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我已回到护国寺,在空灵悠远的佛鼓声中走进普贤殿,安静而虔诚地诵起经来。
内心最重的石头已经放下,只待秀荷将账本拿出,柳家之事就多了几成把握。
诵了一天的经,内心平缓下来,心中的忧烦散去一些,夜里竟也睡得踏实。
次日清晨再起,用过早饭便要回宫了。
普济将我送出寺门,我刚拜谢过,他和蔼一笑,将一本经书双手递到我的面前,柔声道:心中的阴影不宜久存,存得久了,便再挥之不去了。
这世间,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太多无可奈何之人,太多无可奈何之心,便是非理直气壮,却要理直气和才好。
我抬头看他,清和眼底尽是慈悲,不由眼角一酸,内心翻涌,再次福身重重谢过,双手接过那本经书,面上一层清雅浅笑:多谢大师。
阿弥陀佛,普济方丈笑起来:施主走好。
马车辘辘前行,行至京城外十里突然停了下来。
惠菊轻掀开门帘:出了什么事?我一直低头看那本经书,普济还赠予我了三只香蜡,莲花形状,拿在手上如玉生香,温润柔滑。
正感悟佛法无边时,惠菊低呼一声道:娘娘,皇上来了。
我放下手中物件,整理了心绪与表情下了马车。
只见沈羲遥骑在一匹通体尽白的神驹之上,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他一袭白衣飘飘,仿若谪仙,身边是徐征远,一身黑衣骑在黑马上,神情一如既往的严肃。
我下了马车,轻轻欠身笑问道:皇上怎么来了?沈羲遥没有回答,只含笑看着我,眼中尽是温柔。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毫不迟疑地握住,他一用力我便被带到马背上。
心中一阵狂跳,故作嗔怒望着他,他呵呵笑起来,一夹马肚,神驹嘶叫一声转身朝京城而去。
我心中惊疑不定,这样与他共乘一骑还是当日从黄家村回京。
一想到当初种种,身后不由泛上涔涔汗意,虽知此时早与往昔不同,但心底的恐惧还是漫了上来。
皇上,蕙菊还在......我话音未落,沈羲遥低下头在我发顶轻吻一口道:朕想你想得厉害,只想早点见到你,这便迎来了。
有满满的感动突然塞满心田,似饮了蜜般,却又令人心酸起来。
我强忍着眼角的泪不让它流下来,心里的担忧消失不见,只剩下甜蜜与欢喜来。
徐征远紧紧跟上来,蕙菊另骑一匹马跟在他身后,朝我笑一笑。
马儿的速度慢下来,闲庭信步般行走在林间小道上,阳光暖洋洋洒下来,微风轻拂驱走炎热,令人如饮了冰水般浑身舒畅。
许久没有出宫了,薇儿可愿与朕一同游览京城风光?沈羲遥低头问我。
我忧心轩儿,却又不愿拂了他的兴致,一时有些为难。
似看出我的担忧,沈羲遥故作委屈道:果然,女人有了孩子,就不要夫君了。
皇上!我嗔一声:轩儿病着......朕出来时他已好了。
有张德海与芷兰看护着,想必不会有问题。
沈羲遥轻轻抚弄我的秀发,你就不要担心了。
我心落下一半,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便有劳夫君了。
沈羲遥一愣,哈哈笑起来:娘子可有想去的地方?随便逛逛便好。
只要是与夫君同行,哪里都是美的。
我甜甜笑着迎上他的目光。
果然一席话令他十分受用,在南大街将马儿寄存在客栈中,便与我携手闲逛起来。
蕙菊与徐征远跟在后面,前者一脸兴奋四处张望,后者一脸严肃警惕四周。
我只挽着沈羲遥的臂膀,与他随处指点闲话,十分自在快活。
华灯初上时,我们四人来到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聚仙阁,沈羲遥看着眼前三层高的酒楼对我道:这家饭菜的味道很好,就在这儿吃晚饭吧。
我娇媚笑道:都依夫君。
聚仙阁里此时宾客满座,竟找不到一处空位。
有小二迎出来,朝我们歉意一笑:几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此时没有空位。
几位若愿意,那边歇一歇等待,有茶水瓜子。
我朝厅堂看去,只见里面人头攒动,杯碟声不绝于耳,因不知要等多久,又挂念着轩儿,便轻轻拉了拉沈羲遥的袖子低声道:要不换一家?沈羲遥将我的手握住,含笑问小二:可有包房?小二摇摇头:包房早三天就都订出去了。
他挠挠头道:几位稍等等,有几桌快吃完了,不会很久的。
沈羲遥点点头,带我坐在等候的地方,又亲自斟了杯茶递给我,解释道:这聚仙阁的鸽子蛋实乃天下一绝,今日即出来了,不尝一尝可惜了。
我掩口笑道:鸽子蛋?家里的厨子不会做吗?抬头看沈羲遥,他的面上竟有一丝如孩童般执拗的神情。
他摇了摇头,有一丝鄙夷之色:全不是那个味儿,差远了。
我玩笑道:夫君这样讲,若是被张总管听到了,怕要把厨子全换了呢。
沈羲遥面上是素日见不到的放松之色,他呵呵笑道:所以才不带他出来,有时太啰嗦。
身后侍立的蕙菊与徐征远强绷住笑意,忍得十分辛苦。
我们正说着,只见窗边一桌客人结帐欲走,小二满面堆笑请我们过去。
沈羲遥便拉了我的手,一脸向往。
不料,当我们刚要坐下,两个锦衣男子抢先一步推开沈羲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也不看我们,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开始谈笑。
我心中一惊忙看沈羲遥脸色,只见他面色如常,但有不悦隐隐在眉间涌动。
徐征远上前一步对二人道:两位公子,这位置该是我家公子的。
那两人抬了抬眼睛,傲慢地在徐征远身上扫过,一人着铁锈红洒金贡缎长袍,无赖道:你叫这椅子,它会应你就是你的。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十分无礼。
另一人着银灰团福锦缎长袍,面上满是奸猾之色,故作有礼拍了拍那人的胳膊,却不看我们,只看着一旁畏畏缩缩的小二:小二,你说,这位置是谁的啊?那小二看看我们,又看看他们,十分为难不敢说话。
我心中一下明白过来,敢情我们遇上街霸了。
不想多做纠缠惹来无谓是非,正要拉沈羲遥离开,只见小二朝那二人拱了拱手,对我们道:几位客官,那边也有一桌结了帐,不如去那边吧,风景也是一样好的。
明明我们先排到,为何给他们?徐征远不满道。
他声音很大,又有武将的气势,一时引来众人侧目。
小二擦一擦额上冷汗,低声对沈羲遥道:不瞒客官,这两位咱们惹不起的。
徐征远怒目道:他们惹不起,咱们看着就是惹得起的了?小二十分为难,但桌边二人却仿若未见,只顾自己聊天,讲的也多是庸俗之事,毫不将人放在眼中。
沈羲遥抬起手,徐征远不再说话。
他微微笑着,但眼底却冷如冰山:这便是你聚仙楼的待客之道?又对那二人道: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两位这样做,恐怕有失分寸吧。
那二人霍得站起身,铁锈红袍男子吼道:什么先来后到,老子今天就要坐这个位置了,你能把老子怎样?沈羲遥摇摇头:我不能把你们怎样。
他语气中似有无奈,但我却听出底下的危险之色。
哈哈,那就是了,还不快滚!那人磕了瓜子,将瓜子皮吐到沈羲遥脚下。
我见沈羲遥面色一凛,一直压制住的帝王威严流露些须,那人骇了骇,仿佛为给自己壮胆一般,又吐了一口,竟沾到沈羲遥袍角上。
沈羲遥生为帝王,何时受过此等侮辱,正要发作,徐征远已要抽出佩剑,被沈羲遥按住。
哎呀,还要拔剑啊!银灰袍男子脸色微微发白,但还是嘴硬道:你可知天子脚下佩剑而行是什么罪名?小二,老板,快把这几人送进官衙!徐征远气粗道:老子既然敢佩剑行走,自然是被准许的!那二人愣了愣,只有负责京畿安全且五品以上武将才可佩剑,他二人望一望徐征远,又望一望一直挂着淡淡笑意的沈羲遥,彼此交换了眼神,铁锈红袍男子咳了一声道:哼,那又如何?说罢不再理会我们。
小二过来拉我们,几乎哀求般道:客官,楼上有间包房空出来了,几位那边请吧。
我想沈羲遥应该不想把事情闹大,便道:夫君,妾身有些累了,我们过去吧。
沈羲遥关切地看我一眼,明白我的意思。
只是他毕竟壮年,正是意气风发之际,又是帝王至尊,何时受过此等闲气,又如何能轻易平复心中不快。
可他见我满眼恳求神色,拉着我的手紧了紧,压下心头怒火,抬脚欲向楼上走去。
本来一切到此结束就正好,不想那二人见我们妥协,以为我们服软,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铁锈红袍男子朝我们投来轻蔑的眼神,正巧见到一直藏在沈羲遥身后的我,登时露出惊艳神色,竟站起身一把拉住我的袖子。
我一惊,几乎要尖叫出来。
沈羲遥回头,目光落在那只手上,仿佛有把利剑从他眼中射出,下一瞬便要将那手斩断。
把你的脏手拿开!他的不悦显而易见,帝王天生的不怒而威之势显露,令人胆寒。
两人对视一眼,手自然松开,可轻薄之言又起:这位小娘子如此美貌,不如跟了我们,包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这京城中也没人敢欺负你,省得像此刻这样委屈,哈哈!我心中怒火丛生,愤怒至极,沈羲遥也终于忍耐不住就要上前,徐征远更是将佩剑抽了出来。
眼看一场打斗在所难免,我倒不怕沈羲遥吃亏,面前二人身子虚胖,一看就是好吃懒做之徒,恐怕徐征远一下子就能制服。
我只是不想徒惹是非,万一暴露身份就不好了。
正要拉住沈羲遥,只见一人硬生生插进来,拦抱住沈羲遥,一脸惊恐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有话好好说!沈羲遥丢出一锭金子砸在桌上:放心,砸坏了店,本公子再给你原样盖一栋新的!说着就要拨开小二上前去。
徐征远自然不会让主子动手,更是一个箭步走到那二人面前。
此时,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一面擦汗一面也拦了进来,朝两边各抱拳施礼,满面堆笑道:几位,几位,有话好说。
柳公子和李公子是咱家的常客,今日这顿就免了。
接着转向我们连哄带劝道:敝人姓黄,是聚仙阁的掌柜。
几位看着面生怕是第一次来,一定得给你们找个好位置!三楼景致最佳,又安静舒适,比这里好多了。
若是愿给敝人一个面子,便随我来吧。
沈羲遥本意也不想闹事,只是见我受辱气恼不已。
我朝黄掌柜点点头:那便请您带路吧。
于是四人上了三楼,果然有一处风景绝佳的雅间空着。
黄掌柜又是作揖又是打千,连连吩咐小二上好酒好菜,又想与沈羲遥闲聊。
无奈沈羲遥在气头上,并不理会。
倒是徐征远见他面子上过不去,偶尔答两句。
酒菜很快便上来了,色香味俱全,果然不负盛名。
黄掌柜斟了一杯敬沈羲遥,这位客官,实在对不住。
不是小店不懂规矩,而是那两位咱们惹不起,还请海涵。
沈羲遥见他满脸谦卑的歉意,也不想为难,接过一饮而尽。
黄掌柜见他喝了,面上稍稍放松道:客官今日委屈了,这顿我请了,你们看还要什么?沈羲遥望向窗外繁华街景,脸色虽还难看,但稍许好了些。
他沉声道:那两个人,是谁?黄掌柜一愣,仿佛不解地看着沈羲遥:客官不是京城人?可是您的口音......徐征远道:我家主人素日繁忙不太出来。
哦哦,客官是做生意还是?黄掌柜小心觑一眼沈羲遥,也不等他回答道:那两人,灰袍的公子是光禄寺少卿许大人的小儿子。
红袍的公子是中书侍郎柳大人的大公子。
柳大人?不是......蕙菊正要说出柳妃,被我一个眼神止住了。
正是呢!黄掌柜似知道蕙菊想说什么,挥挥手让小二下去,叹一口气道:这柳公子在京中可是一霸,咱们做小本生意,怎么敢惹啊。
沈羲遥面上不满之色更甚,严肃道:即是中书侍郎家眷,就更该遵纪守法,为百姓做出表率。
停了片刻又道:再说,一个侍郎竟如此嚣张?黄掌柜忙嘘了一声:这位客官,话不敢乱说!侍郎可是正二品官。
这里是京城,正二品还少吗?沈羲遥十分不悦,似与谁赌气一般。
黄掌柜摇摇头:看来客官是真不知道。
正二品虽不少,可柳大人的千金是宫中的娘娘,十分受宠。
依附柳大人的官员们多了,万春楼知道吧,听说就是柳大人的亲戚开的呢。
若没个大官做靠山,万春楼能开那么大?沈羲遥只哼了一声,满面不屑。
我低低ˢᵚᶻˡ笑了笑站起身打圆场:我们不常出门,这些都不懂。
只是觉得若真是如此,那柳家就更该做个榜样,否则不是丢了皇上的脸面?好了,不说这些不愉快的,我们也不想惹祸。
听说您这里鸽子蛋是一绝,我们想尝一尝。
老板诺诺下去了,刚出了门,我身边传来啪得一声响,回头,沈羲遥面色铁青,额间隐隐有青筋暴出。
好个柳大人......他手用力处,一双象牙筷子被砸成两段。
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沈羲遥十分介怀内戚之祸,毕竟打着天子的旗号作威作福不但有失他的圣明,也会引来诸多弊端。
像我凌家这样鞠躬尽瘁低调而行都被他忌惮,更何况柳家如此明目张胆在京中跋扈,今日还冲撞了他,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因为全无兴致,晚饭过后便回到宫中。
我只觉得仿佛受到老天眷顾一般,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但面上自不能流露半点愉悦,只低眉顺眼地随沈羲遥回到养心殿,伺候他休息后,再去侧殿看轩儿。
轩儿的病已好的差不多,芷兰一直陪着他,三日里几乎衣不解带。
我见她眼窝下黑黑一团,精神略显憔悴,知道这几日她必然十分操劳,当下感激不尽忙让她去休息,自己坐在轩儿的小床边,轻轻拍打起来。
轩儿睡得正香,白嫩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甚是可爱。
我轻轻亲了他一口,只见他砸吧砸吧嘴巴,仿佛嫌我惊了他的好梦,头一偏又睡过去。
我的心柔软如棉絮,觉得只要能日日陪伴在他身边,看他健康平安的成长,什么皇后之名,什么盛宠之尊,什么权势富贵,都比不上轩儿的笑脸。
可是,如果不除去柳妃,惠妃,还有今后层出不穷的敌人们,又怎能保证轩儿的一世安和呢?揉一揉眼,唤蕙菊进来,吩咐她三日后出宫去找大哥,将我委托给秀荷的事交给大哥跟进。
当流火七月到来之时,事情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了。
这一日大哥奉命进宫议事,前几日我在沈羲遥那边见到一幅画,直说是大哥所喜,又感慨许久不见家人。
如此,沈羲遥今日特允他向我请安。
彼时,我正带着轩儿穿梭在万芳吐蕊的御花园映水兰香之中,观赏夏日里最后的百花争艳。
臣已拿到柳侍郎卖官受贿的证据,万春楼强买民女也找到人证。
秀荷偷出来的账本十分关键,几乎可以令柳大人丢官。
大哥一面逗着轩儿,一面低声道。
外人看来,还以为我兄妹二人在闲话家常。
我点点头:秀荷那边一定要安排好,我怕她受牵连。
这你放心,我已安排亲信以包身的名义将她接了出来,等事成之后再看她的意愿。
大哥应道。
皇上那边可做了试探?我想到当日沈羲遥不悦的神情,可他之后却全无动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说来正巧,皇上那边竟也派人暗查。
到时我参一本,估计除掉柳大人是十拿九稳。
大哥轻松道。
我摇摇头:我要除掉的不光是柳大人,而是柳家!大哥轻轻一点头:我知道,只是得慢慢来,急不得。
我知道大哥的为难之处,不由叹一口气道:我知道此事为难,毕竟柳妃是公主生母,又久蒙圣宠,更因为当年救驾有功,轻易撼动不得。
大哥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当日你让我留心的事也查得差不多了。
只是那异邦之人实在找不到,也不知是不是被灭口了。
我轻轻一笑,仿佛在说天气一般轻松:找不到最好,方便我们安排一个。
大哥吃惊地看着我:你是说?我点一点头,无论当年之事是真是假,如今我偏要它变成柳大人指使,想来哥哥知道该怎么做。
大哥沉吟片刻,朝我飞速投来一眼,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眼底全是惋惜之色。
但片刻他已收敛心情道:我知道了。
我笑一笑:皇上这边,我会想办法令他对柳家不满。
所以,外面一切就靠哥哥了。
之后朝蕙菊示意,蕙菊捧了个锦盒上来,笑盈盈对大哥道:这是前日皇上赏给娘娘的阎立本的画。
娘娘说大人喜欢,今日特让奴婢带来。
哥哥朝我施礼:谢娘娘赏赐,臣先行告退。
半月后沈羲遥在坤宁宫用晚膳。
晚膳前他抱着轩儿一直逗他开心,轩儿不知怎的也一直咯咯笑个不停。
我见他龙颜大悦,心中也有了几成的把握。
皇上,莲步轻移,素雅的雪丝月华裙裙底有一道金色锦缎镶边,行走间流光溢彩纷呈。
我温柔抱过轩儿交给乳母,再笑道:皇上,该用膳了。
沈羲遥目光随着轩儿进去后殿,眼中恋恋不舍,在桌前坐下欢喜道:轩儿进来越发结实了,还好上次没留下什么隐患。
我没接话,从蕙菊手上端过一只玛瑙玉盖盘。
沈羲遥正看着满桌菜肴,皆是简单的家常菜,与素日所用不同。
此时见到我亲手捧的这个,不由问道:这是何物?我神秘一笑轻掀开,里面十数枚拇指大小的圆润之物透出柔和的光,看去皆是浅浅的金光颜色,衬在红色的玛瑙之上,甚是诱人。
沈羲遥哦了一声惊讶道:这不是?我点了点头:皇上认出了?正是鸽子蛋。
说着夹一块到他盘中:皇上尝一尝,是不是那个味?沈羲遥尝了一颗,连连点头,之后又疑道:味道没错,只是鸽子蛋一定得刚出炉才好吃。
你让他们从聚仙阁买回来,吃起来不会这般鲜嫩的。
我与蕙菊相视一笑:皇上喜欢就行,以后想吃了告诉臣妾。
沈羲遥搁下筷子:这个东西朕虽喜欢,但若常常要人从外面送来,难免兴师动众。
他隐含的意思我自然理解,沈羲遥甚少表示出自己偏爱什么,就是怕上行下效。
我端起面前一盏桂花羹道:这点皇上倒不用担心。
蕙菊在旁边解释道:这是娘娘亲手做的,不是买的。
沈羲遥一愣看向我,我只安静喝汤,回望他如氲氤秋水般温柔的目光。
他仿佛不相信,又夹了一颗细细尝了,面上露出不解神色:这鸽子蛋是聚仙阁秘法炮制的,朕当年曾让御厨试过,却怎么也做不出一样的味道。
我淡淡道:确实是秘方,不过正巧三哥与聚仙阁老板相熟,买下了秘方。
顿了顿又道:至于御厨做不出,想来是没有聚仙阁的百年老汤。
沈羲遥轻轻点了点头,我知他对御厨缘何做不出来并不感兴趣,便不再说,又夹了其他菜到他盘中:别只吃那个,以后想吃了告诉臣妾,什么时候都有的。
沈羲遥笑一笑,再夹一个送进嘴里:这个东西啊,佐桂花蜜酿最好不过了。
我朝蕙菊示意,她笑吟吟地为沈羲遥斟满清洌芬芳的美酒,我也端起一杯敬他:臣妾愿皇上日日如此时般开怀。
沈羲遥一怔,下一瞬已一饮而尽。
怎么想起做这个?他一面与用膳一面奇道:你是皇后,不该亲自动手的。
我垂下眼帘,流露出一点惋惜:当日在聚仙阁因臣妾的事引来皇上与那些人的不快,本来好好的一天被人扫了兴致,实在惋惜。
而皇上素日忙碌,那样的夜晚很难再有,这才让三哥要来秘方的。
我起身再为他斟满一杯,如玉琼浆缓缓注满鎏金松鹤延年福寿杯中,再抬起头时一双眼睛微红,面上却是甜美笑容:再说,为夫君洗手作羹汤,不是每个妻子该做的吗?我稍敛了笑容,浮上一点担忧:难道皇上不喜欢?沈羲遥被我的话打动,一时凝视着我,满眼都是浓浓深情。
他拉过我的手,轻轻摩挲道:我很欢喜,薇儿。
有那么一瞬,仿佛这坤宁宫中象征皇后之尊的各种凤凰牡丹摆设全失去意义,天地间只剩下我与他二人,在摇摇烛光中深情对视。
此刻,没有帝后,只有一对恩爱夫妻。
心被抽紧,说不清是被他那一个我字感动,还是被这样美满的气氛打动,我的眼角竟微有泪光。
沈羲遥站起身,轻轻亲吻我的面颊,他身上的龙涎香幽幽传入鼻尖,却令我打了个颤。
这香气提醒我,他终究是皇帝,不是那个能与我厮守相伴,天底下只我二人的良人。
于是一点点冷静下来,将那份甜蜜的感动压回心中,重新与他对坐,闲话家常。
其实今日,我只是要将他心中关于当日不快的回忆提起,这样,明日大哥同僚上书奏禀柳氏子弟在京中的罪行时,他会有先入为主的不佳印象。
之后,我们会慢慢扯出柳大人卖官受贿的罪行,万春楼私下的勾当,以及,当年的欺君之罪。
如此,当我再见到柳妃时,已全不在乎她面上改不掉的傲慢不敬,只在想她这份骄傲能维持多久。
这天一早,妃嫔们请了安闲谈几句正要告辞,柳妃突然恭恭敬敬地起身施礼。
皇后娘娘,她突然的谦逊令我不适应,当下只有微笑道:怎么了?回皇后娘娘,臣妾的风寒已好的差不多了。
自当初因暂理后宫母女分别,一直十分思念玲珑。
如今娘娘重掌后宫诸事,臣妾想接回玲珑。
她说的诚恳,面上也是一幅梨花带雨模样,我见犹怜。
我看一眼怡妃,只见她手一颤,杯中一点青碧茶水溅出来几点,落在樱花粉连珠银丝团花裥裙上,转瞬便消失了,就如她面上气恼无奈之色一般。
毕竟柳妃是玲珑生母,她要回孩子也是情理之中。
我心中叹一声,但神色不变,轻轻笑道:也是,当日劳烦妹妹打理后宫诸事,这才将玲珑暂交怡妃。
如今......怡妃忙起身,朝我拜一拜道:臣妾暂养公主是荣幸,如今姐姐病愈,自然该母女团圆的。
我点点头:毕竟柳妃是公主生母。
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怡妃缓缓施礼:臣妾暂养公主是皇上皇后的恩典,臣妾不敢辜负。
何况公主确实十分可爱,臣妾喜欢得紧呢。
她说着,眼底泛上泪光来。
柳妃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姐姐我稍后就去接玲珑,妹妹看可好?怡妃自然不能有异议,只笑道:玲珑的用具挺多,臣妾先让他们收拾好,姐姐午膳后再来不迟。
柳妃冷淡道:无妨的,本宫先接玲珑回去。
东西你晚点送来就行。
旁人听了自然以为她着急母女重聚,而我清楚,柳妃的风寒一个月前便好了,她此时才提接回玲珑,自然是因为沈羲遥对她弟弟心生不满,连带也冷落了她,她想借玲珑挽回君心。
只是,毕竟大势已去。
我因心中那份把握,倒不在乎她将玲珑接回去,反正不会很久。
可怡妃并不知情,我见她虽然举止得体,但眼中哀伤却实在掩饰不住。
如此众人便散了,怡妃落在最后,朝我深深望一眼,我只给了她一个平和笑容,抚一抚鬓间一朵重瓣黄色木芙蓉,扶着蕙菊的手回去侧殿。
午睡起来太阳正好,我抱了轩儿在御花园流芳榭散步,一丛丛木芙蓉开得正艳,更有芳香气息萦绕四周,轩儿十分开心,揪住一朵粉色大花咯咯笑着,又瞅我鬓间那朵。
我慈爱一笑,将鬓间花朵递给他,引来他开心笑声,我的心里仿佛被暖阳晒透了,热烘烘的。
臣妾给娘娘请安。
怡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失了往日的闲适,稍稍有些沙哑,仿佛哭过。
我让芷兰带轩儿回去,转头看向怡妃,果然,她眼圈红红的,连带神情都不如往昔鲜活,好像被抽去灵魂一般。
怎么这般模样?我走到她面前问道。
臣妾见娘娘与小皇子其乐融融,再想待会儿回去玲珑不会跑出来喊我母妃,心中难过......她说着又涌出泪来。
我抽出绢帕为她擦一擦,玩笑道:本宫素日觉得你不是这般小心眼的人啊。
这样一说,怡妃更加伤心起来。
我拍拍她安慰道:本宫知道,玲珑虽不是你亲生,但你对她比柳妃要好得多。
只是柳妃毕竟是生母,地位又在你之上,不能急于一时。
臣妾清楚柳妃为什么接玲珑回去。
怡妃面上露出忿忿来,若她真是对玲珑好,臣妾也不会如此。
可今日臣妾收拾了玲珑常玩的玩具,又打算将她喜好一一告诉柳妃。
不想柳妃十分不耐烦,没听了几句就带人走了。
她顿一顿再道:臣妾让他们把玲珑的床抬去昭阳宫,柳妃说不必了。
玲珑在臣妾身边近一年,那床和玩具都是用惯的,如今骤然回去,不适应可怎么好?她露出担忧神色,如慈母挂念孩儿,事无巨细都在操心。
今天玲珑并不愿跟她回去。
怡妃叹一口气,拿起帕子按一按眼角,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哭闹了一阵,她开始还好好哄,没多久便厉害起来。
玲珑走时泪眼巴巴不停回头看臣妾,臣妾如今一想到她的眼神,就......就......她的眼泪再度涌出来,几乎哽咽道:臣妾以前听说,她当年一心认定自己怀的是皇子,不想却是公主,又恰逢娘娘专宠,十分不甘。
便不喜欢玲珑,臣妾担心玲珑回去会过的不好。
我用力按一按她的手,打断她的话沉声道:昭阳宫里一应俱全,小孩子也不能惯,这世间不会有不喜欢孩子的母亲。
柳妃一定会疼爱照顾好她的。
怡妃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忙向我告罪。
我摇摇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只是这话千万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怡妃再叹一声,收回泪水,只是眼底哀戚难抑。
我明白她此刻心情,想想若是自己恐怕也难压住悲伤,便劝道:柳妃出身高门,又蒙宠多年,碍于身份也不会对玲珑不好。
如今即使是为了皇宠将玲珑接回,自然也会在皇上面前做出慈母的样子,你就不用挂心了。
你今日做的很好,不要与她争什么,后宫前朝盘根错节,不要为此连累家族。
怡妃嗯一声,又叹一口气:柳妃的父亲是正二品侍郎,臣妾父亲不过是个正六品岭南通判,还不是任他拿捏。
我哦一声:难道?怡妃点点头:家父有风湿,岭南潮气重,每每阴雨便十分辛苦。
当时家父做出点功绩,皇上便提出将他调来京城做个翰林院侍读,不想最后还是没成。
我讶道:皇上都有意了,怎会不成呢?怡妃不满道:柳大人说,岭南蒙昧,好不容易出一个深受当地百姓爱戴的好官,就地升职才是最好。
又说我封了昭容,若再提拔父亲进京,会令人觉得家父是靠我才升迁而不是实干。
这本是小事,皇上就没再提了。
不想柳大人连容人的雅量都没有。
我轻蔑一笑。
怡妃哀哀道:翰林院侍读不过是个闲职,之前我与柳妃发生了点龃龉,怕也是......不可妄断。
我淡淡道。
其实怡妃为人素来云淡风轻,并不看重权势钱财,但她十分孝顺,不愿见父亲在岭南吃苦,为此才反常地介意此事吧。
怡妃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只是我知道,她心底对柳妃的不满怕也是早早种下了。
我笑一笑:你父亲的事本宫找机会跟皇上提一提。
之后折下一朵粉芙蓉为她戴上:今夜皇上会去长春宫,你早点有自己的孩子,便谁都抢不走了。
怡妃一愣,面上泛起淡淡绯红:孩子,那是缘分呢。
我嗯一声:是啊,是缘分。
你与玲珑也有缘,可惜柳妃仗着皇上宠爱,仗着家族势大,等闲人还是不要与她争锋的好。
怡妃怔怔望着我,我只含笑。
她仿佛明白什么,朝我深深一福道:臣妾谢娘娘提点,臣妾这就回去准备侍奉皇上。
我点点头,希望她是真正明白我的意思。
不过当晚沈羲遥并未去长春宫,傍晚时分收到奏报,连日来海上倭国总有船只擅闯海域,又有倭人在舟州城中滋事。
沈羲遥召集群臣在御书房议事,众人认为这是倭国一次试探,应先观察再做决断。
只有羲赫觉得倭国此举十分可疑,怕是侵犯的前兆,应该做好出战准备,并回以颜色试探倭国态度。
不想沈羲遥没有接受羲赫的建议,而是静观其变。
倭国在故意越界几次后,又突然没了动作。
众人仿佛松一口气,但我见沈羲遥眉头一刻不曾松懈,便知不会这样简单。
与此同时,大哥将所有证据备齐,一本将柳侍郎参到了沈羲遥面前,却只说受贿。
沈羲遥震怒将柳侍郎下狱又严令彻查。
柳妃闻讯带玲珑在御书房外跪了两天,时值秋雨连绵之际,任谁都劝不回去。
我心中恨恨,并不是恨沈羲遥网开一面,而是恨柳妃利用玲珑。
稚子无辜,她竟用来做求情的工具。
怡妃比我更加心疼,玲珑淋雨着了风寒发热,惊动了沈羲遥去了好几次昭阳宫。
我见她心急上火嘴上都起了燎泡,素日挂在面上的淡雅温和的笑容也被紧皱的眉头与幽怨的眼眸取代。
可她只能像所有妃嫔一般,不能太过关心,不能日日去昭阳宫探望。
终于,柳侍郎从大狱里放出,不过从正二品降为正五品礼部郎中,没收受贿所得。
可他依旧是京官,依旧有做宠妃的女儿,依旧能凭借这些再慢慢升官敛财。
半月后沈羲遥微服私访,由羲赫陪着去了一趟万春楼,回来后脸色并不好看。
两日后大哥同僚上奏,万春楼是柳家暗中经营的卖官之所。
同时还有万春楼仗着柳家做靠山,强抢民女欺行霸市,甚至草菅人命。
这一晚,沈羲遥在长春宫留宿,无意中问起怡妃初进京时有何见闻,不想怡妃沉默良久,只道印象并不好。
在沈羲遥追问下,才哀哀道出当年她入宫参选,柳家公子要抢她入府,即使亮明秀女身份也阻止不了,只好藏在远亲家中才避过。
当时她觉得京中达官贵人如天上星,数不胜数,一不小心便会得罪。
身为臣子却不是每家都能以身作则严守法度,反而仗着贵戚身份嚣张跋扈,想来京中百姓也是敢怒不敢言。
她素日与世无争,也从不说人闲话,此番见解反而令沈羲遥重视。
再联想当日我的遭遇,对柳家一时压下的不满再度涌上来,甚至比先前更甚。
到如今,便只剩下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半月后,柳宅遭遇刺客,正巧被巡街的值勤官兵逮个正着,立即扭送官府。
这刺客是柔然人,严刑之下道出当年他受柳大人指使为其办事,不想事成之后不但没拿到报酬,反而被柳家追杀。
他躲躲藏藏许多年,此时见柳家因获罪防守放松,想去报复。
可再问柳大人指使他做了什么事,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刺客在关押期间竟遭人灭口,好在守卫机警未能得逞。
再顺着查下去,竟查出一桩惊天大案来。
初冬的寒风扫过紫禁城的金瓦高墙,吹落枝头最后几朵残花,怡妃一身雨过天青白梅初绽棉裙,钗环褪尽,跪在坤宁宫外的汉白玉台阶下。
一张因冬日料峭冻得微微发红的面颊仿若初绽的雪海宫粉,一枝寒玉澹了春晖。
我坐在窗下赏一盆水仙,玉梅上前添了茶,关切地朝外望一眼,轻声道:怡妃娘娘已跪了半个时辰了。
我点点头:还不够。
玉梅忧道:今日太阳虽好,可终究入了冬,别冻坏了。
要不奴婢送件披风出去?我摇摇头:你这样,还能说是本宫罚她么?玉梅垂了头不再说话,蕙菊捧来一碟瓜子薄脆,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咳一声,推开窗,对下面抬起头的怡妃道:不是本宫不愿,可柳家犯了重罪,皇上未开口之前本宫也没办法。
你跪也没有用,还是起来吧。
皇后娘娘,稚子无辜,臣妾只希望能去昭阳宫看一眼玲珑,还请娘娘成全!怡妃洁白的额头重重磕在汉白玉地砖上,再抬起时已青紫一片。
我正要开口,只见坤宁宫外明黄仪仗一闪,沈羲遥已大步走进来。
他乍见怡妃跪在地上,眼中一抹诧异,再见怡妃青紫的额头,更闪过一丝心疼来。
却不理会不询问,径直走进殿中。
我盈盈下拜,沈羲遥扶我起来又坐到窗下,仿佛是怕冬日的风吹着我,他亲手关了窗,却连怡妃看也不看一眼。
我余光扫去,只见怡妃的脸霎时雪白一片。
皇上,我起身施了一礼道:怡妃她......沈羲遥却打断了我的话,指着窗前一盆水仙道:就说怎么这样香,原来是这个。
他的笑容淡淡如冬日薄薄日光,复道:薇儿才华这般好,不如赋诗一首?我见他眼底有疲惫,想来定有什么不顺心。
再飞速望一眼投在窗上怡妃的剪影,她已低下头去。
我整理了心思开口道:瓣疑是玉盏,根是谪瑶台。
嫩白应欺雪,清香不让梅。
皇上觉得可好?沈羲遥点点头,笑容中有难得的放松。
朕一直喜爱梅花,遗世独立,孤清高洁,如今听此诗,又觉得水仙也好,仙风道骨,清香自信,能与梅花相并,又更令人亲近。
我笑一笑:臣妾更喜欢梅花,也愿如梅花一般。
沈羲遥点点头:薇儿已如此。
至于水仙,相较之下怡妃更似。
他看一眼外面,仿佛这才发现怡妃跪在那里,淡淡道:怡妃惹你生气了?我这才明白为何他进来时不问,原来是以为怡妃触怒了我,所以先不理会,此时哄我展颜了才开口,一时不知他到底是在乎我,还是在乎怡妃。
我笑一笑:怡妃妹妹没有令臣妾生气,她素来做的很好。
如今跪在那里,是......我小心觑一眼沈羲遥神色,仿佛有些担忧和犹豫,停了停才道:她是为玲珑而来。
果然上一瞬还挂着淡淡笑容的沈羲遥,面色一下子冷下去,好似平地起了阵冷风一般。
我却继续说下去:怡妃妹妹与玲珑曾有母女缘分,据说前日她路过昭阳宫,见到宫中凄凉玲珑无人照拂,十分心疼,故今日求臣妾允她去探望。
我跪在地上,诚恳道:臣妾知道,柳氏有欺君之罪,罪无可恕。
但玲珑无辜,又是公主,不该一同禁在昭阳宫中。
外面怡妃哀哀哭泣,求道:皇上,您怎样责罚臣妾都行,求您让臣妾见一见玲珑。
沈羲遥眉间有寂寥,他扶起我道:不是朕狠心,只是......只是玲珑太像柳妃,朕不愿见到她就想起柳妃,想起她多年的欺骗,想起朕像个傻子。
他的眼底闪过痛苦,令我的心微微抽紧。
我拉过他的手,轻声安慰道:皇上,柳妃当年也不过是为了得到您的青睐与宠爱,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有这样的私心,希望自己是特别的,是有意义的。
沈羲遥冷哼一声:是吗?朕以为,不过是为了她柳家的满门荣耀,加官进爵,巧取豪夺,骄横跋扈。
我抿了唇,再度跪下沉声道:再如何玲珑也是无辜的。
她虽小可已经懂事了,不该见到生母被囚,父皇置之不理,这要她以后如何自处,别人又会如何看待?皇家的公主,应该尊贵骄傲,不该受到屈辱的。
沈羲遥眉毛一挑:皇后是在指责朕?口气中有淡淡不悦。
我抬头直视他的目光,不畏惧地点点头,朗声道:是!沈羲遥不怒反笑,扶起我道:那你说如何?我朝窗外一指:既然怡妃妹妹之前就与玲珑有缘,又时时挂念,皇上不如成全了她的慈母之心吧。
沈羲遥沉默半晌,终点了点头。
吩咐张德海带怡妃去接玲珑,从此玲珑生母为怡妃,而非犯下重罪的柳氏如絮。
次日怡妃带了穿戴一新的玲珑来坤宁宫谢恩,玲珑依旧可爱,望向怡妃的目光亦十分依恋,只是昔日清澈如甘泉的眼眸里多了些忧伤,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般。
我逗了她一会儿,见她终于露出小孩子的天真烂漫,这才打发嬷嬷带她去后殿玩,那里有精工坊送来的许多新奇玩具,想必也会让她开心。
怡妃起身朝我郑重跪拜道:臣妾多谢娘娘!我关切望着她道:昨天跪了那么久,膝盖怕是受不住,赶紧起来吧。
怡妃柔和一笑:算不得什么,只要能接玲珑出来臣妾怎么做都行。
说着朝我磕了三个头:臣妾万分感激娘娘,若有哪里需要臣妾的,臣妾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亲手将她扶起:你是真对玲珑好,本宫才肯成全你的。
毕竟稚子无辜。
说罢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有心事萦绕心头。
怡妃为我斟一杯茶:娘娘可是有心事?我笑一笑,仿佛不在意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想到孟庶人。
怡妃一听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孟家通敌满门抄斩,沈羲遥顾念旧情还要留她一命。
如今柳如絮虽然欺君在前,可毕竟这么多年皇帝待她都是真心,难免心软。
娘娘是怕皇上念旧?怡妃试探问道。
我面上浮上点点忧愁:皇上是长情之人,柳如絮毕竟谨慎侍奉多年,如今柳家都关在刑部大牢里还未定罪,她甚至连品级都没降,仅仅禁足在昭阳宫中,本宫怕......我深深看怡妃一眼:万一哪日她东山再起,旁的不说,第一个便是一定要接玲珑回去的。
怡妃轻轻打了个颤,眼中的温柔渐渐被狠厉替代。
我见她有所动,便也点到为止,淡淡笑道:不说了,毕竟后宫三千,前朝百官,兴衰荣辱都依托在皇上身上。
一切,还是都遵照皇上的意思吧。
怡妃点了点头,但神情若有所思,不多会儿便告辞了。
约莫十日后,柳家被定罪,阖族无论男女老幼皆抄斩,禁足中的柳妃囚于昭阳宫,待三日后与家族同赴黄泉。
沈羲遥命我办此事,他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柳家的消息。
于是,按照我的授意,没有人告诉柳妃她被赐死的消息。
这样,头顶的利剑时刻悬着,她一定会时刻忐忑紧张,不安焦躁,或者,隐隐抱有希望。
这样的心境最是磨人,我也要她尝一尝。
三日后,天不亮我便再睡不着,早早醒来只见外面明晃晃一片。
蕙菊备了金盆栉巾侍立一旁,见我起来便伺候梳妆。
我指一指窗外:今天天亮的这样早?蕙菊笑道:昨夜下了好大一场雪呢!没想到今年雪来的这样早。
我一震,转瞬便压下心底一点愧意,不动声色由蕙菊为我梳妆。
馨兰走进来轻声道:娘娘,前面来问,何时押送柳妃去刑场。
我看着妆镜中那个女子,霞绯色事事如意蜀锦夹棉芙蓉裙上以五彩丝线绣出喜鹊报春,这件裙袍,像极了我在闺中的一件,不过材质稍有不同而已。
当年穿着那件裙子的女子,眼神干净清澈,如空谷幽兰般超尘。
而如今,镜中女子的眼睛却如无波古井,幽幽不见底,仿佛是温柔平和的,却又是无情寒冷的。
眼波流转之间,也全无当年那份灵动出彩,只余淡然,还有稍许凌厉。
此刻,这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怜悯来。
我沉默半晌道:毕竟曾是宫妃,与犯人同赴刑场有失皇上颜面。
顿了顿又道:传本宫懿旨,柳如絮侍奉皇上多年,留全尸。
馨兰会意道:奴婢这就去。
我点点头,取过一枚芙蓉石海棠压鬓戴在发髻上,看看窗外纷扬的大雪,去年此时我差点冻死在雪地中,而今年,在这样暖洋如春的坤宁宫里,我却突然怀念起当初的日子来。
虽然艰苦,却没有争斗,没有算计,不用一步步变成那个我不认识,也不喜欢的凌雪薇。
不久馨兰捧了个紫檀木托盘进来,上面按例蒙着一层青色锦盖。
我看也不看那托盘一眼,便起身准备去昭阳宫。
一路上雪渐渐小了,风却逐渐大起来。
坐在暖轿中我也不免打了一个又一个寒战。
昭阳宫依旧是当初模样,前殿雕梁画栋雅致清新,一应器物整洁干净,除了没有侍立一旁的宫女太监,令人疑心住在这里的还是当宠之下的柳妃。
柳如絮被禁足在后殿,一踏进出前门,一股寂寥之意扑面而来。
当初养了锦鲤的一池碧波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池子,里面铺满落叶与灰尘。
周遭柳树依旧,因不在季节,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如垂死的手,无精打采地落在地上,将远处分割成斑杂的碎片,乍一看,很是惊心。
柳如絮坐在后殿门槛上,呆呆望向天空。
她身上一袭天青色隐花罗衣微微泛出褪色后的白色,如秋日衰草上一层寒霜。
满头青丝挽了个圆髻,细看之下固定发髻的簪子竟是一根竹筷。
而她面容憔悴,眼神空洞,整个人消瘦至极,看上去还不如普通宫女来得神气,与昔日的后宫第一人判若两人。
我的心不知为何有抽紧之感,对身边随同而来的张德海道:无论如何皇上没有褫夺柳妃品级,仅仅是禁足于此,怎么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张德海一脸为难道:娘娘,您也知道,禁足不过是明面上说的,谁ˢᵚᶻˡ不知柳妃是囚禁在这儿。
既是囚禁,怎么会有服侍的人呢。
我看一眼那边对我们到来全无反应的柳妃,不由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也该留个人照顾着。
之后疑道:柳妃的家生丫头呢?她总该陪着啊。
张德海轻声道:柳氏一族被抄九族,近身仆役也不例外的。
我一惊,不想此次沈羲遥竟狠心至此,当下噤了声,只朝柳如絮走去。
直到我们站在她面前,柳如絮仿佛才意识到有人来,抬起呆滞的眼睛瞅一瞅我,再看一看我身后的张德海,又将目光落在了浅灰色的天上,整个人死气沉沉毫无活气,仿佛失去了灵魂的玩偶,又似得了癔症的病人。
馨兰厉声道:大胆柳氏,见了娘娘还不行礼?柳如絮的目光再度落在我身上,毫无礼数地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又别过头去道:什么娘娘?本宫才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凭什么向他人参拜。
馨兰气道:如今你不过是个罪人,见了皇后娘娘还不跪拜,小心治你大不敬之罪。
柳如絮冷冷一笑,冰霜般的眼睛盯住馨兰:本宫如今还怕有其他罪吗?我淡淡一笑:对嘛,这才是柳妃。
柳如絮看了我一眼,懒懒道:你来做什么?口气全无敬意,也无担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的笑容如春风化雨,声音温柔如水,仿佛是对好友交心一般:来看看你,这么多年你一直居功自傲,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本宫一直不与你计较。
如今临死还能保持这样一份骄傲,本宫倒真真敬佩了。
柳如絮一愣,眼中伪装的淡定瞬间变成惊恐与怀疑。
她死死盯着我: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临死?我惊讶道:咦?难道你不知道,今日是你柳氏一族赴刑场的日子么?之后抬头看一眼天空:此时怕是已经在等监斩令了。
柳如絮颤了颤,满眼不信,她几乎尖叫道:不可能!皇上宅心仁厚,我父亲不过是贪赃枉法,怎么会要了全家的性命?我摇摇头:不是全家,而是九族,无论男女老幼皆斩首示众!她闻言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喃喃着,眼里流下泪来:皇上怎么会如此狠心?之后她直直盯着我,那眼神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是你!一定是你!你除了孟家还不够,还要除掉我柳家?我示意蕙菊上前,朝柳如絮冷冷道:与本宫何干?你柳家使尽浑身解数,先派人假意刺杀皇帝,又安排你刻意相救。
皇上被蒙在鼓里纵容你多年,如今他知道真相,你觉得,他能放过你们吗?我们没有!那刺客是真的,我救皇上也是真的!柳如絮喊叫起来。
我冷笑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无论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欺君的事实。
所以......我近前一步,用只有我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即使你护驾是真,皇上也不会信了。
柳如絮看着我,眼底几乎逼出血来,牢牢盯着我,声音充满恨意:我就知道,你是在报当年安阳的仇!当初没有在那杀死你,真是错误!这下换我一惊,安阳?那是多么遥远的事了。
你是说......我的思绪回到那被大火包围的客栈,回到落入火海的霞儿身上,我的声音微微颤抖:那场大火?柳如絮桀桀道:是啊,她将散落在鬓间一缕头发别在耳后:你说你为什么就没有死呢?如果你死了,皇上最爱的人就是我,这皇后的位置也是我的!这世间,为什么要有你!又为什么让他遇到你!为什么?我看着柳如絮,当年我还未被太后下旨入宫为后,也不认识沈羲遥,而柳如絮是后宫最得宠的妃嫔,她为何要害我?你不知道?她的神情突然有一丝疑惑:你竟不知?那你为何要对我柳家动手?我看着她:柳家是罪有应得,与本宫何干?当年,当年本宫还未进宫,你为何要杀我?她哈哈仰天长笑,却不理会我,只朝东拜了拜道:皇上啊!臣妾对您才是一片真心啊!为何,为何您看不到,为何您不要啊!我正欲上前问个清楚,张德海却拦住我道:娘娘,时辰到了。
可是......我指一指柳如絮:本宫有话要问她!柳如絮朝我恻恻一笑,那笑容却令我毛骨悚然:我不会告诉你,我还要化作鬼魂,看着你一错再错!她说完,一个箭步上前扯下蕙菊手中托盘上的帕子,里面搁着一壶鸩酒,三尺白绫,还有一把匕首。
柳如絮劈手拿过酒壶,却又顿时失去勇气,凑在嘴边久久不敢饮下,眼泪在脸上淌成小河,不住往下滴答。
我难耐心底疑惑上前一步,急切道:告诉我,你知道那个救我的人是谁,对不对?柳妃看着我,眼底突然显出一点光彩,然后轻轻点点头道:你过来啊,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我下意识便踏前一步,张德海惊呼道:娘娘不可!我却突然清醒过来,过去种种,是死去的凌雪薇的过去,如今的我,即使知道那人是谁又如何?与此时的我,又有何意义呢?罢罢罢......再看柳如絮,一脸死到临头犹自挣扎的狞笑,整个脸都扭曲了。
我从心底泛上恶心,转过身去对张德海道:张总管,剩下的交给你了。
说罢带着蕙菊馨兰等人离开。
一声凄厉的呼喊在身后响起:皇上!惊起树梢的鸟儿扇着翅膀飞远了。
我不由回头,柳如絮不知何时脱去外衣,露出里面一件做工精良的湖水蓝湘绣蝶恋花百褶丝裙,配一件桃色红粉双牡丹裹胸,外披一件浅蓝色轻纱半袖,这是一套夏季服饰,有那么一瞬,我还以为回到了往昔。
但细看下这裙袍是多年前的款式,也微微发旧。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眼含泪水,手执酒壶饮下一口,脚下一个旋转,似乎要跳起舞来。
可是,她的唇角淌下鲜红的血液,面上也露出痛苦神色。
那鲜血落在蓝色的裙上,似盛开的一朵蔷薇。
她突然微笑,如同撕破阴云的一缕阳光,只见她张了张嘴,仿佛要唤出一个人的名字。
可她终究发不出声音,一个旋转还未完,已脚下一软,缓缓跌落在地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望向暗沉沉的天空,满是不甘。
我看得惊心,又有些怕。
回过头,正对上沈羲遥怔怔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