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晨光潋滟。
溪庭的音响内放着沉重又缓慢的古典乐。
而面前那个身影绰绰,瘦到难以置信的女人穿着阔大的白色长裙,眉眼俱是淡然的优雅。
餐桌前,她沉默的吃了几口,然后唤了声小星。
小星连忙将怀里的黑猫抱了过去,然后轻声说,阿棱今天会带着它复检,您不必担心。
女人勉强勾了勾唇,玉指简单的摸了摸那黑猫,然后抿着唇起来,不再回头。
今天,将是她阔别溪庭的一天。
如果按照祁正庭的想法,她到了目的地后,自然会有人接她,然后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和一张支票,飞的远远的。
活在容烬身边,活得太累了。
宋雾每天都要提心吊胆的猜测容烬的一举一动。
甚至每日疑神疑鬼的过度解读容烬的所有动作,就连在床上,容烬稍微一用力,她都会恐慌容烬是不是想要打掉这个孩子。
当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伴侣似乎都不会是她的最优选择。
宋雾只想好好保住它。
她隔着院子,从溪庭里看到了那个颀长的身子,容烬站在溪庭外,手指尖夹着烟,似是在跟新来的司机嘱托什么。
宋雾将目光挪到了那个陌生的面孔上,随即又淡淡的垂下眼睑,迈开步子,朝着容烬走了过去。
不得不说,容烬对她还是极好的。
吃穿用度方面,给予宋雾的都是最优质的,甚至在孕期需要的医疗,也是尽心尽力。
宛若他真的只是一个准爸爸一般,宋雾甚至能在他眼神中窥探出希望来。
可越是这样尽心尽力,宋雾却越容易对他产生抵抗情绪。
那男人对她说过那些可怖的话。
宋雾很难装作从未发生过,她小心谨慎的揪着裙摆,欠着腰上了车。
等容烬坐过来时,他身上已无任何烟味。
车程算不上短,不过宋雾毫无怨言,她沉静的坐在车上,手指绞着在一起,清清淡淡的说了一句话,容烬,我骗了你。
而坐在她身边的容烬脸上却找不到丝毫的惊讶,他仅仅只是望着前方,一副无所欲的模样。
他不好奇,也不疑惑。
就连宋雾都在怀疑,那句话,他到底听进去没有。
实际上,容烬听到了,不仅听到了,甚至还猜出来了宋雾下半截要说的话。
无非就是:我是装出来的。
我没有疯,我都是骗你的。
可是这些重要么?早在当初,他拒绝宋雾进行检测的时候,他已经做出了偏袒的选择。
宋雾清醒的时候,他无法说服自己去爱她,只能捏着手里的长柄,将她刺的远远的。
两个人宛如两只刺猬,彼此试探,血肉模糊。
只有当宋雾疯掉了,不正常了,所有人都笑话她自以为自己是言岁的时候,容烬才有理由告诉他自己,我对宋雾好,不过是因为我爱的是言岁。
他瞒着所有人,隐晦又低微的爱着一个人。
就算有人知道了,他也可以轻描淡写,眼里不夹杂丝毫情绪告诉别人,我爱的从始至终只是一个言岁而已。
言岁,是他完美的盾牌。
抵住了所有的流言蜚语和谩骂。
可是他忘记了,也抵住了宋雾原本想触碰他的心。
就算容烬将浑身的刺摘下来了,任由宋雾卯足了劲扎,可是宋雾何尝不是酸的,她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感情骗子,滥竽充数的骗子。
气氛有些凝滞,车内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连呼吸,都是屏息凝神的。
宋雾没有想着要瞒容烬一辈子,她就算是装,也装不下去。
每天都要逼自己爱吃海鲜,爱玩洋娃娃,甚至还要穿那些公主裙,在所有人面前还必须装疯卖傻的说自己是言岁。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可笑。
更有时候,她也快分不清真假了。
女人搓捏着手心,指尖都开始泛起凉意,虚汗一点点的出来了。
她艰难的咽了咽喉咙,尽量平静的说,我没疯。
我在你面前所有的顾盼生辉,明眸善睐,眼波流转,都是精心计算的伪装。
半晌过后,那一贯矜贵由不得丝毫欺瞒的男人,却只说了一句话。
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
宋雾微怔,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感觉到了凉意和僵硬,容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不寒而栗。
意思就是,他早就知道了,不过一直没戳穿而已。
宋雾如鲠在喉,过了很久后,她才开了口,为什么不戳穿……容烬目光深远的望向窗外,不再看她,也没有任何一句回复。
而司机却悄悄地窥视着镜子里两人的神情,诡异地扯了扯嘴角。
轻松一转,换了条行走路线。
那是一条狭窄的路线,是连对小径之类熟悉至极的老人都不会选择的道路,两旁的人烟稀少,只看得到大片大片错综复杂的树木。
这里的地形更是诡异,常年累月的冲刷,使路的尽头形成了--断崖。
只要往前走,一直走,就能摔得粉身碎骨。
司机缓缓地加速,眼底蓄着的计谋一点点加深。
容烬望着窗外的景色,却稍稍敛眉,自从上车后,他就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那味道并不使人抵触,反而让人沉沉欲睡。
容烬皱了皱眉,摁住了眉心,正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却看到了身旁早就陷入熟睡的女人。
他连忙下意识拉出了宋雾,却只握住了她瘫软的手臂。
容烬正欲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喑哑难耐,像是有千万只虫子在腐蚀自己的喉腔,在最后一秒,他对上了镜子里那诡异的眼神。
凉意像是扑面而来一般,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就在意识渐渐涣散的时候,容烬的手肘抵着座椅,撑到了驾驶位。
男人一向有力的臂弯扯着司机的手,用力的伸出所有的力量转动方向盘。
面前是死路一条,不管往任何地方转,都将是活路。
司机连忙恶狠狠的拨开了容烬的手,死死的护住了面前的方向盘,然后打开旁边的车窗正准备一跃而下。
虽然危险,但只要干成一票,那雇主说过,这辈子的荣华富贵算特么稳了。
他没有不敢的道理,眼看着死路渐渐逼近,司机直接纵身一跃,传来沉痛的闷哼声。
容烬眼神无法聚焦的望着面前急速逼近的悬崖,就在脑中的昏沉与刺痛袭上来的那一秒,他侧眸看到了那女人恬静的睡颜。
很美好。
宋雾不能死。
容烬转过身子,通红的眼眶睚眦欲裂,就在最后一秒,他狠狠的踩住了刹车。
那后座力扑腾而来,就在意识消弭的那一秒,容烬重新回眸,看到了那女人的侧脸。
耳旁的风在猎猎作响,可他却有些听不到,因为他的耳朵正在渐渐渗出了些许的血液,缓缓地垂落。
他在想什么呢?也许他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脏兮兮又倔强的眼镜妹,沉闷的紧,一看就是玩不起的那种人。
他也许想到了在地下室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宋雾,明明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用拳头问候过的伤痕,可她不过是扯扯嘴角说走路摔的。
他也许想到了那个第一次化妆,看起来青涩又敏感的宋雾。
明明很漂亮啊,却还是一副自卑的模样。
他恨自己啊。
恨自己怕言岁会怀疑,而挪开了目光,恨自己怕世人的唾沫,而对她不屑一顾。
更恨自己,时光匆匆,还未来得及好好爱,就失去了所有。
----------三天后。
中心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肆意在每个角落。
床上那人沉静的睡着,仿佛无悲无喜。
楚辞坐在一旁睡得四仰八叉的,丝毫没顾及自已的形象,在这守着容烬快守了三天了,结果容烬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有时候,楚辞觉得自己上辈子八成是欠容烬的。
之前容烬喝的要死要活的,在医院躺的昏天黑地的,也是他兢兢业业陪着容烬。
现在除了车祸,容烬算是把自己半条命搭进去了,昏了三天还生命体征不明显。
他恨不得现在把容烬拉起来骂一顿,孬种。
女人女人得不到,小命小命也丢了。
楚辞打了个哈欠起了身,看了眼手表,嘟嘟囔囔的走出了门,然后找了个空位子吃早餐。
还没等他吃得高兴呢,突然旁边几个医生匆匆忙忙的跑了过去。
他看戏样的瞧了眼,还没等他看完戏,突然警铃大响。
那不是容烬的病房吗?还没等楚辞把手里的早餐吃完,便连忙屁滚尿流的往那间病房跑了过去。
他妈的。
这容烬还挺争气。
给老子醒了。
楚辞眼泪倏地又忍不住了,正准备开始哭天抢地说自己多不容易,多幸苦,多难多累的时候。
床上那刚刚睁开眼的人却只说了一句话。
宋雾呢?楚辞准备的台词戛然而止,他现在觉得容烬挺白眼狼的。
宋雾宋雾,成天只知道宋雾。
楚辞从桌子上拿了个苹果,慢悠悠的削着,含混不清的说,宋雾又没跟你坐一辆车。
人家还留了个小纸条说无挂,你想着她做什么??楚辞觉得宋雾还挺心狠的,容烬出事了自己还能留个纸条远走高飞。
可那厢的容烬却是满脸的阴鸷,丝毫看不出劫后余生的喜悦,他只是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楚辞一愣,跑了呀,你要找自己找去,我估计她还在异国他乡舒舒服服晒日光浴呢。
阴暗恶臭的地下室内。
这里长年累月没有人居住,日新月异的变换让这里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可是宋雾不知道,早在许多年前,有人就大手一挥将这个地下室买了下来,然后潜心规划了一个几年的计谋--杀了她。
宋雾其实觉得自己的命挺贱的,出生出生不行,好不容易在容氏混出头了,又被容烬两三句给毁了。
她实在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能被人惦记这么多年。
不过,她没想明白,别人却给她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颜哲翘着个二郎腿,望着宋雾的大肚子笑了,估计再过两个月,宋雾就得生了。
不过很可惜,这小孩还没来得及瞧瞧这世界,就得死了。
烟雾缭绕中,他一贯沉闷的声音响起,好久不见,容太太。
虽然全世界的人都说宋雾疯了,但颜哲倒是挺不以为然的,宋雾疯又能疯到哪里去。
这女人一向心狠手辣,能杀了人,也能杀了自己的那种。
装疯卖傻,估计是她所有伎俩里最低级的那招吧?宋雾认得颜哲,她上次差一点就能让颜哲失去做男人的尊严,结果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成为砧板上的肉了。
任人宰割。
女人口腔里的血腥味很重,不过她不太在乎,强忍着恶心咽下去那股涌上来的血液后。
才慢腾腾的说,为什么这么恨我?谋划了几年,看起来不是什么小仇小怨,如果不是什么血海深仇,宋雾估计得笑话他。
颜哲看着宋雾一副死到临头还笑呵呵的模样,心里来了气,冷哼了一声,扔了把匕首过去,堪堪落在了宋雾身上。
哦不,准确来说,是宋雾的肚子上。
仿佛只要再用点力气,那肚皮估计能被戳穿。
女人的后背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来。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真的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倒是会令面前这个人更丧心病狂。
宋雾努力的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颤抖,她装作无畏的莞尔,怎么,非得让我死不瞑目,连你身份都不知道?呵--颜哲讥诮的扯了下嘴角,然后顺手掐灭了烟头,火星倏地被扑灭,你配么?宋雾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这三个字,她还真是被人说了一遍又一遍。
是啊,她还配做什么?颜哲没顾及她是个孕妇,自顾自的点了根雪茄,朝着她熏了熏烟味,然后沉闷的笑着。
记得言岁么?言岁?宋雾心里虚虚的叹了口气,没人能比她将言岁这个名字记得更深了。
她一直艳羡又嫉妒的那个女人,一直比不过的那个死人,可不正是那个言岁么……宋雾换了个姿势,尽量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然后望着面前的男人,笑吟吟地说,记得,所以呢?颜哲望着女人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只觉得刺眼的很。
明明心肠恶毒的放火烧了言岁,却还一副我见犹怜的假惺惺的样子,真是令人看了作呕。
还未等他发发脾气,宋雾却不咸不淡的开口了,你要是想找杀了言岁的人,你八成是找错了。
宋雾很少说话,言岁,还真不是她杀的。
如果说颜哲要报仇的话,其实他已经报过仇了。
宋青见。
她的那个一贯让人不省心的妹妹。
才是这场纵火案中最大的罪犯。
她完完全全可以把宋青见供出去的,又不是亲妹妹,关系更是紧张的不行,可她为什么还一副圣母的模样,屡屡把她从危险中拉出来呢。
因为宋雾她自己,也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
问心无愧么?她真的有愧。
因为言岁,本应该不死的。
宋雾的脑海骤然疼痛,有一双手把她拉至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段让她屡次梦魇的情景再次重复播放。
茫茫火海中,她吃痛的从那些倒下的建筑里爬出来,望着渗着光亮的大门,求生的欲望愈发的强烈。
只要爬出去,她就一定能活下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细弱的呼救声。
那声音很软,很弱,让宋雾下意识地回望了过去。
是言岁。
她的轮椅早就被推翻,整个人趴在地上,半点也无法动弹,根本不能挪动,但只要宋雾有一点恻隐之心,哪怕只有一点,言岁也不至于死的这么悄无声息。
可是宋雾没有救。
至于为什么,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自私么?不是的。
放在往日的一举一动中,宋雾确实算不上什么无私的博爱之人,作为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她更喜欢比较利益,更喜欢自保。
可是那次的火灾,真的不是她自私。
因为宋雾清楚的看到,在角落里有一个人正昏迷着。
是谁呢。
是容烬。
她朝思暮想的那个容烬。
所以,她忽略了言岁一句又一句的呼救,甚至告诉自己,你就是这么心硬,你就是这么势利。
言岁眼底的希望被一点点的浇灭。
她眼睁睁的望着宋雾爬向了容烬,然后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离自己一点一点的远去。
言岁是恨的。
她恨自己这么多个月以来,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宋雾对容烬的那些不可说的心思。
更狠宋雾每天的虚情假意,笑着说她跟容烬真是天造地设,可暗地里却任由那些该死的情愫滋生。
宋雾没有选择她,她不恨,恨的是宋雾选择了容烬。
凭什么呢,那个骨子里就卑贱到尘埃的女人,那个给不了容氏分毫自助的女人,凭什么能跟容烬活下去。
她不知道。
凭借的是一颗赤诚、永远忠诚、的心。
凭借的是东山再起四年,互相扶持四年,从未吃苦喊累的,心。
试问,这世间谁能做到如此,谁能爱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四年。
言岁不能,言岁爱的是那个朝气蓬勃,天之骄子的容烬。
宋雾能,因为宋雾爱的容烬,只是容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