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的声音晦涩,结结巴巴的几个字里,重音压得也完全不对,听上去不像汉话,倒更像跨两附了黑胖子巫士的体,然后又故意模仿长春天的口音似的。
不过梁辛也还是听懂了,老汉的青铜面具,果然与琼环那件渊源深厚,也冠以‘玲珑’之名。
梁辛正想继续追问,可还不等他再度开口,那两个涅罗刹就趁着‘罗汉’分心之际,拼出全身里力气陡然挣脱束缚,纵身掠到高空!‘罗汉’吃了一惊,作势欲追,可身形却微微一晃,飞起得慢了刹那。
眼看两个涅罗刹就要逃遁不见,身在‘禅境’谢甲儿,竟似全不受境域影响,抬手对着怪物遥指急弹,这次不是用空间撕裂,而是最直接的乾坤挪移。
眨眼间涅罗刹又被谢甲儿抓了回来,重新扔到罗汉的脚下……罗汉顾不得道谢,收敛心思,全神贯注去降服怪物。
梁辛也不敢再多嘴了,就凭‘罗汉’刚才那‘被耽搁的一跃’,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老汉也不像看上去的那么从容……纵然面具神奇,能营造‘禅境’克制罗刹,这一仗也打了几个时辰,直到破晓之际,那两个怪物才彻底失去了力量,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稍动。
‘罗汉’又施法术,在每个涅罗刹身上都封了十几枚符撰,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至此,两个涅罗刹总算被降服了,再无力作恶。
‘罗汉’满脸疲惫,除下面具后老汉更是脸色苍白,几乎都有些立足不稳,踉跄着坐倒在地。
铁甲大军中剩下的兵将并未散去,而是躲到了一旁观战,眼见大功告成,人人神情欢喜,先前那个主官小将也幸存下来,快步走到老汉跟前,双手飞快不停地比划着,偶尔还会向着梁辛等人一指,应该是在向老汉禀报先前发生的事情。
这一番比划,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到最后老汉点了点头,又对着小将做了几个手势。
小将转身,来到梁辛等人面前,除掉帽盔,对着几个人躬身施礼,意在道谢。
他一动,所有幸存兵将,都勉力站起、脱帽,纷纷施礼。
众铁甲除掉了头盔后,梁辛这才恍然发觉,他们没有耳朵。
所有人都一样,中土凡人长耳朵的位置,在他们脸上只是平实的肌肤……他们果然都是聋子,或者说,他们干脆就是五感缺一,天生没有听觉。
不生双耳,自然也不会、不需要发声,喉咙里也没有声带!此间的人物,个个相貌俊美,少了耳朵倒无伤大雅,但在留意之后,再看上去说不出的古怪。
谢甲儿不耐烦地挥手:退开吧,用不着谢!说完才想起对方听不见,自嘲似的笑了下,大步走向了老汉。
梁辛也由天嬉笑扶着,跟在了师兄身后,没想到刚到身前,那个老汉就费力的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说:我……睡、睡了……你……他……回头……说……话没说完,鼾声便起,老汉居然在顷刻间就睡着了。
下一刻,被他握在手中的‘玲珑慈悲’又透出丝丝缕缕的佛光,将老汉层层包裹,不长的功夫在梁辛等人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只淡金色的‘茧子’,跟着空气微微一颤,一切都恢复正常,但老汉、面具已经不见了。
待老汉消失之后,小将先对着梁辛等人点点头,比划了个‘稍等片刻’的手势,之后他忽然跳起来,快步冲到两个‘涅罗刹’身边,举起手中的铸铁偷窥,发疯猛打。
不止小将,铁甲中只要还能动的人,全都围拢而至,或挥舞刀鞘或高举石头,倾出所有的力量,去无声的哭,去用力的打!涅罗刹已经被封住,既无法‘轮回’更无力反抗,但他们的身体也不是凡人力道能够伤害的,所有幸存者都可以尽情泄愤,却不用担心打死他们又惹出‘来世’。
疯狂的围攻,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小将才止住了众兵,命人将涅罗刹带走关押。
这期间谢甲儿一言不发,静静坐在一旁闭目养神,与涅罗刹的恶斗,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伤得也不算严重,但消耗却不小,就连霸王也有些疲惫了。
其他几个人也都守在谢甲儿身边,各自修养。
旁人的表情大都平静,唯独梁辛始终皱着眉头。
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老汉就消失不见,虽说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去问小将,但所有铁甲都是最彻底的聋哑之人……这让他们怎么问?谢甲儿听到骚乱平息,又复睁开眼睛,没想到第一眼就看到了梁老三的愁眉苦脸,很快谢甲儿就明白他在发愁什么,当即哈哈一笑,说道:他们学不会说话,我们还学不会比划手势么?也就是耗些时间罢了!谢甲儿等了一辈子,吃了无数苦头,才到了这个地方,结果一切都变得莫名其妙,为了找出真相,他哪会害怕再去学一门‘手语’?说着,霸王大步向着小将走去……两天之后,梁辛已经恢复如初。
他被乱流反噬,当时伤得虽重,但都是些皮骨伤害,并未触及根本,凭他的底子和天嬉笑的灵药养护,身体回复的极快。
大小活佛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总还要再静养一阵。
师兄卸甲儿则集中精力,正努力和小将等铁甲将士学习各种手势。
谢甲儿天资自是不用多说,可要从头学习一门手语也不是简单的事情,特别是这里并非中土,人们生活的习惯、继承的传统甚至观察事物的角度都截然不同,学习的难度可想而知。
而且‘真相’,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仙家境界里,一心送死的凡人铁甲、天道在手的飞升罗刹、打完就睡的古怪老汉,外加一只同以玲珑冠名的青铜面具……所有的事情,都来得莫名其妙,甚至毫无道理。
想要彻底了解这些秘密,非得把‘手势’打得炉火纯青不可。
这么麻烦的事情,梁辛是不敢靠前了。
幸好小将看出他百无聊赖,同时也在先前的恶战中明白了梁辛的心性。
当下连比划带画画,总算对梁辛说明,如果没事可做,小将可以安排两个手下,引着他去四处逛逛。
梁辛大喜,喊上天嬉笑,就请小将的手下带路,高高兴兴地游览‘仙界’去了……头上青天脚下厚土,日升月落晴雨交替……乍看上去,‘仙界’和中土似乎也没太多,但只要在游览中略略加一些仔细,就会发现此间与中土,其实处处不同:‘仙界’的天空,比起中土世界要更加清澈,由此也显得更高远些。
白天时这里的太阳,要更加红润。
如果中土的日头像一团火焰、一个火球的话;那‘仙界’的太阳,则更像一块刚刚被融化的一碗铜汁;天黑之后再仰望夜空,区别也就更大了,仙界居然有一大、一小两个月亮,不是同时升起,而是大月将落、小月才升,夜顶的星图,干脆和中土全然不同,梁辛不知找了多少次,结果连紫薇和北斗都没找到……‘仙界’之内,既有广漠平原也有山川湖泊,但这里处处都是青绿盎然,生机旺盛同时‘友善’,根本找不到像‘西蛮’、‘南疆’那样的穷山恶水,更没有沙漠、荒丘那样的贫瘠土地。
以中土玄学的认知,天下地势之所以各有不同,有的地方是秀水春山、而有的地方却是荒岭凶山,是因为灵元分布不均,丰饶灵秀之地必定灵元浓郁,反之亦然。
按照这个说法来看,‘仙界’简直就是个大同天地,这个世界里不仅灵元浓厚,而且还分配得异常平均,没有一处荒瘠。
天嬉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有一次梁辛突发奇想,想要去看看‘仙界’的大海,对着两个向导比划了一番,可对方始终神色迷惘。
到了最后,梁辛才终于弄明白,此间根本就没有大海。
‘仙界’无海,梁辛最多也就觉得有些稀奇,心里也不太当回事,但是天嬉笑却着实吃了一惊。
梁辛见他面色有异,便追问缘由,天嬉笑却没急着回答,在随后一段时间里,丑娃娃时时刻刻都捧着随身携带的罗盘,偶尔还会施法追逐风向、水流,看样子他是要给‘仙界’掌一掌风水……丑娃娃神神叨叨地忙活好一阵子,总算有了个大概的结果,对梁辛道:这个地方四象不全,五行有缺!梁辛愣了下,他不懂青乌堪舆的门道,不过也能明白‘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继而才有八卦、万物’,如果‘四象不全’,世界根本就不能成形,可是这里地上有人天上有鸟,虽然形态不同,但物种丰富,比着中土只多不少。
天嬉笑师承渊源,对风水有大造诣,可对上什么都不懂的梁掌门,丑娃娃那一肚子深奥道理全都用不上,着实措辞了一阵,才再度开口:这个地方的水行至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梁辛也耐下心,不去反驳什么,而至就着天嬉笑的话提出自己的疑问:水行至弱,就是这里的水少?天嬉笑勉强点了点头:差、差不多吧,这个事不容易解释,宗主的说法也不能算错。
差不多就成,梁辛笑呵呵地继续问道:这阵子里,下雨遇到过几次,大江大湖也见过好几处,水也不比中土少吧……但是这里没有海,只靠那几个湖泊,差得远了。
在‘水行与水’的关系这件事上天嬉笑点到即止,又换过了话题:四象分作太阳少阳、太阴少阴,其中太阳火、少阳木、太阴水、少阴金。
至于土既不属阴也不属阳,是阴阳之间的平衡气。
这是四象与五行之间的关系。
咱们最近这段游览,辗转了几千里,每到一处我都仔细测过,由此才敢断定这个世界五行缺水。
这点绝不会错的,可它还能成形、成就万物,则是因为……此间厚土旺盛。
按照丑娃娃的说法,‘土’为天地阴阳的平衡,虽然‘仙界’水行稀薄,但因为‘土’这个平衡之力足够强大,所以还是勉强托住了‘仙界’。
这就好像是个方形的泥盆,在盆的四个角上,分别压上‘金木水火’四个秤砣,一般而言,四个秤砣中,如果有一个远远轻于其他秤砣,泥盆多半会倾倒、倾斜。
但是如果这个泥盆自身足够沉重,那它也能保持平稳。
天嬉笑举例子的时候,居然在咬牙切齿。
这让梁辛大为奇怪,点头道:意思我大概明白,可你咬牙做啥?天嬉笑如实回答:因为我说的不对。
梁辛立刻就懵了,又想了想,气乐了:你啥意思?我刚举的例子、讲的道理,都漏洞百出。
要是行家听见,非用口水啐我不可,但要不这么说,就没法给宗主讲明白……那些真正的道理,晦涩拗口而且罗嗦无比……天嬉笑也挺发愁来着:总之,四象五行与世界乾坤之间的诸多牵扯,您不用太理会,您只要明白‘这个世界五行缺水、而土行奇厚’,也就足矣了。
梁辛咳了一声,明白天嬉笑的意思——丑娃娃发现了这里的异常,并告知自己,但丑娃娃是下属,对宗长程秉事情,并不是光说明‘结论’就可以的,还要讲明白其中的因果关联。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如果想要讲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得先请宗长去修上三十年的风水五行之学。
所以天嬉笑给出的‘缺水却旺土’的结论是正确的,但解释这个结论时用的道理、举的例子却似是而非,千万不能去深究。
梁辛也不会去深究,别说只是‘四象不全’,就是‘四象全没有’他也无所谓的。
天嬉笑松了口气,在说‘明白’了‘仙界’五行缺水之后,他还有几样与之相关的事情要讲:五行与五官,也是呼应对称的,其中耳朵对应的便是水行。
梁辛皱了下眉:这个世界缺水行,所以这里的人都不生耳朵……这也太玄了吧?天嬉笑笑道:不是玄不玄的事,只是有了这个关联,所以也就有了这种可能,造化这个题目太大,属下只是胡乱一猜,宗主不妨姑且一听。
见梁辛点头,天嬉笑又继续道:此间的异常,对凡人凡物繁衍生长并没什么影响,但因为五行缺一,所以天地灵元也浑浊不堪,这里的山川明秀,和灵元没有一点关系,而是托了瑞土之福。
这倒无所谓,真正的关键是……灵元浑浊,修士是无法修炼的!也不是绝对无法修炼,而是会变得异常困难,而且成就也有限的很,属下敢断言,把中土上所有的修天典籍都拿过来,再把中土所有天资绝顶之辈尽数集结于此,穷尽万年光阴,也绝培养不出一个四步之上的修士!说到这里,天嬉笑的语气郑重起来:连四步修士都无法培养的地方,又怎么可能会是仙界!梁辛叹了口气,谁都不是傻子,进入此间后的经历,再加上最近这段时间的游览、见闻,他哪还能不明白,这里也不过是另外一个凡间界,这次师兄算是闹了个大乌龙,彻彻底底地失算了。
天嬉笑的发现,也不过是让‘此间非仙界’的说法更凿实些罢了。
在见识风土的同时,自然也少不了领略人情,‘仙界’人口众多,从他们走过的地方来看,应该不逊于中土。
‘仙界’人物,无论男女老幼,都是俊美之人,但无一例外的,所有人都不生双耳,看上去多少有些古怪。
也许是‘土行至厚’的原因,这里的人虽然无法修炼,但都会一门‘捏土为畜’的本领,当初和梁辛打仗的那些‘天兵天将’,胯下骏马就由此而来。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当地人对‘长耳朵的丑八怪’极为抵触,但是铁甲士兵却更受爱戴,有两个向导代为纾解,当地人对梁辛和天嬉笑立刻就放下成见,友善相待。
‘仙界’风俗,也多有特异之处,其中比较有趣的是,无论是村落或者集镇,家家户户都没有‘自己的’孩子,每一个孩子,都由全村的大人共同抚养,这样看似原始,但每个娃娃都是自己的儿女;每个大人都是自己的父母;每个同龄人,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同一个村镇之内,一般不通婚,年轻人长大后会离开家乡,有的嫁到了外地,有的领回了新娘……由此,整座人间,是为一家。
共养后嗣这个‘原始’习俗赖以传承、并且千万年不曾改变的,有两个原因:第一,‘仙界’受厚土之福,物产极为丰饶,这里就没有穷富之分,因为财富没有任何意义,我在自己家存了一千斤苹果,可出门一看,外面还有一万斤桃子挂在树上,根本没人去摘……而第二个原因,则是土著与生俱来的纯善,这一点无法言喻,只能在融入其间之后才能体会。
单纯、满足、快乐、善良……所有这些美好词汇,融合到一起,最终变成了一份真正的安宁。
足以消弭所有戾气,让人无论在睡、在醒、在忙碌、在闲暇时都会面带笑容的……安宁。
此间无声,却绝不寂寞。
对修士而言,这里四象不全、五行缺一,以至灵元浑浊无法修炼,简直比着最最贫瘠的荒山还要更恶劣一万倍;但是对无心望道的普通人而言,这里又何尝不是一个完美世界?!第三四零章 中土汉话‘仙界’内人口众多,却没有国家、或部族的概念,也没什么制度或者律法可言。
人们聚集一处结伴而居,仅此而已。
无律、无制、无国家种族之分……这些看来几乎不可能的事情,都因这个物产丰饶和人们本心的纯善得以保障、延续,不知持续了多少年。
没有国家,没有争斗,自然也就没有军队,放眼整个世界,就只有梁辛等人刚进来时遇到的那支视死如归的大军。
现在想来,那支无声铁甲,唯一的作用,似乎也仅仅是送死……算算时间,梁辛出来游览已经差不多三个月了,四处闲逛,完全是随意游走,仙界之内根本没有禁地,别说神仙,就连猛兽几乎都没见过一头!这段时间里,梁辛始终没得到师兄的召唤。
虚空处有五金奴才,此间有与玲珑修罗如出一辙的玲珑慈悲,稍一思索就能明白,骸骨老兄当年多半也和梁辛一样,进入了这个世界。
而后来自然也能发现这里不是仙界,所有又回到了中土……关键就在于此,骸骨老兄来过,又走了。
他是怎么走的?有没有留下一条返回中土的‘道路’?梁辛最关心的就是这条‘通路’了,亲人朋友都在中土,天门紧逼、浩劫将至,还有个贾添虎视眈眈、傀儡邪术一触即发,这么灾厄压在自家的房檐上,梁辛不放心。
虽然他在中土也未必能帮上忙,但是一定要回去的……不过,学习手语不是件简单的事,想来师兄到现在还没能把事情弄清楚,梁辛再怎么着急也没用,只有盼着谢甲儿能尽快破解真相。
这天梁辛等人落足一个不知名的小小村落,正在当地人的轻轻微笑中大嚼特产美食,忽然天空暗了下来,仿佛黄昏突兀降临,夕阳斜照之中,一切被染上了一层昏昏暗红。
只不过此刻的‘红’,要比夕阳更强烈得多,笼罩住世界的红色光芒,妖冶、诡异却生机勃勃,以至梁辛在恍惚中,想起陷身修罗血狱时的情形。
梁辛与天嬉笑招呼着,一跃而起同时仰头向天张望。
整座天空,仿若火海!一重又一重的红烧云,于毫无征兆中出现,从苍穹一端直铺视线尽头……梁辛吃了一惊,眼前的情形,与涅罗刹现身前何其相似,只不过是把当初的墨云换了个颜色。
乌云满天之后,掉下来两个罗刹鬼;那红云散去时呢?杀出来几个火云邪神?梁辛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催动奎木狼入主黑鳞,天嬉笑则忙不迭摇铃做法,传讯大小活佛和大魔君。
两大日馋高手正忙活着,正站在他们不远处的一个中年妇人,向他们摇了摇头,跟着又慢慢地比划了个‘没事,不用担心’的手势。
其他村民也发现了客人的紧张,纷纷报以微笑。
梁辛这才发现,整整一座村子,就只有自己和‘副帮主’大人急得咬牙瞪眼,其他人虽也都在仰头望天,但大家的神情都平静得很,既没有恐惧也不见惊惶。
不过,再仔细些看看,梁辛很快就发现,在每个人的目光深处,都蕴着一丝古怪神情。
不是愤怒、不是害怕,而是……无奈。
沉沉的红色鳞云,从现身一刻起就压碎了‘仙界’的安详,把这座世界的宁静又染成了压抑颜色!梁辛明知有异,但苦于无法沟通,也只得作罢,护身的阴沉木耳也不曾收回,与众人一起仰望红云。
片刻之后,层层叠叠的火烧云忽然震颤起来,并未像‘罗刹劫’时的乌云那样转成巨大气漩,而是一片片彼此拥挤着、撕扯着,就好像一群食人恶鱼在互相攻击、彼此吞噬。
但红云的实在太多太密,即便它们流转起来彼此倾轧,空中仍是一片火红,不留一丝缝隙……不知互相‘排挤’、‘涌动’多久,一小片红云再也坚持不住了,悄无声息地散碎无形,由此,厚厚‘红幕’中终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破绽。
自下向上仰望,就好像一张窗纸被捅出了个小洞。
而一注阳光,也从这只‘小洞’中倾泻而下,射入这个世界!远远望去,无尽妖红的世界中,阳光透出的那一道金色光柱尤为显眼,有如实质。
说也奇怪,当这‘一柱阳光’透入,天上那无尽躁动红云也随之安静下来,就此蛰伏不动,却并不消散。
梁辛正看得奇怪时,这几个月间始终伴着他们的那两个铁甲向导,并肩走上来,比划着手势示意,想请梁辛两人施法,载着他们去阳光泄落的地方。
天嬉笑生怕贸然过去会有危险,正有些踌躇,他手中的铃铛忽然响了起来,大小活佛的回讯已至。
略作倾听之后,丑娃娃脸上一喜,对梁辛道:大魔君和两位活佛,已经向着阳光落地之处赶去了,约咱们在哪里汇合!说着,催动起法术,载上几个同伴疾飞而去……‘阳光之柱’的落地之处,是在一处山岭间,距离梁辛等人的所在村落只有数百里之遥,天嬉笑全力而遁,没过多少工夫便顺利抵达。
山上的人不算少,谢甲儿和大小活佛自不必说,铁甲的主官小将和十几个部下将领也在,显然都是谢甲儿带过来的。
不过几个月的分别,谢甲儿自然不会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副威风凛凛的霸王气度,倒是大小活佛,修养了这一段,伤势已经痊愈,精神得很,见梁辛过来,一个憨笑不语,一个大呼小叫,都迎了上来。
谢甲儿没急着说什么,回过头和小将打了一番手势,之后又催动法术,把所有人都带上,一起返回大军的驻地。
在于涅罗刹的送死之战中,这支铁甲只剩下三成不足,这几个月的功夫里,又从民间征召了大批青壮入伍,补足了十万之数。
众人回来后,小将没有片刻的耽搁,一连串命令颁布下去,大军即刻收拾行囊,准备开拔。
小将在颁下军令时,也不避讳众人,巨大的版图摊开,大军的目的地,正是刚刚梁辛去过的那一注金光的倾泻之地。
‘天兵天将’们开始无声忙碌,梁辛顾不得去管他们,追着谢甲儿问道:师兄,问出啥了没有?问出来的东西有限。
谢甲儿应道。
谢甲儿学习手语,其中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两个世界的文化、习俗迥然相异,由此对事物的认知和许多最基本的概念都不一样,即便谢甲儿天资绝伦,学到现在也只能保证最基本的沟通,稍微复杂些的事情都难以说明白。
另外,这个小将也不是百晓生,许多远古时的事情他也不甚了解,再加上沟通困难,能说清的自然少而又少。
也不等梁辛再问,谢甲儿就把自己已经弄清的事情讲了出来:这里的土著,衣食无忧,又生性纯善,平时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错,算起来也是一方桃源净土了,可惟独有一样麻烦……此间会有罗刹鬼越界,而且过来的还都是领悟了天道、成功渡劫飞升的涅罗刹。
梁辛嘬了下牙花子。
涅罗刹是什么样的怪物?只要活着就不忘杀戮,别看只有一两头,可若是没人去降服,它们真能屠戮世界。
‘仙界’一切都好,就有‘涅罗刹’越界这一个麻烦,但是就这一个麻烦,便足以让万灵涂炭,血染苍穹了。
每次越界而来的涅罗刹,数量都不会太多,至多也就是两头。
另外越界也没什么规律,有时候几百年也未必能进来一只,有时候一年里会来好几波。
至于那个玲珑慈悲的老头子……在这里,他被所有人都当做神仙。
小将对老头子所知甚少,但在提及他时,小将满目尊崇。
从远古时,老汉存于此间,平时都隐在面具中沉睡,但只要有涅罗刹越界,老汉必会苏醒、现身,以‘玲珑慈悲’之力对付恶鬼,或降服或击杀,无往不利。
‘仙界’之所以是一个太平世界,全赖此人。
梁辛略有感慨,叹气道:别说是位老汉,就算他是个阴魂丧物,不滋扰人间又击杀巨獠,也会被大伙当做神仙去供奉吧。
谢甲儿笑了下,对‘万家生佛’、‘匡护人间’的大情怀,他从来都不怎么感兴趣。
随即梁辛又想到一件事情,追问道:涅罗刹自有老汉去对付,那些铁甲士兵又拼命、又送死,图得是什么?谢甲儿没去直接回答,而是莫名其妙的说了句废话:老汉以前不老,是个壮汉……玲珑慈悲的主人在护佑‘仙界’,诛杀越界恶鬼,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渐渐从壮年变成老汉,直到千多年前,他突然现身,将‘仙界’中德高望重的长者集中在一起,明言自己已入迟暮,精力大不如前。
以往一有恶鬼越界,他都会从面具中惊醒,但以后还能不能及时醒来,他自己也没把握。
小活佛最近这段日子虽然也在大军驻地之中,但平时和谢甲儿没太多相处,也是第一次听他讲述老汉之事,听到这里没心没肺地笑道:那就请老汉别再睡了呗。
霸王斜忒了他一眼,看样子是不想搭理他,不料转目一看,梁辛正满脸赞同地点头……谢甲儿无奈道:要是真神仙,又哪会成天睡不没完。
平时他隐在面具中,多半不是睡觉,而是龟吸,为了能让自己多活一阵子罢了。
否则他凭什么从远古活到现在。
略作解释之后,谢甲儿又拉回正题。
老汉把自己沉睡不醒,无法及时诛杀恶鬼,这才召集‘仙界’宿老过来,提出了一个办法。
老汉的面具,化禅境、塑罗汉,无论功用还是法力,都算是佛家的宝贝,其间也饱蕴了佛家的慈悲之意。
由此面具对外间的戾气、冤魂气极为敏感。
若某一刻怨气冲天,玲珑慈悲就会受到‘刺激’,剧烈震动……老汉平时隐在面具凝早的化境中沉睡,以前有恶鬼时,他就会心有感应,苏醒后遁出化境,带面具一起来降妖;而衰老之后修为减退、灵觉迟钝,难以再感知涅罗刹越界时的灵元震荡。
所以他需要有大量戾气、冤魂气去冲击玲珑慈悲,从而引发化境震荡,把自己摇醒。
按道理来讲,涅罗刹生性喜杀,所到之处必定血海滔天,迟早都会惊醒老头子,但是‘仙界’中人本性驯良,就连死时的恶念,比起中土人士也大为不如,要单靠‘戾气’和‘冤魂气’去唤醒老头,怕要以百万计的性命才可以。
为了将强外界对玲珑修罗的刺激,老汉又提出来,要在‘戾、冤’二气之外,再加一道‘杀戮念’。
杀戮念,顾名思义,就是对敌时的杀心恶念。
由此仙界之中,便有了这样一队铁甲雄兵。
这支军队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送死,而他们送死的唯一目的就是唤醒老汉,降妖除魔。
与祭祀何其相似……在中土,如果真有一支与之相似的军队,行伍士兵也必是奴隶、死囚。
但在这个世界却不然。
烙在骨子里的善良,还有所有人之间只有的三个关系:父母、儿女、兄弟姐妹……入伍是至高的荣誉,原本安逸的生命中,悄然多出了一个新的意义: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
铁甲建成的千多年中,恶鬼多次越界,而每次‘送死之战’,将士伤亡也越来越多,从最初损失数千人老汉便会赶来,到这次折损七万死士老汉才勉强苏醒……不难看出,老汉的反应越来越迟钝,醒来得越来越慢。
几个人同时叹了口气,梁辛低声道:来日不多。
天嬉笑嘟囔了句‘油尽灯枯’,小活佛则叹道:强弩之末了……谢甲儿没理会几个同伴的感慨,继续道:有关老汉的事情,土著们就知道这些,要想了解更多,就只能却问他本人了!梁辛皱眉苦笑:可老汉不知睡到哪里去了,除非唤醒他才能……说到这里,梁辛猛地想起了什么,继而悚然大惊,伸手握住谢甲儿粗壮的手腕:师兄,使、使不得啊!唤醒老汉的办法就在眼前:杀人!杀铁甲也好,杀凡人也好,只要杀够了数,唤起足够戾气,就能让老汉醒来。
谢甲儿虽然不曾‘断灭凡情’,但也是个杀伐决绝的人物,和‘仙界’土著又全无交情、感情可言,为了弄清诸多秘密,杀人唤醒老汉,这件事他未必就做不出来!谢甲儿明白师弟的担心,冷晒道:我本来也在犹豫,不过……放心吧,这次不用我动手!师兄话里有话,梁辛又哪能放心,赶忙追问道:不用你动手?这话怎么说?赤涅罗刹,又要来了!冥冥之中自有造化,‘仙界’饱受涅罗刹之苦,但在恶鬼越界之前,这里也会有所预兆。
谢甲儿继续道:涅罗刹现身时,是乌云盖顶;越界前的预兆,就是刚才的漫天火海了。
多长时间?天嬉笑追问。
四月之期,一百十二天整,四个月后,恶鬼越界而来,从古至今从未错过。
他们落下的地方,就是那道阳光漏下来的所在。
说着,谢甲儿露出了个古怪笑容:不知是太巧还是太不巧,咱们破碎虚空、进入这里的四个月之前,也是红霞漫天;而咱们落足之地,就是上次漏日之处。
梁辛以前也想过这件事,为何他们才一落地,‘天兵天将’就接踵杀到,这个世界何其广博,别说靠两条腿、靠傀儡马跑,就是高深修士施法飞纵,也来不了那么‘及时’。
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十万铁甲早都守在附近,本来是要对付涅罗刹,结果先对上了他们这一群人。
至于铁甲当时的敌意,一来,这支大军本就是‘祭品’,只要战死,死在谁手里都无所谓,要是早死一阵,还能请老汉早赶来一阵;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所有越界之人,都是凶魔!第二个原因,出处早已不可考,但在仙界土著之间却口口相传,早已置入了每个人的内心。
越界而来的,不管是恶鬼还是仙女,都是凶魔,都是敌人。
当时那个少年将军,见来得不是罗刹,对着梁辛等人做出了个‘请回’的手势,至少还留了一线余地,但是梁辛等人‘不肯回去’,那便没什么可说的,刀兵相见吧……外面的大军动作极快,谢甲儿把最近探明的事情说完,他们就已经收拢、集结完毕,就此开拔,浩浩荡荡向着‘漏日之处’启程而去。
他们这一行人也随着大军一起前进。
梁辛的心里很有些踌躇,涅罗刹虽然可怕,不过只要不是‘轮回’那么离谱的天道,师兄尽可从容对付……如果师兄出手,这里的人一个都不用死。
但要想唤醒老汉,身边这一趟沉默之师,又有几人能回?!说真的,梁辛舍不得他们死,心中用力盘算,这次能不能请师兄出手,同时还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谢甲儿去和旁人讨教‘手语’去了,并不在身边。
天嬉笑则看出了梁辛的念头,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劝道:大魔君的心思明白得很,待铁甲被重创、老汉赶来的时候,他才会对涅罗刹出手,所为的自然是省下老汉的力气,以追问真相……要大魔君提前动手,恐怕不可能。
梁辛又何尝想不透这一重,眉头蹙成一团,正想说什么,忽然间一个苍老的声音,饱蕴迫切之意,从天角尽头响起:那几位小友,是从中土而来?可在行伍之间?还请现身相见!发音虽有些古怪、语调还有些不正,但每一个字梁辛都听得清清楚楚,正是中土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