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温舒纭当年人间蒸发的原因,有点像老故事里的泛黄桥段。
老套,狗血。
她母亲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至于温母坚决反对的原因,要从沈闻的父母说起。
沈闻的父亲,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富二代,仰仗着父母创立公司打下的资本,他活得很潇洒,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便按照自己的兴趣走上了比较烧钱的绘画道路,成了个小有名气的画家。
作为画家的他,遇到了正当红的影星谭小云,也就是沈闻的母亲。
两人一见钟情,很快便立下婚约,同年,便怀上了沈闻。
画家配影星,两人的甜蜜由于他们公众人物的身份而为众人所知。
他们这段爱情故事也是那个时代里被众人嗟叹艳羡的。
不过,看起来美满幸福的生活却在沈闻九岁那年出了差错。
沈闻的父亲沈青,如果放在今天,也许是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可那时的人们对于心理健康问题知之甚少,甚至连沈青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精神世界出了差错。
他只觉得,自己作不出画了。
江郎才尽这个词,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是多么的令人心痛啊。
也许是艺术家走到尽头时总会变得偏激,他们的精神世界似乎与常人不同,经过近两年的消沉抑郁后,他毅然决然地决定终止自己这种不令他满意的人生。
他选择了荷兰,梵高的家乡,在那个满是郁金香的美丽的小镇,结束了自己尚且年轻的生命。
至于谭小云,她对沈青爱得深沉。
怎能忍心他一人踏上那条未知的道路。
等待死亡降临的时刻里,她牵着他的手,陪着他,一起度过这段漫长的时光,他走后,谭小云立刻用一把匕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陪他一起奔赴黄泉马车。
一个是知名画家,一个是当红影星。
两人突然的逝去让人感到唏嘘,但却并不那么意外。
在人们眼里,这种结局,似乎是最符合沈青和谭小云这种如同飞蛾扑火般追求爱情与艺术的人的。
选择在另一个世界长相厮守,听起来似乎很是浪漫。
当然,也有很多人说,沈青是得了精神病,脑子疯掉了,他是在发病时并不清醒的状态下选择了自杀。
至于事实的真相。
人们并不清楚,他们只是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一种说法去加以传播。
关于沈闻父母的事情,当年在昭城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温父温母也不例外地是知情人。
所以,当温舒纭兴致冲冲地告诉他们她交到了男朋友,并且想把他介绍给他们时,温母在查过他的身份后便一口拒绝了。
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要求她立刻和沈闻分手。
温母这样强硬,除了军人身份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温舒纭是她第二个女儿。
温母第一个女儿因病早夭,时隔三年才盼到温舒纭的出世,对于她,温母甚是珍惜,将一百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也许是因为第一个孩子离世的刺激太大,温母在面对第二个孩子时显然产生了些病态的心理。
她想要掌控温舒纭的一切,甚至是想要牢牢地控制住她,不允许三年前的事情发生第二遍,不允许她的人生出一点差错。
当知道她交了男朋友时,温母便第一时间去查沈闻的信息,利用她在军方的职务之便,将沈闻从上到下查了个一清二楚。
当然,温母也知道了沈闻是沈青和谭小云的孩子。
温母对于当年两种关于沈青和谭小云自杀的分析,是相信后者的。
她不信什么追求艺术与爱情,只愿意相信更为实际的,那就是沈青患了精神病。
她不知道沈青具体是患了哪种精神类疾病,她只知道精神病,是可能会遗传的。
所以,她坚决反对温舒纭和沈青的儿子在一起。
她那么珍贵的女儿,怎么可以和一个有可能携带精神病遗传史的人在一起。
--但当时的温舒纭正值热恋,怎么可能愿意因为母亲的一句话就抛下沈闻。
在她眼里的沈闻,是永远眉眼带笑,做事永远顾忌她的感受,雨天永远替她准备好伞,将她生理期掌握得一清二楚,眼中只有她一人的温柔男人。
她才不信母亲关于\'精神病遗传史\'的说辞。
只是一种谣言罢了,何必当真。
后来,因为母亲的步步紧逼,逼出了温舒纭从未表露的叛逆的一面,她开始与母亲争吵,到最后的离家出走。
她觉得,她和沈闻你情我愿,与母亲何干?可她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低估了母亲偏激的执拗。
那个暑假,温舒纭被禁足在家里,哪里也去不得。
就连她与外界联络的手机,也被没收了。
在哭嚎着求母亲放自己出去无果后,为了表达自己绝不妥协的态度。
温舒纭开始绝食,每天只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不肯说一句话。
那段日子里,她掉了大把大把的头发,体重也迅速消减了十几斤。
看到这样的她,温母是又心疼又生气。
但她也不是吃素的,不会被温舒纭这些要挟改变主意,她情愿给绝食到昏迷的温舒纭输营养液,也不肯放她出去见沈闻。
其实这些年再回头想想,也许得了精神病的根本不是什么沈青,而是她们母女。
她们就仿佛是上辈子的仇人,谁也不肯对谁妥协。
这么多年,温舒纭也是一直怨母亲的,她怨母亲这种偏激的母爱,怨她打着\'都是为你好\'的旗号来做最伤她的事。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关于送温舒纭去澳洲的决定。
温母不后悔。
她后悔的是,自己不该在那日去找沈闻谈判,让他主动离开她的女儿。
但当时的温母确实不知道,那日是他爷爷的出殡之日。
那日是她第一次见到女儿喜欢的那个男孩,如果抛开她的偏见,她会很欣赏这个有能力的男孩,他有着远超同龄人的稳重,即使在葬礼上也能保持处变不惊。
将一切处理的井井有条,丝毫没有乱了分寸。
也许是出于对他的抱歉,温母在见到他之后没有将话说得太死,并且答应了沈闻要见温舒纭一面的请求。
至于那晚沈闻和女儿说了什么,她不知道。
她只记得女儿回到家后是一副心死的模样,红着眼睛疯狂嘶喊着质问她为什么要在他爷爷的葬礼上这样伤害他,为什么就一定要让她和沈闻分开。
面对温舒纭连声的质问,温母是有些心虚的,但嘴上却没软,还是坚称要求他们分手。
温母是要面子的,即使知道自己做错了,也绝不肯道歉。
她性子里的这种倔,被温舒纭完美地继承了下来。
温舒纭一想起当晚操场上沈闻眼中的悲怆,心就疼得滴血。
她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与母亲反抗时,他竟在遭受着丧亲之痛。
她本该是陪在他身边的,可她却在他最脆弱时给了他狠狠一击。
半月未见,他却像丢了魂一样,消瘦得比她更甚,连眼神里,都装了满满的疲惫。
她知道沈闻的父母很早就离世了,一直是爷爷奶奶将他带大,爷爷的离世对他的打击之大,温舒纭心中清楚。
在亲人离世的基础上,又加上了温母的逼迫,这种压力,可想而知。
温舒纭有些记不清那晚两人在操场上都说了些什么,她只记得沈闻惨白的脸和拥抱她时在她颈窝处留下的湿润。
以及那句哽咽到不连续的\'我是什么样的,你不是最清楚吗。
我真的……没有那么差,你不是知道的吗?\'他们彼此皆是满身伤痕,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绝望。
回到家与母亲争执时,温舒纭只觉得血全部涌向头顶,鼻子下有些湿湿的,用手一摸,居然抹了满手的血。
在听到温母那句\'就算我死了,也不会让你们在一起的。
\'之后,温舒纭轻轻地笑了,抬手将鼻血胡乱地抹在脸上,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房间。
那晚,温舒纭自杀了。
割腕。
带着无边的压力与对沈闻的歉疚,她选择了解脱。
她无法跟沈闻坦白自己的母亲介意他早已逝去的父母,怀疑他可能有精神病遗传史。
这些要求他们分开的理由她都没法告诉沈闻,她没法在他心里扎上这样狠狠一刀,也不想去提及甚至言语中伤他的父母。
虽然他的父母早已离世,但沈闻一直是想念他们的,也是记挂着他们的,温舒纭知道。
所以,她只能选择沉默。
当然。
温舒纭没有死。
也许是母女同心,温母在那晚总是止不住地心慌,也正是因为她的心慌,使她没有再尝一次丧女之痛的滋味。
看到满床刺眼的红后,温母是真的怕了,她怕女儿走上沈青的路。
在温舒纭住院的期间,她动用了内部关系,用最快的速度为女儿办理好了留学手续。
等到温舒纭出院那日。
连家都没回,直接坐上了飞往墨尔本的飞机。
温母知道自己是心狠的,是绝情的,可她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女儿的人生着想。
她认为,至少自己保住了女儿的命。
等再过几年,女儿就会把这个男孩子忘到脑后了吧。
女儿现在不理解她,没关系,总有一天女儿会明白她的良苦用心的。
得知自己即将出国留学时,温舒纭什么也没有说。
她想,自己已经没有脸再回到沈闻身边了,不如走远点,还他一个安静的生活。
她现在甚至害怕面对沈闻,就连住院时趁母亲不在身边时,管护士借了手机给他打电话,除了止不住的眼泪,能说出的话也就只有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就这样,没有一句告别,她悄无声息地从沈闻的生活中消失了。
于她而言,沈闻是最璀璨的星火。
因为见过他闪耀,所以她不舍得他坠落。
***在澳洲开启的新生活,没有什么不适应的。
她从高中就开始一个人出国旅游,适应力很强,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回家,上学,回家,上学。
她的生活两点一线,平淡无奇。
只是她很想念沈闻。
他手机号码那十一个数字,她烂熟于心。
但她始终没有拨出去的勇气。
无数个深夜里,她坐在角落里,倚在墙上。
与烟草酒精作伴。
手中握着的手机已输好那串号码,但哭了又哭,喊了又喊,最终也没能拨出去。
她不想再次扰乱他的生活。
他该有一份新的、美好的生活的。
有时走在街上,看到一件衬衫,她会下意识地想象沈闻穿上它的样子。
看到相熟的背影,她会跑上前,确认那人是不是她心中一直思念的人。
就连一个人做饭时,她都会下意识地按照沈闻的口味将菜做的偏咸一些,只是自己吃着吃着,眼泪便会滑了下来。
在她状态最差的时候,她甚至会经常出现幻觉,总觉得沈闻就在自己身边,在给她冲泡黑糖姜茶,在用笨拙的手法替她扎辫子,在帮她把鞋带系成漂亮的蝴蝶结。
她觉得,阿闻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如果把从沈闻身边离开用一场海难来形容的话,那她对沈闻数次的想念就是一阵阵余浪。
这种余浪总是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侵袭她的内心,一次次将她击垮、让她崩溃。
不过温舒纭并不希望这种余浪不会来临,因为只有心痛了,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生命中,曾有沈闻这样温暖的人出现过。
都说长了泪痣的人眼窝子浅,爱流泪。
温舒纭此前并不这么认为。
可在她离开沈闻后,她这几年流的泪,几乎超过她此前二十多年人生的总和。
原本阳光爱笑的她,也变得多愁善感、爱落泪、敏感麻木了。
即使温舒纭不是修心理学的,但出于医学生的敏锐,她觉得自己心理出了问题。
她自知自己的情绪一直处于低落状态,对于情绪的调节能力也越来越弱,如果一直这样萎靡颓废下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或许会疯掉么,她不知道。
在澳洲,她曾有过自救的念头,也花了一大笔钱去看心理医生。
不过因为思维方式不同和语言表达等问题,她觉得那些白皮医生没有给她起到治疗的作用。
后来,她遇到了苏湛。
所幸有他,用自己在心理学上的所学与最大限度的关怀,阻止了她无数次的轻生念头。
牵着她一步步地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
对于温舒纭来说,在澳洲的四年,沈闻就像是她心中的一弯浅水。
这弯浅水的反光,可以照亮她无数个漫长的黑夜,也会在她被思念百爪挠心之时,凿开她崩溃的心墙,将光线柔柔地照耀进来。
后来的后来,她开始学会将情绪埋藏在心底,学会独自面对破败的时光,学会在无边的空白日夜里寻找一丝丝模糊的希望。
就像是濒临枯萎的栀子,努力散发最后一点香气,等待清晨将自己照耀的微光。
也是在那几年,她的性情大变。
变得不再鲜活,不再明朗。
但幸好,那段时光已逝。
未来会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与此同时,驻地后的枯树旁,立了个颀长却又沾了些落寞的身影。
沈闻站在这里抽了足足一包烟。
烟雾迷蒙间,他想了很多很多。
不曾被提及的过往,都在此时被揭开。
当初温舒纭不告而别,他是疯狂地找过她的。
在昭城找了个底朝天,没有她的影子,他又将思路放到了国外,他甚至还托了各种关系,联络了各种人脉,只为了能打探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
可当时的她真绝情啊,什么消息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同周围人言语。
只是干干净净地人间蒸发了。
后来沈闻通过关系查到她去了澳洲,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地,他坐上了飞往墨尔本的飞机。
三万英尺的高空上,一向坚韧的沈闻落了泪。
终于有找到她的希望了。
可下了飞机,等待他的不是关于温舒纭的消息,而是奶奶的死讯。
爷爷刚离世不久,奶奶又跟着离开了。
最重要的是,奶奶是因为他离开的。
如果他没有突然出国,那奶奶就不会去机场找他,如果奶奶不去机场,那她就不会在前往机场的路上遭遇车祸。
这一切都是他造下的孽。
两位至亲性命的逝去,对他无疑是最大的打击。
也是因为他们,沈闻停了找下去的脚步,就像是被戴上了道德与亲情的枷锁,他被牢牢锁在国内,不敢再踏出半步。
他能做的,只有坚定地等她。
他一直在等她回来。
可他没想到,等了四年,终于回来的她,却带了一身伤痕。
他觉得自己是会怨她的,事实上他之前的行为也确实表现出他对她的怨。
可知道她过得并不好之后,他又什么都顾不得了,满脑子只会心疼阿纭这四年吃过的苦。
他意识到,这四年,没有人是容易的。
关于她的经历,她不想说,他绝对不会逼问。
但是,既然她回来了,那他这次就不会再轻易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