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雅间,破碎窗棂旁,赵清懿正双手抱臂,头枕在膝盖上,长发披散下来,肌肤尽掩,神情难见。
护在左右的黑衣保镖局促不安,生怕她出了状况,却又谨遵老板严令,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又哪里知道,赵清懿正在努力维持着那一盏留存在心中,千百年都未曾熄灭的幽幽烛焰。
萃红茶楼是醉乡居的替身,现今它破烂不堪,牢牢羁绊着她心中的残念便好似要如烟消散般,即将片痕不存地死去。
这仿佛已成了赵清懿的一块心病。
红木屏风、黑瓷碗碟、窗棂桌板,都像是破碎的玻璃那样在诸人脚下呻吟作响,仿佛不甘心就此离去,丧失存在于世的意义。
屏风不想死。
茶碗不想死。
桌木不想死。
记忆,也不想死……赵清懿忽然手抓长发,仰天嘶喊,霎时间风起云涌,海潮瞬涨瞬落,远方天际银蛇狂舞,轰鸣雷声滚滚而至。
如此场景,也不知是脑中幻象,还是与现实恰巧重合。
喊声穿金裂石,直冲霄汉,雷云翻滚不响,数秒之后,大雨倾盆而下。
海面上星光皆隐,浪潮起落,涟漪荡漾,一线白色泡沫标识着暴雨行进路线,从湾海之南瞬发而至,刹那间雨横风狂,灯光幽暗,海雾翻涌如怪兽破壳而出,不消片刻,湾海青山,尽陷永夜。
楼下握着手机的关月倾听半刻,终于在那记尖利的嘶喊声中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齐总呀,她好像出了点状况……还是精神上的呢……赵清懿是被黑衣保安打横抱下楼的,彼时她已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双唇翕动,如同梦呓。
关月脸上的狰狞一闪而逝,继续娇滴滴道:齐总,齐总,清懿不止是精神上出现了问题,她的肉体……哦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总之,你明白的……她啊,刚被保安抱下楼啦,那张脸白得都没人形了,会不会是……这话您别跟李总说啊……我猜会不会是瘦脸针打多了啊?要么就是劣质玻尿酸出现了问题……嗯,一定是这样!黑衣保镖路过她的身旁,恰好听到了这句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却也没作出任何以下犯上之举,只是把她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
现如今,赵清懿这个名字可谓是真正的家喻户晓了。
她的粉丝不分老幼,不分阶层,不分学识。
只因她身上的闪光点太多,随便某一样撞进人的心里,就会烙下一线不深不浅的痕迹。
黑衣保镖刚把她放在后车座上,真皮座椅的绵软触感非但没让她继续昏睡,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悠悠醒转。
赵小姐,您休息下吧,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黑衣保镖瓮声瓮气道。
她躺着轻轻地摇了摇头,保镖马上伸长胳膊,在她的腰间搭了一下,扶她坐起后,便迅速收回,不做任何逾礼举动。
你怎么称呼?陈烨。
李总的男助理。
赵清懿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微笑道:能送我回片场吗?陈烨沉默了一瞬,可是你的身体……我并无大碍。
妥。
这是一个言谈极少的保镖,赵清懿不开口,他是绝对不会出声的,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却在坚硬的外表里,透射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感。
你跟李溪莛多少年了?17年。
赵清懿为之一惊,她本想随便聊聊,没曾想对方竟与李溪莛相伴了如此之久。
她隐隐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感觉像是有魔力一般,竟令她陡然精神奕奕,好似恢复了所有的力气:你是怎么成为他的助理的?先父曾是李老先生的战友,哦,是李溪莛的爷爷,不是李宗先生,保镖陈烨有问必答,声音平稳,不带感情,像是描述着与己无关的事情:先父因伤故去时,我12岁,李宗先生收留了我。
那你母亲……未曾见过。
对不起。
陈烨继续沉默着,似乎觉得回应你没什么可对不起的这种话,会显得很无聊,也或许是对不起不构成一个问句,他没必要搭话。
你对李溪莛很了解吧?赵清懿想了想,再一次捡起了这个话题。
是。
言简意赅。
那你对王婧蓉了解吗?仍不死心。
陈烨微微动了动下巴,了解。
你觉得她怎么样?很奇怪。
赵清懿停顿了几秒,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怎么个奇怪法?她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
你为何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猜测。
虽然得到了一个不靠谱的答案,但赵清懿还是感觉有一种力量从四面八方涌动进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这股亢奋的状态里嘶声尖叫。
她问:那你是怎样得出这个猜测的呢?每月有三四天时间,婧蓉都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电话不接,也不出门,而且还不允许任何人去打扰她。
她不吃饭?每当那几天来临时,她都会购买足够多的食物储备起来。
赵清懿的心里藏着滔天巨浪,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你以前负责保护她?对。
那你为什么不替她隐瞒?李总说,不可对你有任何隐瞒。
赵清懿来了兴趣,忽然笑着问:那我要是问他的初恋女友是谁呢?对于这个问题,李总特意强调过,不能过分夸张,也不能过分掩饰。
我的回答是,他没有初恋女友。
陈烨平静道。
赵清懿不知道他这个人是真的憨,还是在装憨。
对于他所说的婧蓉的事情,也不好拿捏真假,便继续耐着性子问:好吧,除了每月禁闭三天,她还做过哪些事情,会让你倍加留心?这一次,陈烨沉默了很久,也或者是,他想了很久。
他是一个很善于掩藏内心想法的人,那对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旁人为之惊异的老成,以及永远琢磨不透的神秘。
他不说话,赵清懿就默默陪着。
由于天气缘故,此时的夜色如一团浓墨色的茧,使能见度降至最低点,车灯漫射出去,却只将面前的一小片地儿照耀得惨白如雪。
两侧山峰的轮廓消隐在夜色之后,车灯前的树木在风中狂舞,雨打满窗,却毫无声响。
世界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惟有不断摇动的雨刮器,证明这辆车还在不间断地行驶着。
说来也怪,车外黑暗笼罩,视野难及远处,陈烨却将车速维持在八十公里每小时,不升不降,四平八稳,如同机械般精准不变。
驾驶座的男人忽然道:她很少提及过去的事。
赵清懿犹在胡思乱想,闻言怔了一下,才明白他还是在说王婧蓉的事情。
敢情在路上跑了二十多分钟,他一直在努力回忆?可是,无论怎么看,他这个观点都像是重复过了啊。
陈烨并不在意她的看法,默默想了一阵儿,又自顾自道:我记得他们刚认识时,李总亲自跟她洽谈过一部古装戏,她表现得十分抵触,没有任何理由地推掉了那部戏。
那你记得那部戏是讲什么的吗?他们在会议室里谈,我守在外面,不太清楚细节,只是李总出门时念叨了一句……赵清懿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紧张:说什么?陈烨则前所未有地迟疑了一下。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迟疑并没有消散,反而像是冰上的裂痕,在他的脸上不断扩大。
不能说?对不起,事关王婧蓉的隐私。
我说出来,会损害她的名声。
赵清懿千思万想,也想不出是这样一个答案。
有损她的名声?在那间会议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李溪莛作出这种猜想呢?赵清懿知道陈烨这种人有一说一,从他嘴里不可能再探听出什么消息来,便不再追问,轻声道:好。
谢谢你的坦诚。
内饰豪华的加长林肯里,再次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
陈烨的眼里仿佛只有夜色下、风雨中、灯光前的一小片天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赵清懿不再追问,静默沉思,把陈烨所说的内容像多米诺骨牌般摊在心里,左推推右推推,不厌其烦地循环往复……仿佛这样做,能够让她从中择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似的。
在路上行驶了大半程后,遇见了一列车队。
商务车,越野车,皮卡车,各种类型的车汇聚在一起,在风雨中如疲老耕牛般不甘心地行驶着。
直到陈烨放慢车速,赵清懿才恍然发觉,外面那列车队,竟是《离心剑》的剧组专用车!停车鸣笛打过了招呼,排在车队之首的越野车才停下来,随后响起刘逸安爽朗的大笑声,我就说嘛,这分明是溪莛的配车,你还跟我犟!紧接着是苏白的疑惑:奇怪了,他们怎能这么快?待见到车内只有赵清懿没有李溪莛时,他们的脸上半是庆幸半是哀叹,有人说还好清懿没事,也有人说李老板吉人自有天相,更多的人却是默默无声,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赵清懿煞是感动,拱手致谢,热泪盈眶。
诸人纷纷摇头摆手,言道,一切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