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天亮得晚，七点多才有点晨光熹微的感觉。
还有一个月过年，黎黎本来想问问父母，要不要到沐水过年。
结果早晨亲爹打了一通电话来，说他们正在机场，准备登上飞往沐水的航班。
说走就走，退休人士的潇洒，一般人羡慕不来。
黎黎叹气，认命地打开软件看机票。
当天买票，可真不是一般地贵，竟然一点折扣都没有。
紧赶慢赶地，到了中午，黎黎才坐上回沐水的飞机。
她打电话给父母，告诉他们自己可能下午才到。
爹妈心情倒是不错，笑声好像自带扬声器一样，她妈妈说不用着急，另一边她爸爸跟别人侃大山的同时，还带出了黎黎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的名字，舒朗。
不是，你们干嘛找他啊，是无儿无女吗？非要找他。
黎黎，你给我好好说话。
舒朗是你男朋友，怎么就不能找了。
那你们就直接跟他过年得了，叫我回来干什么？你给我赶紧回来，怎么越长大越野，一个女孩子成天往外跑什么。
这么久不回来，你让人家舒朗怎么想。
他怎么想你去问他，我为什么不回去，你也去问他。
黎黎觉得，她这辈子都没这么下头过。
她说要起飞了，关机了，就挂了妈妈的电话。
飞机上空间狭窄，黎黎要了一个 U 型枕，准备睡一会。
其实她睡不着，心里一堆事压着，脑子都是乱的。
黎黎就想清净一会，但是一会空中服务送餐，一会隔壁孩子哭了，一会身边的乘客要出去，没完没了的情况，根本应付不完。
还有半小时，飞机即将抵达。
黎黎睁开眼睛，窗外的风景，逐渐从层峦叠嶂的云层，变成陆地上的山川，河流，公路，村庄，城市。
走出机舱，冬日的冷空气从廊桥边缘钻进来，黎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今年是百年一见的寒冬，气象预报终于靠谱了一回。
本以为出了机场，会见到舒朗，黎黎一路上都在做思想斗争。
结果，她拿了行李，也没见到那张脸，黎黎如释重负，就往出租车乘降站走去。
出租车在飞驰，开运营车辆的师傅，可能比旁人更懂得时间就是金钱。
哪个城市的出租车，都是变种的小型战斗机。
乘客生理上被晃得七荤八素，心理上还要担心和前车后车同归于尽。
进了市区，正巧是晚高峰，往返于暮賾和沐水的候鸟，开始归巢。
战斗机是开不成了，出租车又变成了极品飞车，到处溜边而过。
黎黎有点暴露年龄了，这么古早的游戏，现在的孩子估计听都没听过。
学生时代的生活，说来说去绕不开那么几个话题。
篮球场上的校草，电视里的言情剧，还有组队打怪的网友，这些活动，黎黎是加入不进去的。
她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念书，日常生活都是被放大看的，有多夸张呢。
比如，某天邻座女生给了黎黎半个橘子，晚上放学的时候，她就会被问，是不是下课的时候吃了橘子。
她爸爸是在教室的监控系统里看见的。
黎黎的爸爸说，办公室可以调取每个教室的监控图像，图像清晰到可以看清黎黎桌头字典上的字。
爸爸的表情，既有掌控一切的优越感，又有对黎黎的不屑一顾。
而黎黎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幸亏橘子是女生给的，如果是男生，这事肯定不能简单翻篇儿。
黎黎刚进入中学的时候，放学总会遇见小学时的同桌，那是一个小男生。
然后妈妈就问她，你们为什么天天放学一起走。
妈妈的疑心吓坏了黎黎，第二天放学，她先躲进了卫生间，等到所有人快走完，才自己走出学校。
所以，她妈妈一定是非常喜欢舒朗的，毕竟上小学的黎黎，成天跟在他后面，她妈妈也没表现出来担心。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她就是个小屁孩，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黎黎确实没有早恋经历，就算青春期的时候，也没有，更不敢有。
她的生活里，只有写不完的习题，考不完的试卷，和永远完不成的目标。
她拼死拼活，也只能考到年级第九。
后来上了高中，她更是跑去念了文科。
原因很简单，她要远离理科，远离父母的控制。
黎黎仔细想了一下，其实上学的时候，她身边坐的都是学校的校草。
长得好看的小孩，总有点得天独厚的优势，只要不是学习太差，老师也宽容一些。
她坐在全校女生最羡慕的位置上，根本无心思考校草好不好看。
而是每天担心，自己有没有什么不合理的举止，又被摄像头拍了进去。
这样的环境下，黎黎养成了喜欢删东西的习惯，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喜欢在聊天结束的时候，就把记录删除，有的时候甚至是边聊边删除。
黎黎总被元辰吐槽，刚给完她什么信息，一扭头，他就需要再说一遍，因为黎黎已经把记录删了。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是一张白纸，家庭和生活共同执笔，赋予了不同的色彩，不是谁都能那么幸运，可以拿到色彩绚丽的画面。
黎黎的回忆随着车轮停下，想着即将面对爸妈，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舒朗，她觉得自己根本迈不动腿。
她缓慢地走在小区里，电话又响起来，元辰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他说，刚好回来开年会，给黎黎带了点东西要拿过来，问她有没有回沐水。
元辰的声音像环绕立体声一样，黎黎反应了一下，问他是不是已经到小区了。
元辰停下脚步，回身转了一圈，黎黎在他身后晃了晃手机。
黑夜里，手机的光亮很耀眼，两个亮点很快汇合到一处。
这么巧，前妻。
元辰开心地笑着，又伸手拉过她的箱子。
元辰总是这么逗黎黎，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是约好在哪里见面，看见她的那一刻，他就会说这么巧。
其实不是多暧昧的话，但是每次黎黎都会有一点害羞。
结婚之后，黎黎也没改掉那些小羞赧。
别人总说，老夫老妻亲一口都要做噩梦。
黎黎好像还是会因为元辰的靠近和调侃，觉得悸动，会心跳加快。
当然，被气得火冒三丈也是因为他。
这婚离的，转来转去也绕不过这个人。
黎黎跟在元辰身后，低着头还叹气，走着走着就撞上了他的后背。
能不能不要突然停下来。
黎黎揉着头，看向元辰盯着的方向，舒朗正站在她家单元门口。
走吧，前夫，让你见识一下我们家的疾风骤雨。
黎黎开门进屋，她带着尴尬窘迫的元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面色闷闷不乐的舒朗。
她妈妈看见元辰，一把扯过黎黎，问她想干什么，怎么还和元辰不清不楚的。
黎黎冷笑一声，问他们都带舒朗回家了，怎么她就带不得元辰。
好歹人家是来送东西的，拒之门外是什么待客之道。
啪，响亮的一声，落在黎黎脸上，把元辰和舒朗都吓了一跳。
元辰两步跨到黎黎面前，看她肿起来的脸颊，着急地看向前丈母娘。
阿姨，您这……不能好好说吗？我管我女儿，轮得到你说话吗？黎黎跟元辰说过她的爸妈有多凶，没经历过总是想象不到具体是怎样的。
元辰这种自小就万事随心的，被扇耳光这种奇耻大辱，是绝对不可能经历过的。
怎么，这次我又哪儿做错了。
黎黎怒极反笑，她就是要激怒他们，不然反转的时候，怎么会那么愧疚。
现在这个场面，舒朗也没有想到。
他本想借助自己老师的喜欢，帮他和黎黎修补关系，但是没想到老师私下竟然是这样的，就好像和他强势的母亲，别无二致。
舒朗，你怎么不说话了？眼睛蓄满泪水，黎黎也不明白为什么世界如此不正常，为什么周围如此不公平。
父母给了她生命，却不问她意愿，随意评判，随意安排。
舒朗说爱她，却不尊重她，怀疑她。
元辰站在一边，他知道黎黎和父母的关系一般，可他并没有真正特别在意这件事。
因为他和父母也不亲密，成年之后，他并不觉得和父母的关系会构成什么问题。
谁不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地长大，但是每个人对痛感的反应不同，每个人对爱的期待也不同，每个人遇到的苦难也不同。
元辰没办法真正了解黎黎的痛苦，除非亲眼所见。
黎黎从包里拿出一摞打印纸，她举到舒朗面前，那是她从度假村离开之后，去做的伤情鉴定。
不是很严重，但是能证明，舒朗确实对她使用过暴力。
我从来没想过，会用上这个东西。
黎黎递给舒朗，是你自己跟他们说分手了，还是要我去撕破所有的假象。
舒朗脸色苍白，迷惘失神的双眼显示出内心的极度悲哀。
今天这个烂摊子，难道不是你们弄出来的吗？为什么要我承担后果？你们觉得舒朗好，非要我去相亲。
黎黎看着父母不可思议的神色，只觉得心里畅快。
在他们的意识里，黎黎就应该任打任骂，哪有什么自我和尊严。
如今这样的反抗，算得上忤逆了，黎黎已经不需要收场了，走到这一步，就让所有的关系都推翻重来吧。
舒朗，你口口声声说的爱，真的是爱吗？你根本就是接受不了自己不被人喜欢。
但是你想过吗，我曾经只是不爱你，但你至少还是可亲可敬的亲人。
现在，你，什么也不是。
黎黎仿佛是一只发疯的困兽，她压抑了多年的委屈，一朝爆发，就只剩红了眼的无差别攻击。
黎黎，先别说了，进屋冷静冷静。
元辰牵着黎黎的手，安抚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