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天靳若是要这大陵里的禁物,此刻便如同探囊取物,手札近在眼前,直升通道的开关他也知道,只需杀了她,亦或是眼睁睁看她自刎,便能如常所愿。
舒蕊并没料想过这一幕,然而事情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看到封天靳后退了半步,身子踌躇不前,那对狼眸却闪过不甘。
舒蕊知道这并不代表妥协。
她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站在封天靳的对立面,但她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感觉,然而此刻每一息她都深深领会了,挡这男人的路会身处什么境地。
虽然封天靳更偏向于选择她,可方才对方踌躇间、有瞬息没收敛住气势,那寒气凌厉得几乎让她胆寒到托不住盒子。
在这瞬息,她仿佛已经死过一遍。
在这之后,舒蕊已经置生死与度外,她怕的是封天靳选择禁物,从此滥杀无度,以她对这个男人的了解,就算安亲王死了,封天靳被拥护上皇位,也只可能成为一代暴君,在某些方面这男人真的没有一丝人性。
片刻的对峙,舒蕊却仿佛消耗了巨大心力。
封天靳没有动,却也没再后退,身子紧绷着,似随时会出手。
舒蕊相信以封天靳的实力,只要她放松一丝警惕,匕首和手札都会被对方夺走。
曾经,面对狂怒的封天靳,她抖得根本站不稳,此刻握匕首的手却异常平稳。
她小心托高金属盒子,试图把盒子推进卡槽。
事实上,封天靳在舒蕊眼中读取到死意时,就已经放弃了禁物,他那瞬间的犹豫是因为贪心。
他想两样都要。
而眼下,他只恐惧兔子已经生了永远离他而去的心思,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兔子自刎,他不退就是预防这点。
舒蕊自是不知封天靳心里如何想,她死死盯着封天靳,那深眸她看不清,也不想再看清,她把心思全放在盒子上。
面向封天靳,她无法转头去看方柱,把盒子放回卡槽有些困难。
越是快成功了,她越是把匕首抵得更深,一侧脖颈已经淌下好几条蜿蜒血线,衣襟更是被血染红了一片。
那片血迹,像一朵开得正盛的木槿花。
木槿花其实很美,却是朝开夕落,花期何其短暂。
封天靳怕兔子如同那木槿花一般。
但他知道兔子没放回盒子前不会真的自刎,所以他也在一息息等待。
每一息都仿佛把他的灵魂摁在火狱里炙烤,无比煎熬漫长。
随着清脆的金属转动声响起,他知道兔子放回了盒子,于是赶紧出声:阿蕊别离开我!如他所料想那般,兔子放回盒子后,依旧没松开匕首。
舒蕊听到了封天靳的话,她才恍然自己为什么没松手。
恍惚片刻后,她微微扯出一点笑容。
哈……原来是闻到了解脱的气息。
只需再用点力。
阿蕊!崽子是无辜的,你想想他!想想他、好吗……好吗?舒蕊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眸光原本已经黯淡如灰,却在听到这句时,渐渐有了水光。
水雾模糊了双眼,她翕动酸涩的鼻翼,秀眉深深锁着似解不开,却在想象肚里孩儿时,紧蹙在一起的眉头终是无力滑开。
封天靳看准机会一把握住匕首尖刃,用手掌隔开尖刃与脖颈的距离。
两人血迹混合在一起,他收好匕首用手掌摁住舒蕊脖颈,强制把人带离了此地。
一出大墓,军医便上前处理伤口,舒蕊安静的窝在封天靳怀里,一动不动。
脖子上缠了一圈圈细纱布,封天靳手掌也缠了同样的纱布,他收走了送舒蕊的匕首和骨笛。
舒蕊对此全然不在意。
也好。
那是封天靳生母的遗物,她本不该拿。
灵狼原本也只是看在封天靳的份上才听她使唤,骨笛并不能让灵狼易主。
可惜,肚子里的崽子不能还给他啊。
军医又观察了一会儿伤势,才肯定的说没事。
封天靳要继续抱着她,她挣扎开,然后平静地说想去看看阿爹阿娘的坟墓。
而封天靳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她父母没有坟墓。
听到这个答案,她没哭。
当看到一片乱葬的土坡时,她没哭。
可当看到乱坟岗一角摆放着两束枯萎的野花时,她在那一瞬间红了眼眶,却只敢哽咽着喃喃地念了声:阿姐。
她仿佛能看到阿姐跪在那个角落失声恸哭的模样,她会说阿蕊如何不听话,如何背弃祖训,如何……如何助纣为虐。
舒蕊不敢再向前踏一步,趁着眼泪没落下,她突然转身跌跌撞撞地朝外跑。
封天靳要来拉她,被她甩开。
不知不觉,便又跑到曾经花树为海的地方。
她望着那些荒草和杂树发愣,她试图去找小时候的记忆,却只看到那些腐烂树桩。
曾经的家园啊。
回不去了,她也没资格再待在这里。
一颗心如同那些烂树桩般,满目疮痍。
她只能继续跑,直到跑过曾经埋过东西的树桩旁,眼泪也顺着脸颊滑到了腮边,她转身回到树桩前,蹲下的时候一滴滴泪就这么砸进了土里。
封天靳紧紧跟在舒蕊身后,却也只能跟着,他现在无法证明什么,整个人手足无措。
他看着兔子跪坐在地上,跪坐在他心中小鹿出现的位置上。
一团拼成笑脸的石子被拂开,有两颗滚到他脚边,轻轻撞击了两下,那轻微的触感似传进了心里,心也跟着泛起涟漪。
兔子从石子下的土里刨出一个木盒,木盒腐朽得厉害,一接触就碎成了渣,露出盒子里的东西。
那是件造型怪异的摆件,看起来像是站立的鸭子。
哪怕木盒腐烂了,鸭子仍光洁漆亮,像是瓷器。
舒蕊小心擦掉饮水鸟身上的泥土,然后递给封天靳。
原本这是送你的,你没拿。
封天靳心中涟漪扩大,他接过鸭子捧在手心,鸭子身子不停晃动着,晃得他心潮难已。
封天靳,当年是我阻拦族人才救了你一命,我还把自己最心爱的饮水鸟送给你——所以……你放了我吧。
第117章 比起阿蕊要离开我,挖心一点不疼封天靳还在为这件礼物而惊喜,但舒蕊最后这句话却像那枚落入敌军阵型里的弹丸,不仅把一大片区域夷为平地,更是留下一个深坑。
他来不及调整反应,近乎下意识地问:怎么放?他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谁来告诉他怎么放?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在这瞬间无比清晰,话是反问却又是直接给出答案。
此刻,舒蕊看着封天靳感觉又像是回到了初见时,只觉深深恐惧和无力,再也找不到半丝后来的欢喜。
她的欢喜是建立在对方也真诚的情况下,她可以包容对方的坏脾气,也可以将就对方的性格,可到头来她看到了什么,她只看到‘自私自利’四个字,就这么赤裸裸地刻在封天靳脸上!连争论都没有必要了,她只喃喃反复念着那句:我救过你,你放了我。
舒蕊每一声呢喃都刺激着封天靳,把他一点点推到暴走边缘,他把舒蕊和那只鸭子摁进怀里,死死抱着。
他拒绝去想若是失去兔子,他会如何,他也快发狂了,兔子说一句,他便吻着回一声:你是我的。
直到怀里人突然激烈挣扎起来,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失声尖叫。
你放开我!我不欠你的,你凭什么!凭什么!!舒蕊压抑许久终于吼了出来,吼完后便因声音过于哽咽,嗓音又变得嘶哑脆弱。
她用力去推封天靳,你混蛋…你骗我…你一直都在利用我…你拿我当什么,当什么……封天靳无法反驳,浑身有嘴都说不清,更何况他确实是利用了,他图兔子的身子,图兔子的心,还图兔子能让他快速扫平战场,他图的太多了。
随便回想一件让兔子伤心的事,他都不是非那么做不可,可他偏偏做了。
其实最后他真的已经做好带着兔子归隐鹿灵山脉的打算,后来也做好了自己闯大墓的准备,但老东西居然没死,不仅没死,还狠狠摆了他一道,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去,所以,他在兔子面前失控了。
很多时候脾气上来,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他想要的太多。
而兔子偏偏能给他所有。
他便任由自己一口口把兔子吃得丁点不剩。
他曾想着等这些事处理完了,就好好待兔子,再也不让她伤心难过,然而兔子眼里已经没有他了。
可他真的不能放手,他脑子里没有放手这个概念。
他向来只知丛林生存、强者生弱者亡,想要什么就去抢,抢得过是你的,抢不过命是别人的,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封天靳仍死死抱着舒蕊不松手,任怀里人如何挣扎也不放。
他神色慌乱,眸光再也没往日深沉,他近乎哀求着说:阿蕊,是我欠你,是我混蛋,我知道我没资格要求你什么,但你也给我机会好不好,我会好好弥补——啪!你欠我的——是命!舒蕊挣扎不开,心底涌出无数怒意,那些怒意通过巴掌拍向封天靳开合的嘴。
封天靳顿时僵了神情。
一时间谁也没再说话。
只荒草丛中不断响起未知虫子的嘶鸣。
短暂静默后,封天靳眸光闪过一丝病态的笑意。
他抽出匕首塞入兔子手心,然后握着兔子的手,缓缓把尖刃抵向自己心口。
再开口时,他的嗓子也哑得不像话:原来阿蕊想要这个。
舒蕊木然低头看向那截利刃,眸光似没有焦距落不到实处,似封天靳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事,她都感觉不到。
突然,利刃刺破衣襟扎入血肉,立即有血顺着刃柄淌进她的手心。
黏腻,很热。
比她的血热。
甚至热到烫手,她这才惊恐地想缩手,但封天靳却握着她的手不松。
把心挖给你,你是不是就肯留在我身边了,是不是就肯让我親了……舒蕊猛地抬起脸与封天靳对视,发现对方眼里满是疯狂。
她使劲摇头,摇头的动作更加牵扯到脖颈伤口,血已渗透纱布。
阿蕊不信是吗?那只大掌握着她的手骤然用力,顿时整截利刃没有阻力般直接没入血肉。
她眼睁睁看着,喉间似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声音,紧接着她的手臂不由自主的发起抖,随后是身子和嘴脣。
封天靳像是疯了,不仅如此,还握着她的手开始横切……阿蕊忍一忍,我很快就把它挖出来……不疼的…阿蕊不怕,比起阿蕊要离开我,挖心一点不疼。
她盯着封天靳惨白的脸,那张脸因为剧痛而青筋暴突,俊朗的五官还在用力维持着笑的表情,却看起来极度狰狞扭曲。
舒蕊只觉一口气直接断在了喉间,心脏却因暴动而推出一大股血气。
舒蕊猛地吐出一口血,旋即昏死过去。
封天靳感觉怀里人软了下来,他怔愣了好一会儿,随后似想到了什么,嘴角笑意扩大,像是再次得到糖果的孩子。
他把兔子脑袋轻轻往自己肩膀上拢,就像最初在醉香楼般,兔子当时吓得昏倒在他怀里。
就当是重来一次吧。
等你醒了,我会好好爱你,永远爱你。
……皇宫紫宸殿。
一个久居上位的男人坐在大殿上首的宝座上,正垂首翻看手中奏折。
男人已是知命之年,没有大腹便便,明黄龙袍穿戴一丝不苟,尽显身材高大挺阔、气势威严,只是远远看着就让人生不起忤逆心思。
太尉沈知书揉着眉心,把筛选过的奏折递给封胤成。
得知安亲王没死,沈知书喜极而泣,就此搬到宫内。
一是方便处理国事,二是安亲王突然现身,他却看出对方异样,于是连夜进宫试探,果然发现挚友身体不如从前。
只是那夜……沈知书自问半生都把心思隐藏得很好,从未越界,可封胤成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以至于知道人没死时,他过于激越。
理性了半辈子,半辈子屹立在朝堂之上,谁都难以破他心防,那夜却破防了。
他像女子般与之纠缠,恸哭。
事后又异常后悔懊恼,他昏死了几次,翌日宫中就传了太医。
却不是医治他,而是医治封胤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