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死契

2025-03-31 14:32:17

见过大小姐!不多时,芋草便已来到了安清悠的房中,见面倒了一声话,却不自称奴婢,盈盈一拜亦是平礼,更没有什么请安的意思。

大胆,见了大小姐还敢如此放肆!青儿在一边看得柳眉倒竖,一声喝骂直冲了出来。

安清悠轻轻一摆手制止了她,只是细细打量这芋草时,却是越看越觉得饶有兴趣。

这女孩子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兀自站在那里昂着头,却是挺腰平肩,目不斜视,眼睛里满满都是倔强之色。

对这女孩子身上的举止做派,安清悠倒是颇为熟悉,自己跟着彭嬷嬷练了这许久的规矩,亦是早已成了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此刻上下打量了一番,却是微笑了一下道:以前做过哪家的小姐吧?官宦人家出来的?芋草面上微露惊讶之色,却又随即释然,心想着既是把我买来,那人牙子又岂能不告诉她们自己的出身?当下却是昂然又行了一个平礼道:家父钦天监司员周恒礼周大人,嫡女周氏见过大小姐。

还是嫡女?安清悠倒是微微有些诧异,便接着问道:你父亲既是有俸禄的司员,你又是身家清白的,却又如何死契进了我安家做丫鬟?芋草脸上登时便现了愤愤之色,那钦天监本就是京官中最清水的几个衙门之一,当今大梁皇帝世宗陛下一不求黄老仙术,二最烦星象天学,这钦天监便更是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偶有天灾降至需要些地理勘测之事,朝廷拨银亦是大半被掌事的几个头头过了手去。

她父亲不过是一个没有品级小小司员,每月的薪俸还没安清悠的月例银子多,却染上个滥赌的毛病,负债累累之下债主逼上门来,终于便将她和妹妹卖了抵债。

事情本是这么个事情,可是很多时候,人却未必肯真的面对自己乃至自家的问题。

便如芋草此时,却是认定了安清悠什么都知道,不过是在折辱自己而已。

当下一咬牙道:大小姐既将我买入府中,又何苦问我。

家父在外面欠了人家银钱,便将我卖了抵债,为什么签死契,死契卖得价钱更高,大小姐当真不知道么?安清悠见她脸上的愤恨凄然之色中竟有一股子决然之意,心下不禁了然。

虽不知她父亲究竟是为什么欠了银钱,但看她这副样子,便用脚趾头也能猜出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

当下叹了口气道:你的事情我确是不知,不过你那父亲竟然能将亲生女儿都卖掉……哼!这种人你还叫他一声家父?那芋草面色一变,却是强项着说道:自古天伦有常,礼法有矩,我身为女儿,便是父亲将我卖了也是人伦大道。

大小姐如此说,眼中可是还有礼法么!安清悠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又是一个被封建礼法烧坏了脑子的,倒在这里指摘起自己不知礼法来了。

索性也不和她争辩,只把适才青儿所报的事情说与她听道:我听说你在下午来到我这院子的时候,便在四处查探路径,可是存着逃跑的心思?要知道按大梁律法,签了死契之人若是逃跑一概以逃奴论,官府抓住了亦是送回主家,轻则拾掇得你死去活来,重则一顿家法直接打死了事,你不怕么?安清悠这里说得淡然,那芋草听了却是瞳孔一缩,口中冷冷地道:不是说存着逃跑的心思,而是我一定要跑,绝对要跑!今日跑不得便明日跑,明日跑不得便后日跑。

我虽是身不由主被父亲卖了,却是死也不肯做那为奴为婢的事情的!大小姐若是觉得小女子太过不堪,不妨此刻便将我一顿板子打死,倒也干净!哀莫大于心死……看着芋草那绝望而淡漠的眼神,安清悠忽然又了一种奇特的感觉,或者眼前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子逃跑的目的之一,就是渴望被打死?安清悠看着这个夹在礼教与渴望自由之中的倔强女孩,心中不禁有些替她难过。

只是此刻和这女子说什么人生不能轻言放弃大道理也是白搭,安清悠眯着眼睛微一思忖,却是缓缓地说道:倒还真是个看开了生死的!也罢,你刚才和我讲礼法,我就跟你讲讲礼法。

既是安府买了你,无论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丫鬟,此刻的身份却是我安府之人,见我面而不请安可是无礼?你不愿为奴这份倔强我倒是欣赏,可是既有官府文书身契在此,你背主而逃可是不忠?我好生与你说话,你却这般冷眼相对,如此对主家可是不义?如此种种,你又是作何感想?芋草的身子猛地一颤,一时间脑子亦是乱了。

她自幼读书,家里虽然清贫,但从小便是以守礼法有骨气的忠烈女子为目标。

此刻安清悠随随便便几句话,却是将她原本用来支撑某种伪坚强打得粉碎!此事说来毫不稀奇。

古代那些所谓拘束女子的礼法规矩,本就有诸多自相矛盾之处,真要细究起来却是纠结无数,世间不知又有多少女子为此吞金上吊投井抹脖子。

安清悠本是现代人,早在互联网横流的年代里看过不少相关的分析,穿越之后更是和彭嬷嬷把那规矩礼法学得滚瓜烂熟,此刻身兼古今之长,要论及此道却是再为轻松不过。

此刻芋草神色大变,安清悠亦不难看出她此刻心绪已乱,微微叹了一口气,却是又加上了一把火,径自对着青儿言道:青儿,去把她的卖身契拿来。

芋草一听这话,神色却是更加的惨然,通常这主家若是要行大家法的时候才会出示身契。

这大小姐虽然说话和颜悦色,可看她行事一板一眼,又焉不知这是要杖毙了自己给那几个新来的看?殊不料青儿取来了那死契,安清悠却是把这张薄纸随手往她怀里一塞,轻轻地道:我要的本是能随在身边的贴心之人,你既宁死亦不愿为奴,倒也有几分骨气,我把你的身契还给你,你若还是要走,便可正正经经地从我安府走出去,莫要再行那背主而逃之事了。

顿了一顿,安清悠却是又道:只是我对你尚有一劝,走既是容易,你可曾先想好了究竟要去的是哪?莫要回家去再让你的父亲给卖了一次才是!芋草呆呆地捧着那死契,一时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安家大小姐就这么放了自己走,一时又觉得自己不知到底是对是错。

安清悠最后那一句话,却像是晴空霹雳直穿进了心窝。

原本是一门心思的只想着要么逃跑要么被打死,可是这自由瞬间来到之时,更多的却是一种茫然不知所措。

这位大小姐说得不错,那个只剩下一个烂赌鬼父亲的家事无论如何不想回去了。

可这真是要走出了安府,天下虽大,自己一个弱女子又该到哪里去?原本比天还大的一份死契,竟在转瞬之间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芋草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却感觉到浑身上下的力气在一点一点的流逝,双腿一软之下,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声抽泣了起来。

安清悠轻轻叹了口气道:今日天色已晚,你一个女孩儿家只身出门也不安全,左右这院子里还有一个住处。

今晚不妨好好想想,若是真是要走明天一早倒也不迟。

当下唤过一个门外伺候的仆妇,自是带了芋草下去,之前先选择这芋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她是所有人里最不稳定的一个,无法预测的事情是最可怕的,若是她今晚便行那逃跑之事,无论成功与否都是个绝大的麻烦。

可是今夜如此做法虽然先排了个随时可能爆炸的雷,安清悠反倒有些感慨。

自从穿越以来,一步步都是险阻,一步步都是靠算计着挣扎着过来。

虽说是生存所限逼不得已,可在这古代待久了,究竟是自己改变了这个环境,还是这个环境改变了自己?正蹉叹间,却见青儿拍手笑道:小姐的手段果是越来越厉害了。

我看那芋草既肯宁死不为奴,倒却是个有品行的。

如今您既是对她有恩,她却也没地方去,说不得还是要留在这院子里,如此一来,倒必是对小姐死心塌地了!安清悠苦笑一声道:青儿,这段日子来连你也世故了,既如此说,莫不是在取笑你家小姐收买人心不成?青儿吐了吐舌头道:我可不敢这么说,只是那彭嬷嬷却也教过,这小姐持家须有手段,手段便是手段……傻丫头!青儿虽说得无心,但这一句手段便是手段用在此情此景,却再是合适不过。

安清悠心中却是骤然有所明悟,一声轻笑,却是直接打断了青儿要说的话,笑骂道:你这傻丫头,只记得彭嬷嬷所教的手段,却忘了你家小姐常教你的‘我就是我’不成?我找新人进院子里固是用了些手段,却更是凭本心在做事。

这芋草明日便是真要离去,我亦不会再拦她!啊?真要放她走?青儿狐狐疑疑地看了看安清悠,这才试探着问道:小姐,您是说芋草这件事,您……您其实没把握?简直半点也没有!安清悠难得地俏皮式的笑了一下,却又是说道:不过另一件事我却是有把握得很,有个叫青儿的姑娘,她的死契早在很久之前就被我给烧了。

你这嘴快的妮子,我又何尝真把你当过丫鬟来看?青儿登时呆在了当场,傻傻地兀自发晕了半天,猛地哭着便扑进了安清悠的怀里叫道:小姐,青儿这辈子最有福气的一件事,便是跟了小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