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馆外面的街道其实挺冷清的。
大年二十八了,很多人都已经回了老家,每逢过节,反而是北京最清静的时候。
陆翔宇站在饭馆门外的暖炉边上,点了一颗烟,琢磨了半天,终于说:筱曦,你来公司也快三个月了。
感觉怎么样啊?宁筱曦愣了一下,就,这做年终一对一总结的时间地点也太奇怪了吧。
但……挺好哒!她随即欢快地一点头:真的。
同事们都挺单纯的,事情虽然难,但我做得很来劲。
你们几个人又对我那么好……哦,我们几个人?都谁啊?你,吴凡,Jackie,你们都挺好的啊!都很照顾我。
邹峰不照顾你吗?陆翔宇终于逮到话头了。
宁筱曦的笑容果然凝滞了千分之一秒。
说实话,要不是陆翔宇心里有数,还真看不出来这个停顿。
邹大人啊……他是投资人派来的嘛……当然,对我也……挺好的……但就是,跟你们不一样嘛。
陆翔宇犹豫了一下,说:其实邹峰在我心里,不是代表投资人的,他更像是在投资人那里,代表我们的。
他深深吸了口烟,说:筱曦,邹峰这个活儿吧,其实特别难干。
就是个走钢丝的事儿,两边都是万丈深渊,失去平衡,往哪边倒都不行……邹峰在这次融资中,其实代表了三方的利益,分别是创始团队,天使轮和 A 轮投资人。
B 轮投资的进入,必然会稀释前几轮投资人权益的比例,这是没的说的。
但稀释多少,就是个大学问了。
这既是靠企业价值决定的,也是靠谈判谈出来的。
而这些东西,又专业,又深奥,到处是陷阱。
陆翔宇,吴凡和陈铎生对此都不擅长。
即便擅长,他们也不能代表 A 轮投资人和天使投资人的意见。
所以这些麻烦事儿,全部得仰仗邹峰去协调。
宁筱曦听到这,一下子明白了走钢丝的意思:邹峰必须牢牢地踩在三方甚至四方利益相邻的边界红线上,不偏不倚。
他心里的原则,必须把得牢牢的,才能保证获得各方的信任。
在这样现实而赤裸裸的金钱利益和企业所有权分割中,必然有很多明争暗斗。
那些波云诡谲,隐晦丑陋,刀光剑影,鲜血淋漓的事情,都要靠邹峰从中斡旋和解决。
这……哪里是走钢丝,这简直是一份身负重担还得在万丈深谷之上走刀尖的工作!甚至可以说,要不是邹峰在为企业这条船扫尽所有暗雷,提供燃料保驾护航,陆翔宇他们根本没有办法专心地去升级改造这艘船。
在狂风骤雨瞬息万变的资本市场上,邹峰就像一双张开的坚强的翅膀,将整个脆弱如婴儿般的初生企业保护在了他的羽翼之下。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宁筱曦的未来。
一明白这些,后面陆翔宇再说的那些话,宁筱曦也不禁听进去了。
筱曦,所以,你知道的,邹峰的身上,真的背着很重的担子,他的角色,也让他有很多的不得已。
上次,就,他把你说哭了的那回,真不是他成心那样的。
是我,不好意思批评 Jackie。
而他的职责,让他必须在那一刻挺身而出,及时纠错。
邹峰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的职业身份需要兼顾太多方的利益,也要应付很多的冲突。
冲突这种东西,两方之间都好解决,无非谁多谁少而已。
但是当有三方,四方,五方的时候,就……不能只解决冲突了。
你懂吧?宁筱曦眨眨眼:嗯,得解决制造冲突的根源问题。
陆翔宇拿烟冲她点了点:着啊!那眼巴儿前冲突的根源问题是啥呀?那不就是咱们公司的价值得做大吗?蛋糕做大了,利益就好分了。
对不对?所以,他一看见爬不过 6000 米,绝对不能袖手旁观,对不对?6000 米爬不过去,光几方投资人的利益冲突,就能活活掐死咱们的脖子!说着,又瞅了宁筱曦一眼:嗯,筱曦,跟你聊天是轻松!一点就透,果然,孺子可教!不枉费邹峰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哎,宁筱曦,他平时没事可老跟我夸你来着。
说我走了狗屎运,瞎猫撞上死耗子,才能捡了你这么一个大漏。
他还说,假以时日,你将来自己都能创业。
陆翔宇说完,瞅着宁筱曦的神色。
自己创业什么的,那当然是他临时起意胡编的。
邹峰的原话是:你好好培养她,用不了多久,她可以取代陈铎生。
但这话,就暂时不能跟宁筱曦说了。
宁筱曦愣了,然后尴尬地笑:这……我倒没想过。
可是,那个,邹峰真的这么认可她的专业能力吗?她还以为,在他眼中,她只不过就是一个他在梅里认识的,冒冒失失对他投怀送抱的,好玩的丫头片子呢!没想到,邹峰竟然觉得她……是公司的狗屎运和死耗子?宁筱曦想到这,低头抿着嘴,把自己给生生逗乐了。
陆翔宇看了这个表情,心里一松。
就这小姑娘这娇俏的小表情,一看就甜蜜蜜的,有戏!筱曦,这就是邹峰一直在做的事情。
他为什么在业内这么出名,项目不断?就是因为他为了解决根源问题,不惜把手弄的很脏,与我们同吃同住同战斗。
投资人知道他这么负责任,也都很信任他推荐的项目。
可也因为如此,他对好多事,都显得责无旁贷,也把我给惯坏了。
所以,那天他说你的事儿,你就原谅他吧,啊?说起来,这还是我的不是。
我给你道个歉!宁筱曦赶紧摆手:可别可别,翔宇哥,你要是这样,我就没脸再在这儿干了。
再说了。
邹峰也没说错啊。
我吧……确实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
这事早就过去了,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宁筱曦的眼神诚恳而坦荡。
陆翔宇心里又犯嘀咕了。
难道不是因为这件事?那还能是因为甚么事儿啊!那,宁筱曦,你现在觉得能理解邹峰了吗?宁筱曦有点尴尬:那个……能吧。
那你别跟他生气了吧。
他那个人呢,就这样,孤寡的性子,习惯了。
我们当年是在斯坦福认识的。
他一个学 MBA 的人,老跑来选修我们的课。
他那学位本身就能累死个人,一般人单学那一个都得吐血,他还跑来我们这边几乎修满了学分。
那两年他那个拼命三郎的劲儿,看着都吓人!你知道他为什么来学我们的课吗?是因为他那会儿理想就特别明确。
他想作科创企业投资,帮助科技企业成长,改变人们的生活,他觉得他至少得看得懂技术的原理。
所以,这么多年,邹峰其实就对两件事情有激情,一个是现在这份事业,另一个就是喜欢徒步。
除此之外,他对其他的事情吧,都不怎么走心。
你别看他事业上人情世故什么都懂,在私人感情方面,他还不如我这个技术钢铁男明白呢。
陆翔宇一边说一边心里唏嘘不已:这话,绝对属实。
谈恋爱的事,邹峰当然不如他陆翔宇明白了。
邹峰都是被姑娘生扑惯了的,扑上来的,有感觉的就处处,不合适了就拜拜。
陆翔宇那会儿就笑话他,说他那些女朋友都是打着恋爱名义的炮友关系,人家都看出来他没有结婚的心,从起头儿就不惦记天荒地老。
睡腻了他,就自动离开。
他也会挑人,对他有旺盛企图心的姑娘他沾都不沾,装得跟柳下惠似的。
就,邹峰这种洁身自好的高尚走肾主义者,哪能理解他们这些理工男追个老婆,是得花多少心思!宁筱曦隐隐觉出这番谈话的味道不对了。
为啥老围着邹峰打转呢?于是赶紧表态:不是,翔宇哥,他生活中什么样,那是他的自由。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就,在办公室见着他,不要心怀怨愤呗。
这我做的到。
你放心!陆翔宇肝儿都疼了。
就宁筱曦这个劲儿,这特么哪儿是隔岸观火?这简直是火上浇油!陆翔宇打算最后试一试:筱曦,我的意思是,你心疼心疼邹峰呗,对他好点儿,行不?他单身一个人,每天连口热饭都没得吃,看着光鲜,实际上过得跟个流放人口似的,忙起来,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你……宁筱曦的脸色变了,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翔宇哥,是邹峰跟你说什么了吗?我跟他……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真的没有!我……特别反对办公室里的这种事!陆翔宇心说,坏了。
捅着捅着怎么给捅漏了呢?赶紧找补:筱曦你别误会,邹峰真的什么都没说过!真的,对天发誓,五雷轰顶,B 轮失败那种!宁筱曦虽然不怎么相信五雷轰顶,但还是比较相信 B 轮失败这种毒誓的,都给逗乐了:那倒也大可不必……B 轮失败,我也该失业了。
陆翔宇赶紧趁热打铁:我跟你说,宁筱曦,咱们这种小庙,没有你们大外企那么多脱了裤子放屁的规矩。
再说,邹峰也不是咱们公司的人,更不是你老板。
你也别有心理压力,我跟你说这些狗屁醪糟的事儿,也不是以 CEO 身份说的,更没有强你所难的意思。
我是以……邹峰哥们儿的身份跟你说的。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真的,太苦了,太累了,太难了……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停了停,陆翔宇想,反正已经捅漏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咬咬牙又说:筱曦,你知道吗,他新买了个旅行箱,密码用的,是你的生日。
这句话好像一下子把宁筱曦就打懵了。
她抬头惶惑地看着陆翔宇,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陆翔宇诚恳地看着她:筱曦,这密码的事吧,真不是邹峰告诉我的,是我无意间发现的。
可是我发现了之后,一联想,才她妈的反应过来,那次邹峰给我半夜打电话,说的人可能是你吧。
陆翔宇后面说的话,好像是隔着一层雾霾一样,传进了宁筱曦的耳朵里:就,邹峰他把你训哭了那天晚上,凌晨两点给我打电话,问怎么开办公楼的门儿。
他说他睡不着。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操,他心里今天算了一笔账,这世上有样东西他原来一直没惦记过,今天才明白,是因为这东西对他来说太贵了。
他买不起。
我都给乐醒了,就问他啊,就你这财力,投上十个种子公司都绰绰有余。
这啥呀,你还能买不起。
他笑着说,翔宇你别笑话我,有个姑娘想要爱情,我琢磨了一下……这玩意儿太贵了,我又不大懂,还真给不起。
她还不如跟我要套三居室呢。
他明明是笑着说的,可我听了,真他妈的比哭还难受……宁筱曦转开了头,迅速地把脸藏进了黑暗的夜色里,眼里突然涌出一股酸涩的潮意。
这一刻,她不是想避开陆翔宇的目光。
她想避开的是她自己。
她何德何能,让邹峰深夜不眠,琢磨这样难解的一道题?她那天晚上到底是胡说八道了什么,竟让这样一个男人想到了爱情这种东西?他不适合认真的恋爱关系,她从来都知道。
逼迫他和自己谈一段认真的恋爱,也并非她本意。
她不想要他为难,也不想背叛自己,才以为,不取不要,压根儿不在一起,就是俩人最好的结局。
难道她,竟然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