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曦气鼓鼓地走到溪边,认认真真地洗了手,又气鼓鼓地走回了大帐。
虽然不知道云骨为什么这么生气,但她是个从来不愿意欠人情的人。
他为了自己而受伤,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这个药,她还就是给他上定了!于是云骨一支烟还没抽完,就看见气鼓鼓的小兔子又回来了,浑身上下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从帐门口抄起一把折叠椅,拎起急救箱,啪地一下拍在他面前的地上,在他对面坐下了。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云骨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打开了急救箱,从里面翻出了棉签,纱布,碘酒和云南白药。
然后小心翼翼地抓起他受伤的手,开始低头帮他清理伤口。
一句废话都没有。
看着面前那个闪着光泽的毛茸茸的头顶,云骨的气,突然烟消云散了。
嘶……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轻点儿。
筱曦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洗的手,还有石头渣子呢。
语气是埋怨的,语调却软糯得让人想揉。
云骨不吭声了。
筱曦仔细地用棉签扫掉细小的石渣,对着他的伤口轻轻地吹气。
那带点潮意的凉风,仿佛吹在了云骨心里最柔软的角落,于是——剩下的那点儿痛出来的脾气,也不见了。
然后,小白兔垂着眸说话了:我知道你是真生气了……那不是我的第一反应嘛……平地上看见人要摔倒,你还会下意识地伸手扶一把呢。
这身边就是峡谷,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摔下去啊……云骨没说话。
筱曦给他涂完了碘酒,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愧疚,试图解释:而且,这几天,队里的队友之间都是互相帮助的。
谁不舒服了,都会伸把手。
谁的路餐没带够,大家都互相分享。
谁出点意外,大家都群策群力。
我只是觉得……云骨的喉结滑动,无声地叹了口气,打断了她:你在生活里也这样吗?啊?哪样?筱曦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他。
就是……云骨想了想:这种责无旁贷的劲儿,你是不是平常也这样?觉得别人都是你的责任,别人好不好都与你有关,别人的事,你能帮一把是一把?筱曦眨眨眼:也……没有吧。
我也没那么热心肠。
云骨转开头,不想对着她那双无辜的眼睛,就,烦人!碘酒干了,筱曦又低下头去,开始给他上云南白药。
云骨看着她那个专注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生气吗?筱曦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大约是上药上得太专心了,她不知不觉地加了一句:我还觉得我挺冤的呢。
好心好意帮忙,虽然帮了倒忙吧,但至少心是好的……云骨嗖地一下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哎。
筱曦想去把手抓回来,抓了个空,不高兴了:干嘛呀。
都快上完了!云骨用另一只手一把握住了她在空中乱挥的两只手腕,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那你知道,早上师姐要下撤,我为什么瞪你吗?哦,对,还有这件事呢。
他不提还好,一提宁筱曦也生气了。
她抿紧了嘴唇,摇摇头。
小溪。
云骨的语气变得严肃而沉重:你知道户外徒步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我告诉你,不是山高,不是路险,更不是极端天气,而是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弱点和极限。
你在城市里生活得久了,身边的一切环境和设施都是围绕着人类的安全和便捷设立的。
可是户外,大山,高原,不是!在这种环境里,一个人的生命,跟一棵草一只蚂蚁没有区别。
老天爷打个喷嚏翻个脸,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我见过的所有出事的人,都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边界在哪里!都他妈的以为自己人定胜天!可师姐是个心里有数的人,她知道自己走不了今天的路。
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勉强她!小溪,你可能是好意,想着让她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可是,户外走多了的人,都知道敬畏自然,适可而止。
你知道真正的老驴最尊重什么人吗?他们心里最尊重的,不是登顶珠峰或者独自攀爬冰川的人,而是那些离登顶只差一步,却有勇气承认自己到达了极限,选择下撤,不给队友添麻烦的人!他们选择下撤,不是因为他们懦弱,更不是因为认怂,而是因为他们每一次出发,从来都不是为了那个结果。
他们走在路上的每一步,跨过的每一条河流,看过的每一眼风景,才是他们当初的开始理由。
有经验的老驴们都知道,任何时候,徒步都不是为了拼谁的胆子更大,比谁能爬上更险更高的目的地,而是为了走去更多的地方,去看更多的风景,在路途中了解自己的边界。
而只有你了解了自己能力的极限,你才有资格去帮助别人。
仅凭一时头脑发热,不是勇气,是傻逼。
一个人,如果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又何来能力保护别人?!筱曦呆住了。
面前这个男人,目光清炯地,甚至是有点恶狠狠地盯着她,仿佛要保证他说的每一个字,筱曦都真的听进去了。
如果她没听进去,他好像也不介意再说一遍。
他很少开口,但第一次认真地开口——就这么多话。
他应该是,真的急了吧……为她的不懂事,也因为她的幼稚。
更因为她的鲁莽好胜。
而他说的这些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刃,仿佛直接刺到了宁筱曦的灵魂深处,让她警醒。
不,不止是警醒,简直是……翻天覆地。
这天晚上,大家都休息得很早。
明天的路程将是强度最大,海拔最高,行程最长的一天。
云骨和山猫吃晚饭的时候就说了:今天大家早点休息,明天我们 7 点就出发。
临睡前,筱曦去看了一眼江离,发现她的状态基本都恢复了。
半夜不舒服,记得叫我!殷殷嘱咐完,看着江离钻进睡袋,筱曦回了自己的帐篷。
月色昏暗,山风呼啸,溪水潺潺。
筱曦却难以入睡。
她睁着眼睛,看着帐篷顶,心里在一遍遍地咀嚼云骨下午的话。
因为那些话,不知为什么触动了她,甚至动摇了很多很多她过往坚信不疑的道理。
宁筱曦年轻的生命里,一直在不停地与别人竞争,与自己比赛,要求自己更快更高更强。
——考大学,考外企,哪一样不是靠打败别人才能赢得机会?——年头计划,年终总结,哪一天不是在拆分制定 KPI,拿着标尺衡量审判自己?——升职,加薪,进高潜计划,哪一次不是凭借她目标明确的规划和坚持不懈的努力?她早就习惯了,跌倒了爬起来,咬紧牙关不放弃地前进,眼睛里一直盯着一个个目标。
超过一个,再盯着下一个。
仿佛达不到目标,那么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意义。
可是,今天却有一个人告诉她:结果没那么重要,目标也可以不抵达,而这些,一样值得尊敬……只要你,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开始,为什么要走这么艰难的道路。
只要你,认真地善待过一路上的风景……筱曦突然很沮丧,很难过,因为他还说:仅凭一时头脑发热,不是勇气,是傻逼。
那么,在现实工作中,她跳出来帮助那个下属小姑娘求情,也是不自量力,在犯傻吗?纷乱的思绪中,宁筱曦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依稀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走着走着,周围的山水就变成了超级玛丽的背景,她不得不上蹿下跳,避险打怪,一关又一关。
等到了关底,一个大 boss 威风凛凛地出现,长着深邃狭长的眼眸,讥诮冰冷的双唇,俯视着她:尔等何人?因何来战?宁筱曦愕然,对啊,她不是在徒步吗?为啥变成打怪升级了?下一瞬间,砰,游戏场景碎裂,筱曦眩晕着下坠,身下是漆黑的虚无空间。
筱曦刷地一下睁开眼。
外面,天色已开始透亮。
…………七点刚过,整支队伍如常出发了。
今天,依然是云骨带队,山猫收队。
这两天通过和俞大哥闲聊,宁筱曦现在也知道一些徒步团队的潜规则了。
比如,只有能力最强的人才能做团队的一领。
而这个能力,指的是综合能力。
除了体能,经验,路线的熟悉程度,还有处理危机,解决问题,协调沟通的能力。
而收队,其实不需要那么多的经验积累。
只要别丢下人,慢慢走,跟一领随时保持沟通就行了。
筱曦想:那么看起来,云骨确实是比山猫更适合当领队的。
他做领队,也未必是为了避开自己。
昨天被云骨教训了之后,筱曦的情绪就一直恹恹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有点躲着云骨。
她不知道跟他说什么,或者该用什么情绪面对他。
他的那些话,带给她的冲击一直在不停发酵。
好像只要对着云骨,就要被迫面对这些话带给她的混乱。
她实在是有点烦。
而云骨,好像也有点刻意地回避她,除了晚饭时间,他几乎都没露面,连晚上的血氧都是山猫给大家测的。
今天早上集合的时候,他也一直在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
山猫整队之后,他已经背好了所有的装备,走过队伍前面,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出发吧,就一个人闷头往前走了。
筱曦眼睁睁地看着云骨低头目不斜视地经过自己身边,突然意识到,他……又退回到那个职业领队的角色里去了。
可是,仔细地想一想,他本来也没做过什么特别不像领队的事情:——他帮她拍摄日照金山——他牵着她的手过河。
——他帮她扎营。
——在她冻僵的时候,他提供了一个怀抱。
——在她遇险的时候,他飞身扑救。
这些,其实,都是一个领队可做可不做,即便做了也不过分的事情。
筱曦突然明白了自己心里的失落。
在这雪域高原的大山深处,一个老驴对一个小白的关心和关照,并不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很多时候,那只是出于强者对于弱者的怜悯和照顾而已。
可是,明白了,心里,却更失落了。
她不想要他的怜悯和照顾,她想要……她想要什么呢?今天的路果然非常难走。
上午 11 点之前,全队要爬过海拔 4700 米的次丁垭口,所以从出发开始,一路都是上坡。
天空有点阴沉,空气当中充满了潮湿的味道,云霭笼罩在山巅,连身后的冰川都隐约不清了。
高原的地面上,全是冰川纪留下来的砾石,偶尔,有一丛丛的高山植物,顽强地从碎石下挣扎着冒出头来。
越来越稀薄的空气,陡峭的山路,不停地攀爬,让筱曦很快就没有了其它的念想。
主要是,太特么累了,简直累到了绝望。
身体的疲劳反应占据了大脑的 90%,除了指挥手脚配合着走路,大脑根本容不下任何其他杂念:【下一步,踩这里吧。
不行,这看起来有点滑。
】【登山杖落在那里吧,嗯,看起来可以,这一步需要左手的支点。
】【这块大石头怎么长得这么不是地方啊!从这边绕呢?还是从那边绕呢?】【这沟有点宽啊,一步够呛,得分两步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筱曦那种失落的恹恹郁郁的状态悄然消失了,脑海里只剩下了专心协调四肢的声音,清醒又踏实。
筱曦没想到,原来单纯只是走路这么一件简单枯燥的,几乎已经变成本能的事,当专注地埋头做到极致的时候,也可以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她也从来没意识到,孤独寂静的旅程可以让人这么满足。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大学毕业后头两年的状态。
那个时候,她在职场也是个小白,干的都是搬砖的活儿,但是,她每天都认真地对待着手上的每一块砖头:摆的对吗?码的齐吗?换一块砖行不行?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砌的更快,盖的更结实?她那时的世界很简单,没有宏大的战略,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甚至没有什么个人目标,连升职加薪都只能是被动的等待。
她每天都在为今天写完一个文档,解决了一个客户问题,或者算对了一张表格而开心。
那段日子,单纯而幸福,也是这样物我两忘地活在当下的每一个瞬间。
虽然很累,很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奋斗,但是却很快乐很值得,也很充实。
整整一个上午,除了偶尔停下来喝水,筱曦就几乎没有抬过头。
这一个早上,她神奇地不再在意自己的速度,自己的位置,别人在哪里,距离垭口还有多远……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好像离她远去,不再与她有关了。
她只想埋头走路,就这么一直不停地,不停地,走下去。
因为,每一步,都痛并快乐着。
走着走着,云雾散了,清澈瓦蓝的天空重新露出颜色,前方隐约传来队友的笑声和惊叹声。
筱曦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走上去,才看到那片瑰丽绚烂的景色。
低头望去,道路一侧的山坳中,一小面孔雀蓝色的高山湖泊如戒指上的蓝宝石一般,镶嵌在群山隔绝的秘境之间,透亮深邃而诱人。
而从此处抬眼望去,雾霭散尽,天高云淡,他们这群渺小的人类,正被成群结队近在咫尺的巨大雪山垂首环绕着。
在历经了 3 天的艰苦攀爬,跨越河流,翻越峻岭之后,这一刻,圣洁的梅里群峰啊,雪白耀眼,壮美敦厚,终于展露出宽广的胸襟,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们一个温柔的拥抱,是如此的慈悲而宽容……筱曦眨眨眼,再眨眨眼,露出了一个舒爽的微笑,胸中的闷气也随之一扫而光:原来,只要专注于脚下的道路,享受这个过程,根本无需刻意追逐,那些震撼心灵的体验,以及生命的丰盈,早就已经在旅途之中一一兑现了啊。
人生的旅程岂非也是如此?只要下定决心,勇敢地迈出第一步,坚持走下去,她迟早总会与美丽的风景,不期而遇。
原来出发,远远比到达更重要。
前往垭口的第一段碎石坡,绝对能让人走到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治不好的矫情,保证一下子全都好利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