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清水村的第一个周末,顾涵秋三人结伴到了陶书记家中做访问。
关于乡村变革的记录与实践,是她们毕业论文上最重要的论题。
陶书记的家,在村子中央的小渠桥旁边,紧挨着村公所。
顾涵秋她们是在吃完早饭后到了陶书记家里,不过她们并没有和陶书记打着碰面。
你们是来找岩成的吧,他上山砍柴去了。
迎接她们的是陶书记的老伴儿金杏嫂,他们夫妻俩的年纪已近六十。
原本他们是有两个孩子的,大儿子是在解放前由于贫困饿死了,而小儿子则是牺牲朝鲜战场上。
可惜因为金杏嫂在生小儿子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就再没有生育孩子。
正巧金杏嫂倒完了锅里的洗碗水,便热情地招呼顾涵秋她们在院子的长石上坐下等候,并为她们端来了茶水。
哇呀,早饭吃了不。
家里还有些饼干,姨去拿给你们吃。
不用了姨,我们吃了早饭来的。
顾涵秋本想拒绝的,奈何热情的金杏嫂还是扭头回了屋里。
等到金杏嫂也一道坐下,李楠薇也询问起了上山拾柴的陶书记。
姨,陶书记大概多久能回来呀?快了!天一亮,他就上山去了。
估摸着这会儿,也该下来了。
看着淳朴和善的金杏嫂,顾涵秋的脑海里,浮现出母亲模糊的身影。
在顾涵秋的印象里,关于母亲的画面都停留在了六岁那年的一个下午,妈妈背着一个编织袋离开了家。
当时还小的她,并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
爸爸和哥哥只是告诉她,妈妈回娘家了。
从此,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妈妈一眼。
过了一会儿,挑着两捆柴的陶书记回来了,方振国过去帮他把柴堆到了草棚里。
忙完一切的陶岩成,到院子的水槽边清洗了把脸,而后从腰间取下烟杆后,坐在了小竹椅上。
划拉火柴,点燃了烟。
对不住啊,让你们仨等了这么久。
不久的陶书记,我们也才来一会儿。
在这儿和你姨聊了会儿天,姨还给我们拿了饼干吃。
顾涵秋指着小木桌上的饼干微笑着答道,虽然她们三个都没舍得吃。
紧接着,三人从挎包里掏出了本子,和陶书记聊起了工作。
陶书记,其实我们今天来,是想问问您对乡村改革的一些看法。
这几天,我和楠薇还有振国也大致了解了咱们村的一些情况。
不知道您晓不晓得,年初的时候,中央下发的关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政策的肯定和推广。
我们想知道清水村为什么没有落实这项政策呢?陶书记没有急于作答,或许他还在梳理顾涵秋这番话的意思。
皱着眉抽了一口旱烟:这个政策年初公社开会的时候提到过,当时我和临近几个村子的村书记们也没听明白,公社呢也是一头雾水。
后来大家商量了以后,打算等县里的安排,县里让啥时候落实,就啥时候落实。
顾涵秋顿了顿,紧接着问道:其实下乡前,我们在学校就听说关于乡村改革的另一项政策。
在全国多个省市范围内,许多地方已经开始进行撤销人民公社,建立乡镇政府的工作。
公社都办了二十来年了,哪能说撤就撤的,那不得天下大乱了?陶书记皱紧了眉头,很显然,他不敢相信这个突然出现的变革。
党和国家也是为了解决农村积压已久的问题,跟上改革开放的步伐。
现在是改革开放新时期,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嘛。
那也得等到县里和公社的通知,咱们生产队总不能在下边儿胡搞瞎搞。
这要是万一搞砸了,办了错事咋整?还是要等上边的的政策落实下来,反正我和乡亲们肯定是坚决服从党和国家的政策。
说罢,陶岩成在凳椅上将烧尽的烟丝敲去。
回去的路上,几人的话题依旧讨论着陶书记的想法。
李楠薇更是直言不讳的说出自己的结论:我觉得陶书记好像不太赞成乡村改革的政策方向。
走在两人前边的方振国停下脚步,摇摇头说道:我不这样认为,陶书记的意思也很明确,他说要等公社的政策落实下来再进行下一步工作。
振国说的没错,不管怎么样,清水作为最基层的生产队。
要是越过公社抢先开展变革,那样的话传出去也不好。
顾涵秋附和了一句。
转念一想,又提出了陶书记最后说的一番交代:陶书记也说了,等到秋收以后,或许公社那边就会着手开展新的政策工作嘛。
秋收。
秋收。
秋收。
顾涵秋注视着前方的尘土路,在心里重复默念秋收两个字。
夏末的季节,群山环绕的清水村,夜晚依旧还有些燥热。
筹备着开学备课工作的徐维,一直忙到了深夜。
见着外边的圆月,旋即回到屋里吹灭了煤油灯,而后出了门。
他打算到溪边去走走,散散心。
那个月光下,穿着那天初来清水村时的白色衬衫,依旧是两条小辫,银色光亮下显得尤为清白的面庞,在两只细腕的承托下,发呆似得望着好溪对岸漆黑的远方。
不知道是顾涵秋看入了迷,还是心不在焉,对于身后徐维的传来的动静竟然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
而徐维也在沉静良久后,故作干咳告诉她自己的到来。
反应过来的顾涵秋,慌了神的回过头,发现了他的到来。
徐大哥?你怎么来了?刚刚在家里备课程,天儿有点闷热,我就出来走走。
你不也没有休息,来了这儿吗。
他的一番回答,又将话题转回了顾涵秋的身上。
只是她并没有再去回应,回转过身,又将目光投向了北方。
看到她这个举动,徐维也走到她的身旁,相隔一臂的距离坐了下来。
涵秋是想家了么?徐维的猜测,似乎是对了。
想我爸了,我哥哥。
还有,还有我妈妈。
顾涵秋低声地回应了他。
侧过身看她略显落寞与伤感的模样,徐维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去开口安慰于她。
或许在他眼里,顾涵秋和两个伙伴从省城下乡来到这里,思家之绪在所难免。
不过在她的话语里,徐维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你妈妈,身体不好吗?顾涵秋摇摇头,神情黯然的解释道: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了,我只是记得哥哥和我说过,妈妈来了这个县城,可具体在哪个公社,我不知道。
你妈妈也来了缙云么?那你来我们村支建也是为了来打听你妈妈的消息么?顾涵秋摇摇头说道:听爸爸说,妈妈已经不在了。
我来这里,也是想如果妈妈真不在了,我也要接她回家。
徐维紧接着追问道: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或许到时候我可以托人打听一下。
王颖。
徐维默念了几声,看她难过的模样,不由得为她感到心疼。
涵秋,即使你妈妈真的不在了,但我相信她一定一直深爱着你和家人。
小时候,陶书记和我说,我们的亲人离开以后,会变作一颗星星,在每一个夜晚注视着我们。
说不定,在这些星星里,其中就有你妈妈,她一直陪着你爱着你,从未离开。
顾涵秋终是望向了他,圆月下他仰目眺望天边的侧颜,清明有棱。
嘴角那一抹浅浅的轻扬,暖了她的心,慰了她的殇。
那一夜,他们在好溪旁坐了许久许久。
直至,夜半寂无声,百虫静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