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堪堪走到萧府所在的街口,寿光皇帝却猛地喊了一声停,望着前面已经被开道到清清爽爽的街面,缓缓地下了乘辇,就这么亲自下来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等到了这般时候,任谁都知道寿光皇帝要去萧家了,只是万岁爷如此做派,百官们谁又敢拿大?连忙从亦步亦趋的步行跟在后面,只见寿光皇帝在萧家门前缓缓停住了脚步,却是一伸手先止住了身边要喊出皇上驾到的唱礼太监,一双眼睛直往那漆着红漆的大门对面看去。
一座陈旧的牌楼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自大梁开国以来历经了无数风雨,却始终未曾倒下。
武将下马,文官落轿。
开国元勋,当此殊荣!牌楼上面,太祖皇帝亲笔手书的十六个大字依旧显得银钩铁划苍雄有力,寿光皇帝轻轻念了一遍,却是转过身来对着群臣们缓缓地道:诸位爱卿,这座牌楼向来大家都见过,你们中很多人也像今日一样,逢此牌楼下马落轿,可是今天朕有一疑问,当年太祖皇帝为何要赐给萧家这样一座牌楼?此言一出,下面一片寂静,之前有主和或是提倡迁都的大臣们脸色大变,皇上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局面纵然如此,又焉能比太祖皇帝立国之时更难?沉寂良久,到底还是首辅大学士刘忠全站出来,却是先向着那牌楼遥遥行了一个三拜九叩大礼,这才起身道:回皇上话,当年太祖皇帝起兵之时,身边兵不过八百,甲不过十副,能有我大梁如今这等煌煌基业,全凭大志不辍,人心归附,将士效死!萧家位列开国十大功臣之一,故太祖皇帝特赐此匾以告天下,嘉勉其忠勇,激励天下之壮烈!说得好,嘉勉忠勇,激励壮烈!寿光皇帝昂首望天,缓缓地道:朕遥想太祖皇帝当年事,每每总有悠然神往之感。
可是这一句忠勇壮烈,背后却是多少代人的抛头撒血!昨夜朕特地让尚书监查了查,自我大梁开国以来,萧家自其祖辈始战殁六十七人,轻重伤残者一百零五人,满门忠烈,当之无愧。
诸卿,你们可有家中祖辈为国捐躯如此众多之数?这话已经不是沉重,而是诛心之论了。
众臣工刷刷地跪倒了一街,齐声道:臣惶恐!惶恐?朕也惶恐!朕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准备这一场北胡之战,到头来却没想到落了个胡虏打到京师城下的结果。
退不得啊,再退不得了……那博尔大石是草原上的一代枭雄,熟知战法兵事,此刻咱们退避也好,迁都也罢,只要出了这京师的高墙厚城,你们说他是会继续攻打京城呢,还是绕过此处直接追击咱们的撤退队伍?逃亡车队就算再快,比得过北胡铁骑否?大家不妨打个赌,赌咱们无论是向哪个方向撤,北胡人会花几天时间把咱们追上?至于主和?那更是个笑话,朕若是博尔大石,一定要对方先杀了那些主战的大臣们才肯谈,然后让大梁交出京城里的金银作为条件,刮足了大梁的油水之后,我必会再度攻城,那时候战臣皆殁人心已散,就算是背信弃义的声音骂得震天响,你们又能耐我何?武将行列中一片微微点头,之前许多主和或倡议迁都徐徐图之的大臣们却一个个地变了脸色。
便在此时,忽然见萧家的大门发出一阵令人牙碜的声响,轧轧声中,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开启。
众人把眼看去,里面早已是一片悲戚的白色。
臣妇萧安氏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安清悠有些吃力地缓缓下拜,却早被寿光皇帝一把扶了起来,苦笑道:丫头,你终于是出来见朕这个义父了,快快起来,你身子不便,无需全礼,无需全礼!寿光皇帝在门外一番话语说得艰辛,安清悠在家中知道得却是清清楚楚。
在这个京城之中人心惶惶地时候,她终究没有任着脾气性子一路执拗下去此刻微一低头,轻轻地道:陛下驾临萧家,臣妇接驾来迟已是不敬,还要多谢陛下免礼之恩。
如今北胡人只怕便要来到京城城下,城中之事千头万绪,不知又有何差遣?说话之际,萧家的诸人已经鱼贯而出,尽是一副披麻戴孝的素缟之状,如今安清悠已是朝廷的三品诰命,萧老夫人既是起不得身,萧家众人却是已她为首。
寿光皇帝看在眼里,心下却是轻轻一叹,缓缓地道:朕今日带着百官来,便是想问你几句话。
皇上请问,臣妇知无不言。
如今萧家男子尽丧于战阵,你等一干妇孺,往下却是如何打算?寿光皇帝这话说得简直有些血淋淋地,如今萧家一副大丧之态,哪里有这等时候向着人家孤儿寡妇问这等话语的道理!安清悠的脸色登时有些苍白,却是缓缓地道:陛下此言差矣,我萧家如今虽有公公和诸位兄长战殁于沙场,但是大哥萧洛堂仍在,我夫婿萧洛辰虽是生死不知,然而臣妇一直坚信,他一定会回来的,回来为陛下和朝廷分忧解难,回来把北胡人打一个落花流水!寿光皇帝点了点头,却是什么也没有对安清悠说,径自转过身看来一眼下头面色各异的众臣子,这才缓缓地道:自古大战之前,多有祭天祈运之说,按说这京城一战,打得是朝廷社稷祖宗基业,打得是我大梁国的江山国运,朕若要祭祀,不是去皇祠祖庙,便是去天坛地坛,可是这一次朕想换个法子换个地方,就在这开国立下来的最后一座忠烈牌坊下,和众卿一起追思一下咱们的开国先烈,不祭天地,咱们只祭那些开国以来死去的将士!愿随陛下——!众臣中齐声应诺,只是期间自有像刘忠全安翰池这样的老臣那般神色激昂者,亦有那嘴上随大流脸上却面色复杂之人,寿光皇帝却是全不在意,噌的一下拔出佩剑,伸手在剑刃上一抹,锋锐无比的天子佩剑早就刺破了他的手指。
鲜血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就这么打在大街之上的地面上,只听寿光皇帝振臂高呼道:朕,大梁第八代皇帝,年号寿光,于此至无上敬意于诸将士先烈,昔我大梁开国之时,正逢中原祸乱,民不聊生,太祖皇帝揭竿而起之时,敢问诸先烈将士彼时可有兵马甲衣否?有果腹之食否?后我大梁立国之后,百余年年来为北胡所患,敢问先烈将士,诸战于北疆风雪黄沙之时,可有叹息痛恨于朝廷亦曾岁币和亲,为求一席之安否?朕在位三十载,说不上是个好皇帝,拔刀挥军的仗朕打了,岁币和亲的事情朕也干过!今日北胡人兵临城下,我大梁精锐尽丧,良将皆殁,朕及社稷忠臣所余者,唯一腔热血而,此祭,先引天家之血言愧对先烈将士之事,稍后奉活牲于上,唯求我将士英烈在天之灵,护佑我京城百姓免遭胡人屠戮之苦,护佑我江山社稷用不辍于鞑虏铁蹄之下!一段祭词念完,寿光皇帝猛地转过身来,脸上竟是已有了些狰狞之色,恨声道:抓人!旁边皇甫公公早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一个一个地开始念名字,那些这段日子偷偷摸摸把家眷送出京城去的权贵大臣,一个个地被剔了出来,还有那些先前主和主逃的大臣们亦是没被放过,四方楼做这等抓人拿人的事情向来最是熟稔不过,这当儿一群各色官员被绑得如粽子一般,数量竟有近百人之多。
皇上开恩啊!皇上,皇上,臣不过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有些脑子转的快的人已经是猜到了万岁爷想要做什么,一时之间求告之声四起,却见寿光皇帝一言不发,兀自冷笑不已。
陛下,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首辅大学士刘忠全瞧得不忍,出言相求。
朕已经准备亲任此战之帅,京城就这么大,用不着这么多官儿。
寿光皇帝一张脸上犹如万年寒冰,不为所动。
刘大学士心中一寒,亦是再也不敢发声。
陛下,您要祭先烈将士以明京城军民之志,却不应该杀在这里。
一个声音忽然传出,竟是安清悠。
丫头,你也要替他们求情?寿光皇帝眉头微皱。
臣妇不敢。
萧家男丁几乎是一门尽丧,安清悠又不是什么圣母,对这些逃跑派主和派割地赔款派着实没有什么同情之意。
只是对于寿光皇帝却还始终心存芥蒂,真要杀人,菜市口御街前何处不行?偏偏要选在萧家门口,这是用萧家那些战死者来作态造势么!臣妇只是觉得,他们不配死在萧家门口,更不配这忠烈牌坊之前,何况臣妇如今身怀六甲,实是不愿见这血光之时,还望陛下体恤!安清悠慢慢地说着话,寿光皇帝却是眉头微皱,在他心中,若要激起京城军民的上下一心之势,在没有比萧家门前这块忠烈牌楼前更好的地方了。
可是此刻听得安清悠如此说,沉吟半响之际却终究是摇了摇头道:你终究是埋怨朕这个做义父的,也罢,朕欠你这丫头甚多,欠萧家更多,这一次不让萧家的牌楼溅上血了便是。
不过今日之事朕虽是前有谋划,但对于先烈勇士的祭祀崇敬却是诚心诚意,发诸于本心,这是你这孩子教给朕的……寿光皇帝径自说着话,忽然间旁边皇甫公公听一个手下来说了些什么,神情凝重地上前插话道:陛下,探马来报,博尔大石率北胡大军已过京西大营,此刻距京城不足十五里。
十五里……真快啊……寿光皇帝轻轻一叹,却是脸现苦笑之意,扭头对安清悠道:自从你上一次救了朕的性命之后,朕便经常想,为什么是义父呢?若是真有一个像你这般的女儿该多好?嘿嘿,本想着在这一仗之前,跟你这丫头化解一下心中芥蒂,可惜北胡人不给朕这个时间啊!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萧家,朕这一去,怕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你的面喽!寿光皇帝本是杀伐决断之人,此刻对安清悠虽有慈爱之意,但值此等时刻却是轻重缓急之间绝没有丝毫犹豫。
一伸手间,却是把一纸鹰信塞到了安清悠手里,随即径自转身道:众卿,博尔大石来了,各位可有胆子,随朕一起去到那城墙之上看看北胡铁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