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会议要开始了。
吃完午饭之后，宁筱曦站在会议室的落地窗前发了很久的呆。
落地窗外，就是昨夜经过的甬道。
只不过，密竹挡住了视线，只看得到阳光在舞动的竹叶间闪烁跳跃。
中午她连喝了两杯咖啡，可现在依然很困。
因为她昨天，几乎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呢？昨晚回到房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面前就出现了那双热烈又幽暗，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眼睛，以及……那个铺天盖地，侵入肺腑骨髓的吻。
这个吻，简直为宁筱曦打开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一时如天堂：明亮，温暖，幸福和快乐，让她的魂魄飘离了躯壳，仿欲乘风归去。
一时又如地狱：罪恶，火热，潮湿而焦灼，拉着她的肉体不停地向黑暗妥协沉沦。
和这个吻相比，记忆中陈铎生曾经给她的亲吻，简直就是幼儿园小朋友之间纯洁的晚安吻啊。
宁筱曦呼啦一下用被子盖住了头，耳根到脸颊都烫得吓人，她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啊，一咬之下，怎么嘴唇好像有点肿？……啊啊啊啊！要命了！然而，当异样的感觉慢慢平复后，宁筱曦渐渐回过神来了，一个问题从脑海深处钻了出来：今天，亲吻她的人，到底是云骨？还是邹峰？如果是云骨，为什么是今天？如果是邹峰，为什么是……今天。
一瞬间，想起了他说的那句话。
你……等了多久？一个多月？一个多月……难道，从她入职的第一天起，邹峰就知道，他俩之间一定会有这一刻吗？他是不是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只要他想要，随时勾勾手指头，她都会乖乖地臣服在他的怀里，任他为所欲为？那么，他也一定早就居高临下洞若观火地看破了那些藏在她内心深处的，隐秘不可说的，心思与热望吧？而他需要做的，只是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当他帮她拧开瓶盖，命令她回家休息，周末开车接她出门，甚至看着她吃午饭的时候，他——都在等待这样一个合适的时机吗？那，当他也假装不认识她，与她保持疏远距离，礼貌委婉地与她划清界限，冷漠地给她提工作要求的时候，他——又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呢？在他心里，她，到底算是什么呢？——在繁忙劳累的工作间歇时，摆在手边的一个有趣好玩的消遣吗？——日子枯燥乏味回忆山野旅程时，记忆罐子里的一块糖吗？今天，是因为他觉得时机终于成熟了，气氛终于到位了，环境终于合适了，所以，他才终于出手了吧？而她，居然傻乎乎地配合了他……那一刻，她竟然真地完全地把他当成了云骨，而忘记了他是那个复杂世故，高远疏离，令人敬畏的邹峰。
宁筱曦脸上火烧的感觉退却了，内心唯余一片冰凉与茫然。
现实中的邹峰是多么成熟复杂的一个人啊。
他见过的精彩遍布全世界。
他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还长。
他生命中遇到过的出色女性，估计多得如过河之鲫。
而他身处的世界，宁筱曦差得老远老远，别说理解了，她根本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因为七天的记忆，就真的喜欢她，一个不解风情，阅历寡淡，人生乏善可陈的小姑娘呢？对他而言，她宁筱曦，大概和心情展板上的那些应援团小女生们，没有什么不同吧。
所以，刚才，他想要亲吻她的时候，都没有事先征求她的意见。
甚至没有出于尊重地说一句：宁筱曦，我喜欢你。
我可以吻你吗？他想亲她，就亲了。
没什么理由，不需要原因。
只不过因为他后悔了。
只不过是他笃定地知道，她不会拒绝……邹峰对女人，应该一贯是这样自信的吧。
宁筱曦突然意识到了，邹峰，才不是什么没时间谈恋爱的钢铁直男！就光凭他今天这么驾轻就熟的那个……技巧，天知道是从多少姑娘身上练出来的！她又怎么能忘记，即便早在他还只是云骨的时候，就曾对待她如同对待小猫小狗一样——轻易地突破她的边界，却把他自己的城墙守护得牢不可破。
跟他比，她真的是太嫩了啊。
原来，不论邹峰，还是云骨……在现实世界里，这都是一个，她玩不起的游戏。
身后有同事陆陆续续地走进会议室，宁筱曦看了眼手机，也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电脑和一个本子，打算好好地把会开完。
下午的会议进入了总结阶段。
陆翔宇终于分别给出了未来六个月和一年的目标：六个月内证明业务可盈利，一年之后进入 C 轮。
这不只是陆翔宇的雄心壮志，也是所有投资人期待的时间表。
宁筱曦在本子上，写下了大大的两个字：盈利。
盈利啊……这个事，好像有点难呐。
因为，根据 3D 地图显示，这似乎是可选的道路中，最陡峭，也是公司目前的装备最难以应付的一条路。
昨天，陆翔宇曾简要回顾了公司的发展历程：最开始，一小队人马在枝桠虬结的幽暗密林中摸索出产品原型；然后走过了视野开阔的公开试运营的横切河谷；最后，痛苦地爬上了获客上规模的陡坡，终于来到了现在的营地。
这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自己核心的任务：出发，上路，上高度。
可这些任务中……却从来没有过盈利这个负担，导致大家都已经烧钱烧成了习惯，才会把投资人请客当作口头禅。
第一个请客的投资人，其实就是邹峰本人。
两年多前，当产品还只是陆翔宇脑子中的一个想法的时候，邹峰就冒着极大的风险，以个人投资者的身份，投入了一笔资金。
后来，随着产品原型的完成和业务的发展，邹峰才帮陆翔宇陆续引入了天使投资和 A 轮资金，分别实现了上线运营和客户量的稳定增长。
尤其是 A 轮的资金，很充裕。
注入的目的，就是为了增加用户的数量。
陈铎生也是带着这个使命，从一家大厂转投加入这家公司的——他的薪水不低，若没有 A 轮资金投入，陆翔宇根本也请不起他。
宁筱曦转着手中的笔，脑子里出现了昨天上午 CFO 展示的财务报表，想……原来如此，盈利，就是那座横亘在公司与 B 轮目标之间的巨大垭口。
她的身边，有人说话了：怎么盈利啊？有人答：少花钱呗！还有人说：除了节流，还得开源啊。
大家都想想，什么地方能多收点费？另一个人接下茬：跟客户身上能挣几个钱？还不如把客户直接导流给其他平台吧，收流量费来钱最快！王凯旋附和：对，客户身上的确挣不到钱。
这个年代，都习惯了免费，谁还花钱买服务啊？收费一高，估计都得跑！一片嘈杂喧闹中，邹峰将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宁筱曦。
因为，他想起了上午的会议。
虽然他给宁筱曦的小组赌气似的打了零分，但凭心而论，其实她们在讨论中已经围绕着盈利给出了近乎优秀的答案。
这一刻的宁筱曦在微微出神。
在那浮世绘一般吵闹的背景中，她好像一个安静的沉思的雕像，周身都氤氲着安宁而柔亮的光芒，不受外界侵扰，莫名其妙让人安心和放心，就像最后一晚野外帐篷里她的模样。
邹峰清了清喉咙，这一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会场里安静了，大家纷纷看向他。
然后，所有人几乎都同时发现了，邹峰的出声只是为了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力，而他的目光，也只专注地看着会场里的一个点——宁筱曦那个点。
山清捅了捅宁筱曦。
宁筱曦抬起眼来，如梦初醒。
邹峰稳定地看着她：宁筱曦，你说说你们组早上的讨论思路。
宁筱曦瞬间有点懵圈了：啊？啥意思？她上午的想法……不是被他给了大大的零吗？而且，满屋子的人里，她的级别不算高，若论在公司的资历，她甚至是最浅的那一个。
所以，她哪来的资格，在 CEO 的总结发言之后再说话？这时说话的人，不应该是邹峰本人吗？只有他，才有代表投资人说话的资格，以及一语定乾坤的权力啊。
显然，其他人也是这种想法，所以屋子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而安静。
沉默了一下，宁筱曦终于反应过来了，慢慢站了起来，恭谨地说：我们那些想法也不成熟，要现在说吗？就在这一屋子的寂静中，邹峰微微一笑，掌心向上，冲她一招手，温和而坚定：上来说。
就说关键那三点。
宁筱曦：……像是想确认一下邹峰的真实意图，她再一次认真地深切地看进了邹峰的眼睛。
这还是今天第一次，她眼中带着真实的情绪与他四目对视。
那双男人的眼睛里，不见了昨夜的幽邃，黑暗和欲望，反而，充满了理性的认可，温柔的鼓励，和……一点点热切的期待。
他仿佛在用信任的目光对她说：别怕，我说你行，你就行。
上来吧。
宁筱曦的背缓缓挺直了。
不论昨晚发生过什么，那些都与工作没关系。
她不能在这样沉甸甸的信任下掉链子。
就上去讲呗！谁怕谁？宁筱曦慢吞吞地走到了邹峰身边，看了看大家，深吸一口气，慢慢开口：要说盈利，可能需要先理解盈利的定义。
盈利的核心，其实就是要实现收入超过成本……这句话说完，宁筱曦的思维好像一下子驶入了高速公路，后面的话，顺理成章一帆风顺：先说收入，我们现在其实存在两个问题。
收费的空间小，确实是一个问题。
而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其实是收费结构不合理，导致我们错失了很多收入机会。
所以，定价策略，需要进行调整。
至于成本的管控，并不是简单的少花钱或者不花钱。
管理成本的核心，其实是要提高每个客户的投入产出比，运营效率才是重点。
能带来高价值客户的钱，不仅不能省，反而还要多花。
至于，能不能从合作方收取导流费用来增加收入，我们小组认为，要慎重，必须认真地遴选合作伙伴。
符合我们的愿景目标，能给客户带来更好体验的，可以合作。
不符合的，不应该只为了挣钱把客户卖出去。
这——才是我们的初心和原则。
简单，明了，直接。
大家明白了，这，一定也是邹峰和陆翔宇的意思，只不过是借着宁筱曦的嘴说出来而已。
某几个人精儿，比如，山清，王凯旋和亚楠，立刻转头看了看陈铎生……就，为啥不让 Jackie 讲呢？这话他说可比宁筱曦说更合适。
Jackie 的脸色上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眼神嘛，当然是温暖鼓励加赞同的，但紧绷的嘴角——就难免有点泄露真实情绪。
啊……三个人精儿明白了。
王凯旋瞥了下嘴。
亚楠低下了头。
山清担忧地看了看宁筱曦。
姐姐哟——你后面的日子，有点难呐！…………下午五点，终于熬到了会议结束，大家纷纷起身。
这两天的会议强度有点大，看得出来，所有人都归心似箭。
只有陆翔宇还意犹未尽地拉着邹峰说话。
邹峰的注意力却不在陆翔宇身上。
他眼看着宁筱曦低头收拾好自己的电脑包，正转身去会议室墙边拿行李箱。
她怎么回家？来的时候，是坐他的车来的。
回去呢？难道又去坐陈铎生车子？他瞟了一眼陆翔宇，简短地说：别这么兴奋，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果然，邹峰看见陈铎生好像很随意地路过宁筱曦，低头邀请她：坐我的车回去吧？宁筱曦抬起头来，笑着摇：不用了，山清带我回去。
她开车来的。
陈铎生还不太想放弃：她跟你不顺路吧？宁筱曦已经低头去拉箱子了：还蛮顺的，她把我放在三环边，我再打个车，起步价就到了。
说完，一抬头，她亮出了一个明媚友善的笑容：你也累了两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再见！邹峰收回视线，拍了拍陆翔宇的肩膀，也说了同样一句话：你也累了两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接下来的具体执行方案，明天聊。
可说完这两句话，再抬起头来，佳人已无踪影。
邹峰想了想，掏出了手机，打开微信，找到了小溪的头像，犹豫了一下，发：【不坐我的车了？】对方很快回了：【我坐山清的车回去就行，谢谢。
】邹峰无奈，迟疑之后还是决定问一嘴：【生气了？】这一次，屏幕上方闪烁了很久对方在输入中……久到邹峰以为根本不会有回答的时候，一条信息终于发了过来。
【我没生气。
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和精力。
】短短一条，打了这么久。
看来是字斟句酌地在找一个借口。
邹峰反而不着急出门了，他往桌子边上一靠，回：【浪费谁的时间和精力？你的？还是我的？】宁筱曦拿着手机：嘿！这人怎么还来劲了？看不出来这就是个不想搭理他的外交辞令吗？于是狠叨叨地回：【彼此的。
】邹峰一乐：【生命就是拿来浪费的】宁筱曦：【生命是用来创造更多可能的！】邹峰更乐了：【我就是一种可能，不试试你怎么知道？】宁筱曦：……这个老男人是在跟她开黄腔吗？她这么认真，他却觉得她好玩？去死吧！宁筱曦气哼哼地收起了手机。
邹峰等了 5 分钟也没等来任何回信，只得拎上了自己的行李出了门。
上了车又看了一眼手机，还是没有任何回信。
行吧，看来这丫头是认真的。
她没兴趣跟他有瓜葛。
人类的感觉也许真的是互不相通的。
本来以为自然而然两情相悦的事情，却搞得这么别扭和夹生，也是邹峰始料未及。
然而，后悔无用，也不能怪人家小姑娘有顾虑，不乐意。
毕竟同在一个职场，她是新员工，他代表投资人。
虽然在邹峰眼里看来，他只是个独立第三方，与宁筱曦之间根本不算正经的上下级关系，但他处于强势，她处于劣势，这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人家小姑娘既然已经明确表示拒绝了，他如果还纠缠不休，就多少有点以势压人，强抢民女了。
那……不成办公室骚扰和潜规则了？这就有点难看了。
他虽然不是宝哥哥，但也不至于当薛蟠啊！邹峰无奈而自嘲地一笑。
既然不能水到渠成，要么就，算了吧。
毕竟，于他，宁筱曦也不是生活必需品。
甚至，对他而言，连恋爱，都好像没那么有必要。
车子开出了酒店。
上高速的瞬间，邹峰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副驾驶，突然觉得车里冷冷清清的。
他伸手打开了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