不值得一提?连迟又往前一步,逼得裴瑶不得不直视自己,整个裴家人只要吃了蚕豆就会头晕腹痛呕吐不止,可那日祭祖时,我明明看到你吃了糕粑,为何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我……裴瑶步步后退,我当时也有感觉,只是要强撑着照顾父亲……撒谎!连迟毫不留情地反驳,我问过大夫,若真是有蚕豆病,绝不可能只是轻微反应!让我来告诉你吧,因为你,根本就不是裴大人的儿子,你本名就是张沛瑶,你的爹就姓张。
什么?!在场众人都十分震惊,连跟着裴瑶的小厮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原来夫人说得都是真的!其实府里的下人私下都说少爷跟老爷长得一点都不像,老爷身材魁梧,鹰钩鼻,阔额狮鼻,行事作风都是风风火火。
可少爷身材瘦弱矮小,风一吹都要倒了,平日里头不是悲春伤秋就是犹犹豫豫的。
裴瑶尚且还算冷静,垂着眸子看不出悲喜,说话间还保持着书生的自矜,连捕快请勿要血口喷人,我若不是父亲的儿子,谁是?自然是那个已经死去的杜员外。
当初裴大人四处寻找自己儿子的下落,这个消息也被杜员外得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可他也知道裴大人寻亲的目的就是要找人继承衣钵。
杜员外当时已是家庭美满,事业有成,就算此刻回去认亲,只会横生枝节,没有自由不说,还会被逼着考功名。
他根本也不是块读书的料子。
就在这时,他认识了你。
连迟嘴上不紧不慢地说话,可一双眼睛却时时刻刻打量着厅里的人,从窦叔,到裴天良,一个不落。
你们俩一见如故,也一拍即合。
你醉心读书,一心要考科举,他只想安度此生。
于是你们俩想出了一个交换身份的法子来。
他将当年裴大人的信物交予你,作为回报,在你成功认祖归宗之后,借着裴家的由头私下给予杜家生意便利。
我说得可对?裴瑶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倒是裴天良双眼恍惚,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这、这,连捕快,你这么说,可有证据?杜员外是个生意人,凡事都喜欢落在条款契约上,可正也是这份契约害了他们一家的性命。
连迟轻叹一声,掏出手中的布包,杜夫人心思细腻,将这份契约缝在了手帕的夹层中,所以当年季平翻遍了整个杜府却怎么也找不到。
六宝小心翼翼地接过呈交给了裴世嘉过目。
狗官瞥了一眼,嘴角弯弯心情大好,原来她方才急匆匆地跑了不是为肖歧,却是为这个。
这上头写得很清楚,张沛瑶与杜瑶二人交换身份,从此以后,张沛瑶便是裴瑶。
上面还有二人的手印签字和掌印。
这些都是独一无二不能伪造的东西。
我想在你成功认亲之后,又一路扶摇直上当上了知府推官,便开始觉得杜家和这张契约是你的隐患。
窦叔说过,当年梅管家投海运失败后,曾经去过凤阳知府几趟,他是杜员外的亲信,我想他并不知道你们俩交换了身份,只是觉得你与杜员外交好,便想在走投无路之际求你帮个忙,可你却误以为杜员外将一切告诉了他,就此起了杀心。
灭了杜家满门,再嫁祸给梅管家,一石二鸟。
连迟望着裴瑶淡漠的神色,觉得喉咙干涩,一股怒气蒸腾而出,这可是整整八十六口人命!不是为了仇,不是为了财,更没有爱恨,只是出于他的自私自利,出于他无端的猜忌,出于他对名利的渴望而已!哈哈哈哈哈。
裴瑶突然大笑了几声,连青天果然名不虚传,连这个都能挖出来,是,我的确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我也的确与杜瑶交换了身份,可只凭着这个,你就能说,是我杀了杜家满门?你可有证据?当年梅管家可是亲口认罪,这案子是第一女捕头柳思亲自查的,连捕快,这已经是个铁案,想要翻案,凭这一张纸没用吧?连迟抱着双手,神色自若,裴少爷,你不会觉得季平什么都没留下吧?第112章 苦瓜树上结黄莲--一个更比一个苦连捕快!裴天良突然打断了连迟,五年前杜家灭门惨案发生之时,犬子和我正参加城中的聚会,当晚所有人都可以证明,犬子与我从未离开过。
所以无论你说什么交换身份,什么嫁祸啊,一石二鸟啊,都不能证明当晚那些人是犬子杀的吧?连迟被裴天良这一口一个犬子给整迷糊了,她微微一怔,裴瑶不是大人您的儿子——裴天良不耐烦地挥挥手,连捕快尽管回答我的问题就是。
虽说裴瑶没有亲自到场,可他指使季平杀人——指使季平杀人?裴天良突然提高了声音,季平又不是个小孩,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吗?让他去杀人他便去杀人?我家夫人活着的时候还经常让府里的下人去死呢,照连捕快这么说,夫人她岂不是罪大恶极?摆明了就是偷换概念。
连迟还要反驳,却听裴天良反问道,再说了,季平可是自杀,若他真的是当年的凶手,也算是死得其所,杀人的凶手死了,这案子可不就是破了?裴天良说完话后,突然紧皱着眉头,手抖个不停,一旁的小厮忙递了糕点上去,他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干净,才慢慢恢复镇定,继续说道,为了这件事闹了这么半天,明日夫人还要出殡,我实在是没空招呼各位了。
瑶儿,送各位回去休息。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明明已经戳穿裴瑶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可他却一切如常,甚至丝毫不觉得意外。
就连裴瑶也面不改色地送大家回去,只有跟着他的小厮脸色如同吞了半斤苍蝇一样难看。
大人!等一下!就在几人陆续离开之时,连迟突然大吼了一声,冲着裴天良直直扑去。
啊!!!!裴天良躲闪不及,被连迟一下子扑倒在了椅子上,连捕快,你、你做什么!你喝酒了!?连迟满身的酒气,还一脸傻乎乎地盯着自己……让三叔见笑了,连捕快就是这样,断案子前要喝上半斤方能才智大开,外头都叫她酒探呢。
裴世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徒手将连迟薅了起来。
不打扰三叔了,也不劳烦表弟相送了。
裴世嘉突然微一弯腰,一手托着连迟的腰,一手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连迟顺意靠在狗官肩头假寐,狗官身上没有什么香料味道,倒是有一股枣泥云片糕的味道,清甜却不腻,将她心头的烦躁一点点压了下来。
查到你想查的东西了吗?裴世嘉嗓音低沉,嘴唇几乎是贴着连迟的耳朵,痒得连迟缩着脖子直躲。
等她将头埋到裴世嘉的胸口,才闷闷问道,大人看出来了?连迟的头顶抵着裴世嘉的下巴,毛茸茸的软软的,小人书上都说少女有自己的体香,裴世嘉深深吸了口。
……呕!一股子酒气混着外头的泥土味还有马粪味!还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臭味道。
果然小人书上都是骗人的,裴世嘉皱着鼻子,你又是去哪儿挖粪去了?大人莫要瞎说,我可不是挖粪,是挖坟——哎!裴世嘉作势要将她扔了,掂了掂又抱了回去,吓得连迟抱紧了他的脖子。
他倒是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笑嘻嘻地往前走,我那三叔奇怪得很,你只管放心查,我们裴家不缺他这一个。
连迟心里突然跟塞了团棉花一样,原来狗官都知道呢,生怕她因为裴天良是他三叔的身份就觉得为难。
不过他这算是想多了,连青天铁面无私,就算是自己师父造反,她都要批评两句的。
六宝跟在身后美滋滋的,自家大人对连捕快可真是上心,幸好自家机灵,早早就在连捕快那儿好好表现了几次。
这讨好主子,得从讨好主子的心上人开始,从此升职加薪当管家,未来可期!连迟满心都是案子,等到了房间落了地,才想起肖歧来。
头儿,你没事吧?谁成想肖歧在柳思的搀扶下,看都没看连迟一眼,径直走了过去,就仿佛连迟跟个空气一般。
我们可承不起连捕快的问候。
柳思回头讥讽了几句,肖歧只是个小捕头,自然比不过某些人重要。
眼巴巴地担心人家,就算再难受也得等着她回来,可她回来看你一眼了吗——柳思,闭嘴。
肖歧的声音冷若冰霜,听不出任何情绪。
连迟心道不好,自己一心扑在案子上,确实疏忽了他的伤势,忙跑上前,支吾着解释,头儿,我不是、我——我知道,查案要紧。
肖歧看到连迟手腕上,自己先前咬过留下的牙印,不自觉的声音似乎又温和了下来,可他依旧步履不停,丝毫不给连迟回话的机会。
连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了……肖歧对自己的态度怎么转变得这么快?若是旁人只怕是会觉得肖歧定是厌弃了自己,可连迟是谁,四面山小霸王,她立刻作势要拦着肖歧不让他进门。
可她的脚步还没迈出去,就听见杜凝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连捕快,梅娘不见了。
梅娘不见了?连迟脚步一滞,到底还是调转了方向,跟着杜凝走了。
临走前她不忘跟六宝耳语了一番。
六宝明白!六宝时不时地点头,一个转身就消失在了院子里。
狗官放心不下,索性跟着杜凝和连迟一起去了。
柳思重伤初愈也扛不住了,窦叔扶着她回去休息。
等房前人群渐渐散去,冬叔望着肖歧心疼地叹了口气,你这是何必……天上的一轮明月渐渐被乌云盖住,肖歧苦笑一声,冬叔,那日树林里的那支箭是警告。
他又开始了,他始终不想放过我。
上一次是三年前,八条人命。
这一次是三年后,二十条人命。
肖歧眸中皆是绝望,凌飞到现在还没醒,如果今日躺着的是连迟……我只怕会发疯。
逃避是没用的。
只有……冬叔突然袍子一撩,对着肖歧跪了下来。
只有杀戮才能停止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