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校尉这是何意?聂洵铁青着脸,埋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起,手背青筋崩了出来,可见主人此时的心境。
原信见聂洵还负隅顽抗,面上狞笑一下,用不阴不阳的口吻问道,何意?聂先生平日里聪慧绝顶,何必在这个时候装聋作哑?你敢指天发誓,你和柳羲帐下孟恒没有丝毫干系?聂洵咬紧后槽牙,帐内众人的视线随着原信这话,齐刷刷汇聚到他身上。
除了少数几个人,旁人只知道聂洵和孟恒私交不错。
这二人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揣着这种疑惑,他们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原信在这个时候发难,可见聂洵和孟恒的关系应该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深一些。
怎么,聂先生不敢发誓?原信咄咄逼人地追问。
纵使长着络腮胡须,旁人也能从他的眼睛肿看出一丝得意神。
他哼哼冷笑,口吻轻松惬意,若是不敢,那就是变相地承认了?聂洵紧抿着唇,漆黑的双目死死盯着原信。
原校尉想让洵承认什么?承认孟恒是洵的兄长?是又如何!洵未曾做出对不起主公、泄露机密之事!原校尉何必这般阴阳怪气?想往洵身上泼污水,请拿出铁证,不然便是诬陷!听见聂洵承认他和孟恒的关系,旁人也是惊诧。
他们和聂洵共事数年,还未曾听过聂洵是孟恒的亲弟弟。
若这是真的,聂洵隐瞒不说做什么?不同阵营的兄弟又不止他们一对,将关系公之于众也不妨碍什么。
偏偏聂洵选择隐瞒,难免会让人多想。
原信诧异聂洵当众承认,但他可不会因此放过聂洵。
有没有变节背叛,这事儿可不是聂先生一张嘴便能撇干净的。
原信阴仄狞笑,聂先生,若非你与孟恒暗中勾结,提前知道什么,你为何要建议主公用沧州二郡换取谌州?面对这个逼问,聂洵感觉可笑。
洵非圣人,岂能算无遗策?鬼知道聂氏使团抽什么风?来的时候来势汹汹,走的时候毫无征兆。
原信冷笑,狡辩无用,事实已是如此。
若想证明自己可信,请先生拿出铁证。
聂洵被原信这般胡搅蛮缠气得三尸神暴跳。
若非二十余年的涵养让他维持镇定,恐怕已经甩袖走人了。
无意间,他余光瞥见坐在上首的黄嵩,本就糟糕的情绪立马沉入冰冷寒潭。
从原信发难到现在,身为主公的黄嵩未曾出声阻拦原信,这说明什么?说明黄嵩对他产生了猜忌怀疑,借由原信的口问个明白,顺便敲打他。
想到这里,聂洵发热的脑子迅速冷却下来,愠怒的表情转为冷淡。
他矜傲地道,罢了,原校尉不信便不信,洵对主公忠心耿耿,只需主公相信便好。
话音刚落,坐在上首的黄嵩适时出声打断。
他不轻不重地斥责原信,罚一月的军饷,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惩罚举措。
聂洵见后,那点儿冷意膨胀蔓延,强势侵占他的四肢和大脑。
主公果然生疑了——黄嵩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既然答应和兰亭交换,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此事交由友默和……诚允一起督办,务必要做得稳妥一些,不能让兰亭看了笑话。
二位可有其他意见?聂洵和程靖出列道,喏。
之后又谈了什么,聂洵无心在意,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
聂洵出了帐篷,略带寒气的风吹打脸颊,让他打了个寒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诚允,借一步说话。
程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聂洵神色一暗。
友默也信原校尉的话?程靖道,自然是不信的,你怕是中了柳羲的离间计。
纵有血缘关系,但一对从未谋面的兄弟能有多少感情?孟恒时常找聂洵,虽说只谈私事不谈公事,但种种巧合凑到一块儿,让人不得不怀疑。
程靖了解姜芃姬的奸诈,所以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聂洵苦笑一声。
不管是不是离间计,主公那头已经生疑,岂是轻易就能打消的?怀疑的种子已经扎根发芽,再想消除,哪有那么容易?这事儿也怪原信,若非他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地打小报告,黄嵩未怎会生疑。
聂洵道,再者——若无原校尉从中挑事儿,主公又怎会质疑洵?若孟恒与洵亲近是柳羲授意,那么原校尉一而再再而三挑衅惹事,总不该也是柳羲的意思吧?主公他——聂洵本想说黄嵩治下不严、对外戚偏信偏听,可眼前这人是黄嵩倚重的程靖,他说不出口。
原校尉确实过分。
程靖沉声道,屡次谗言,主公对他都是轻拿轻放,实在是有失偏颇。
程靖相信,黄嵩一开始是坚定不移站在聂洵这边的。
若是那个时候,黄嵩就严厉惩戒原信,或责骂或贬斥,原信有这个胆子到处打小报告?正是因为黄嵩的纵容,这才助长了原信的气焰。
聂洵叹了一声,眉宇添了几分愁色。
友默的意思,洵明白。
主公是主公,原校尉是原校尉。
洵不会因私废公。
程靖说这些,无非是为黄嵩开脱,打消聂洵对黄嵩的怨气。
诚允深明大义。
聂洵内心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黄嵩对原信那么纵容,除了亲戚关系,还有另一重原因——原家是黄嵩的本家,他帐下武将大多都是原氏一系。
只要原信不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黄嵩都会轻拿轻放,不会重罚。
相反——聂洵这边的境况可没那么乐观。
他在黄嵩这边毫无根基,平日交友也比较少,人脉网络近乎于零。
作为孤臣,他必然是主公最放心的人,因为他不会结党营私。
可一旦被主公猜忌怀疑,失去信任,他的处境也是最危险的。
蓦地,聂洵想起先前孟恒跟他说的话。
洵弟,你自幼长于中诏聂氏,身上又怀有沧州孟氏的血脉,黄嵩他——当真会信任你?孟恒这个问题,答案已见分晓。
第1102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一)程师兄——杨思知道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好好吃了一顿补充士气,雄赳赳气昂昂地上战场。
程靖嘴角轻微一抽,不知该不该接下杨思的套近乎。
一旁的聂洵诧异地望向程靖,眼底明明白白写着问号——啥时候程靖成了杨思的师兄?不对,为啥柳羲帐下和黄嵩帐下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兄弟就是师兄弟或者叔侄?有毒吧!程靖眸色一沉,从善如流地应下。
相较于杨思热情的态度,程靖的反应便显得有些冷漠了。
杨思也不生气,脸上还挂着笑,铁了心要用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
常听先生提及师兄,阔别多年再见,师兄果然有人中龙凤之姿,思一见便喜欢得很。
杨思是渊镜先生年轻时候收养的孤儿,虽然没有带回琅琊郡抚养,但他的身份并不是秘密。
程靖是渊镜先生的首徒,杨思喊他一句师兄,那也是情理之中。
杨师弟也不差,不负师傅多年教导。
程靖皮笑肉不笑。
聂洵被坑在前,程靖也不敢和姜芃姬帐下凑得太近。
奈何杨思脸皮够厚,一个人愣是演活了两个人的戏。
程靖:……戏真多。
虽说师出同门,但面对利益之争,二人谁都没有留情。
程靖极力为黄嵩争取该有的利益,不仅仅要谌州全境的领地,还有大量士族、朝廷官员家眷、被俘虏的将领兵卒、各个关隘要道的储粮粮仓和兵器库……几乎所有能钻漏洞的地方,他都顾虑到了。
杨思这边也差不多,既要从黄嵩这边抠出油水,还要保证已经吃下肚的利益。
东庆皇室迁都谌州,带走了东庆大量的士族贵胄。
虽说昌寿王抢走了一部分,但留下的士族人才依旧可观,几乎能撑起小半个朝廷。
这些都是无价之宝,价值远比土地更贵重。
若非姜芃姬这边走的路线不同,这部分利益说什么都不能割舍。
士族、官员以及家眷、俘虏的兵将……这些都可以酌情割舍,但储粮和兵器就比较敏感了。
杨思想要虚报数字,暗中吞下一部分,但谌州先被黄嵩占领,人家这边有详细的记录账册。
只要校对一下账册,杨思这边虚报了多少,程靖一瞧便知。
哪怕杨思要耍赖,程靖也能保下大部分利益。
相反,姜芃姬这边不曾插足沧州二郡,对于二郡境内的情形不了解。
哪怕孟恒已经归入她的帐下,但孟恒又不知沧州各地的情形,所以他帮不上大忙。
故而,杨思很难判断程靖这边到底隐瞒虚报了多少。
这种情形下,杨思只能靠自己的本事和直觉判断,捏好底线。
一番谈判交涉,杨思看似神采奕奕,实则饿得前胸贴后背,脑子浑浑噩噩。
黄柏高实在是奸诈,派一个程靖就行了,还添上一个聂洵——本就处劣势,杨思还一打二。
若非杨思本身也是老谋深算的老司机,还不被程靖和聂洵联手啃成骨头啊。
辛苦你了。
卫慈笑着给杨思夹菜,食案上全是他喜欢的吃的。
只要有美食,杨思恶劣的心情也会好转。
勉强吃了三分饱,杨思才有精力关心其他事情。
主公这是什么意思?竟是想抛下士族人才不管了?杨思左右环顾,见周遭没有其他人,这才放心地与卫慈咬耳朵。
二人关系极好,畅所欲言,哪怕谈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杨思也能把卫慈拉出来顶缸。
主公垂涎卫慈已久,这可是一面免死金牌!姜芃姬暗中授意杨思,若黄嵩这边想要带走沧州二郡的本土士族人才,他能带走就带走。
当然,黄嵩想带走这部分人才,必然要用等价的利益交换。
卫慈将红烧鱼剔了鱼刺,口中说道,主公有金鳞阁,几乎每隔一两月便能选出可用的人才。
虽非顶尖,但胜在务实可信。
再者,金鳞书院的学生也不错,没必要扒着士族不放手。
还未等卫慈下筷,杨思已经厚着脸皮将那盘子抢走了,一副护食的模样。
如此说来,主公野望不小啊。
杨思笑笑。
他也是贫寒出身,出身跟脚很低,自然不想一群高高在上却没啥实干的士族对他指手画脚。
主公举动,深得他意。
这话,私底下说说就好,别嚷嚷出去。
卫慈提醒一句。
主公极少任用士族,这是事实,但不能让外界明确知道她对士族的排斥,以免惹来抵抗。
杨思笑道,思又不是三岁小儿,岂会不知轻重?卫慈暗中轻叹一声。
放弃拉拢士族,割舍这部分势力的支持,问鼎之路必然难之有难。
谁让士族占据着天下近六成的财富?其余三成归皇室,仅有一成是百姓的。
因为程靖和聂洵保住半数利益,黄嵩的面色好了不少。
接下来,只需两方势力顺利交接,便能给这次沧州之战划上圆满的句号。
杨思带着账册去见姜芃姬,对方正在制作沙盘。
沙盘上不仅有连绵起伏的群山、丘陵、城池,还有明显的河流和边境线。
杨思看到代表北疆、崇州、丸州、沧州、浒郡等地,全部插上了一面迷你的小旗子。
旗子上面画了一个古怪的动物脑袋。
两只黑耳朵,两个黑眼眶,活像是被人闷了两圈,大大的脸盘全是白色……瞧着……怎么看怎么像是卫慈整日抱着撸猫的食铁兽。
靖容来了?姜芃姬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工具,拍了拍手心的沙土,事情办得怎么样?幸不辱命。
嘴上这么说,心里有些虚。
杨思对沧州二郡的富裕没个具体概念,只能根据往年税收做个大致判断。
虽然不知道争取多少利益,但绝对够四成!姜芃姬翻了翻账册,里面的数字全在她底线之上。
辛苦了。
姜芃姬露出满意的笑容。
办好事情,自然要打赏的。
不过除了美食,姜芃姬还真不知道杨思有其他爱好。
思来想去,感觉还是打赏美食比较好。
除了钱财外,姜芃姬把自家府上的庖子送给杨思,爱吃什么就做什么,食材不够找她报销。
杨思看着沙盘,主公所制沙盘十分惊艳,好似将整个地貌都缩小摆在桌上。
第1103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二)主公……这是?我做的沙盘。
姜芃姬的语气带着几分炫耀,好似等着夸奖,做得怎么样?杨思道,主公心灵手巧,做得惟妙惟肖,竟像是将整个山川河流都缩小搬到了这里。
目前的沙盘都是最简单粗糙的,不过姜芃姬做的沙盘十分精巧立体,山形地势一目了然。
姜芃姬收下他的夸赞,唇角翘起的弧度深了些。
不过——这小旗子是?杨思捡起散落一旁的小旗子,上面画着一只黑白食铁兽的大脑袋,看久了还觉得很魔性。
预备以后用来当战旗或者族徽——姜芃姬似乎说溜了嘴,尴尬地轻咳两声,音调蓦地提高,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不觉得这旗帜很有识辨度?天底下姓柳的人那么多,若是哪日蹦出个同为柳姓的诸侯,两家阵前对垒,旗帜上面都写着‘柳’——谁的字丑谁尴尬——杨思微眯双眸。
他没有在意姜芃姬后面半句说了啥,他在意前一句。
当战旗没毛病,主公喜欢用什么图案就用什么图案,可这族徽——更改族徽,这可是宗族大事,哪怕族长也不能全权决定。
主公虽说出身柳氏,但她和柳氏牵连近乎为零,这些年也不曾与河间柳氏亲善。
如此一来,她想要更改族徽,只有一种可能——自立一族!好比琅琊卫氏是从中诏汴州卫氏分出去的旁支一样,二者虽有共同的先祖,但从关系来说却是两个家族。
若是主公也打算从柳氏独立出去,切断与河间柳氏的联系——杨思心中一凛,思及前不久和卫慈的谈话,他略略叹息。
主公这是打算和士族彻底撇清关系,断绝外戚干涉的苗头?姜芃姬刚画两面小旗子,杨思已经脑补了一大堆真相。
不对——杨思醒过神,眼角神经不受控制地抽了下。
主公,你真打算将这东西当做——杨思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
不好么?姜芃姬笑道,我按照子孝身边那只食铁兽画的,你看——像不像?蚩尤用食铁兽军团对抗皇帝,古代王牌部队以它为战旗——搁到我这里,效仿先贤,不算过分吧?姜芃姬画的是Q版食铁兽,脸盘大,脸蛋带着婴儿肥。
若非黑白配色太过明显,旁人也认不出旗子上被揍了两拳的生物是个啥玩意儿。
远古时代的人画画讲究写意,Q版画风——这个安利吃不下啊!杨思忍下吐槽的冲动,道,子孝工书善画,这旗帜图案不如让他帮着润色润色?相信以卫慈的巧手,定能挽救一二。
姜芃姬头也不抬地道,你说得有道理,子孝画艺的确不错。
她转手拿来一面空白的旗帜,写上一个黄字,插在沙盘上的谌州。
杨思偶尔帮把手,磨个墨、递个小剪刀……不多时,沙盘其他地界都被标上小旗帜。
总有一日,我要让整个沙盘只剩我的旗子。
姜芃姬屈指弹了一下插在浙郡上面的小旗帜,这面旗帜上面写着许。
她的力道不大,但小旗重量太轻,轻轻一弹便倒下了,姜芃姬取来自己的食铁兽旗帜。
就像这样——她弹走许字小旗,插上自己的食铁兽旗帜。
杨思惊异地看着她的手,似春葱一般的手指松开食铁兽旗帜——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一幕幕金戈铁马的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耳边飘荡着厮杀和呐喊声。
这就是主公下一步棋?攻打许氏?果然是塑料兄妹情,许裴那货偶尔还会询问主公近况,没想到自家主公扭头就想插他一刀。
这一刀还是冲着对方心脏去的。
许氏不可小觑——杨思道,许裴占据浙郡、沪郡以及半个漳州,家底丰厚。
许裴以浙郡为根基,如今已经吞下沪郡,他还在暗中给邻居杨涛捅了一刀,抢走半个漳州。
若非杨涛已经将势力往南盛发展,许裴抢他半个漳州,杨涛绝对会和许裴拼命!原先和许裴斗得旗鼓相当的堂弟许斐,这会儿也窝在某个小地方苟延残喘。
杨思和许裴打了几年交道,对他还算了解。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选他。
姜芃姬笑道,我原先想拿伯高开刀,但‘师出无名’——唯一的冲突也解决了,如今找不到对他下手的理由。
除此之外,我若对他动手,边境防线压力大,还给隐没暗中的敌人偷袭良机,与我而言得不偿失,倒不如先放过他——杨思点点头,确实如此,如今不好再对黄州牧下手。
姜芃姬道,伯高这边不行,许裴这里却可以。
杨思道,可……理由呢?什么叫师出有名?出兵必有正当的理由。
搁在姜芃姬这里,正当两个字可以摘去,有个理由就行。
非常时刻,没有理由也行。
你说——若是许斐向我们求援,我们该不该出兵?姜芃姬唇角笑意渐深,口中说出的话让杨思不寒而栗,许斐和我有一同参加湟水会盟的旧交情啊,总不能见死不救。
杨思:……许裴和主公你也有一同会盟的旧交情啊,你们还联盟好一阵呢!用这种理由和许裴翻脸,杨思已经能想到许裴吐血的画面了。
利用完就丢,他家主公很有渣女的潜质呢。
因为办事能力卓越,杨思、程靖和聂洵很快就弄好书面工作,接下来只剩交换治地。
黄嵩将他的人和东西全部搬走,姜芃姬也释放伏兵,下令让驻军从谌州撤离。
这已经是双赢的局面,各有所得,所以这顿散伙饭吃得还算尽兴。
姜芃姬和黄嵩兴致上来,二人还嘻嘻哈哈地追忆往昔——分明已经交锋数个来回,彼此扎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他们的关系依旧那么铁。
直播间观众感触最深,他们从姜芃姬这个角度,不止一次看到她算计黄嵩。
当然,黄嵩算计姜芃姬的次数也不少。
这两人已经撕破脸皮了,如今还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恢复曾经拜把子的铁关系。
呵呵——变脸快得像是龙卷风。
心累,再也不相信友情了。
第1104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三)【紫翼的水晶】:呵呵——看了主播和黄嵩的塑料友谊,宝宝再也不相信友情了。
【雅尔微凉】:要是现实朋友插我两刀,绝对断交,实在是想不通主播和黄嵩为何能毫无芥蒂地继续耍朋友。
大概,这就是为何主播能在古代游刃有余,而宝宝穿越一集就领便当吧。
【幻紫星辰坠】:当然是为了利益啊,#苦笑。
【月下弄影】:当然是为了维持联系,方便下一次狠狠捅回来啊,#滑稽。
【霸道总裁李怼怼】:两窝戏精开会,看多了感觉整个世界的人都对我有恶意。
透过直播间,观众们瞧着帐内众人百态,心下复杂。
这些人心怀鬼胎,笑里藏刀,除了他们自己,旁人根本猜不出他们的黑心肠在算计什么。
【纯真天使周棋洛】:叹息,我感觉主播的黑化值越来越高了。
【偷渡非酋】:宝宝第一个追直播的观众,我可以负责地说——主播的人设就没有白过!姜芃姬余光扫过直播弹幕,眸光洋溢着浅笑。
在外人看来,她扫了一圈帐下众人,对着聂洵的方向颔首微笑,似春花绽放般和煦。
这个举动搁在以往,黄嵩不会有什么想法,现在却不同了。
兰亭很欣赏诚允啊——黄嵩低声感慨,帐内声音有些喧嚣,他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有姜芃姬能听到。
姜芃姬怔了一下,似乎被黄嵩的声音惊醒,勉强回过神来。
诚允吗?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羲的表兄啊,难免多几分亲近,伯高你可别多心了。
黄嵩嘴上说不多心,心里却有些发堵。
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再想拔除就难了。
正如破镜重圆会留下不可忽视的裂痕,挖出发芽的种子,照样会留下浅浅的坑。
有原信这个爱打小报告的外戚杵在黄嵩身边,聂洵想当个孤臣也难。
姜芃姬见黄嵩面色略有异样,唇角扬起的弧度渐深。
黄嵩和聂洵之间有了嫌隙,但这点儿嫌隙还不足以让他们反目相对,她不心急。
倒是风瑾和风珏这对兄弟让她有些失望——若是能借用风瑾挑起风珏和黄嵩之间的信任危机,这才算得上年度大戏。
风瑾却道,主公,同样的招式,可一不可再。
孟恒已经让黄嵩怀疑聂洵了,若是同样的情形发生再在风珏身上,黄嵩根本不会上当。
不仅如此,他还会及时清醒过来,消除对聂洵的猜忌。
如此一来,姜芃姬这边就鸡飞蛋打了,先前的努力也成了无用功。
怀玠戒心很重,这种离间计对他没用。
风瑾很了解自家弟弟,他道,他与黄嵩的交情也不一般,寻常的挑拨离间无法动摇二人关系。
聂洵之所以中诏,因为他还不够被黄嵩信任。
风瑾这话要是被聂洵听到了,估计会觉得扎心。
酒席过后,黄嵩那边开始忙碌了。
沧州二郡已经换给了姜芃姬,这便是她的地盘,黄嵩作为外人自然不能久留。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去谌州收拾残局,没有多余的时间耗费在这里。
士久,我记得你家夫人还在昊州合德郡吧?姜芃姬敏锐发现孟恒的情绪有些不对,稍稍一想便找到关键。
孟恒道,主公并未记错,拙荆身怀有孕,不宜随军奔波,故而将她暂时留在了合德郡。
姜芃姬和黄嵩的关系,表面看着还铁,内里已经裂痕斑斑,不知何时会彻底决裂。
孟恒担心自家夫人的安危,但又不想让姜芃姬多添烦恼,只能按捺情绪。
如今被她看出来了,孟恒自然不会隐瞒,直接坦诚相告。
原来是这样啊,倒是我疏忽了。
姜芃姬的笑容带着几分懊恼,露出点点虎牙,倒是有些可爱,表嫂留在昊州,难免会打搅伯高。
趁着她月份还浅,如今战事又定,我遣派一队人跟着你去将她接回来。
这事儿我会和伯高提一提,免得伯高忘了,耽误了时间——姜芃姬和黄嵩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
若是拖得久了,黄嵩那边估计能找出一堆理由扣下孟恒他媳妇和孩子。
姜芃姬可不能给黄嵩发难的借口,相反,她还想趁着这个机会给黄嵩添堵。
毕竟,孟恒他媳妇和聂洵妻子住一块儿。
孟恒接走媳妇,怎么也绕不开聂洵。
这头,孟恒听到姜芃姬的安排,心中长松一口气。
喏!沧州孟氏覆灭,这导致东庆境内势力再一次大洗牌,姜芃姬治下领地再添一州。
经历了战争洗礼和孟氏的祸害,沧州百废俱兴,姜芃姬手边人手还足,暂时没向丸州借人。
杨思见势不好,逃之夭夭。
他身上还肩负重任,主持谌州境内驻军撤离的事物,忙得很呢。
逃之前,杨思还十分义气地带走了典寅。
老实人典寅感激涕零。
自从学了文化,他被主公当成半个文化人使用,天晓得他只对兵书兵策感兴趣。
这两人能找借口溜号,其他人可没那么幸运。
每逢战后必加班,这已经成了惯例。
黄嵩临走之前,几乎带走沧州二郡境内的士族势力。
富庶的士族离开,自然也带走了大部分的钱财米粮和大小官吏。
如今的沧州一穷二白,只剩无数忍饥挨饿的百姓等着姜芃姬投喂。
战后重建,她最拿手了。
以前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如今运行起来并不艰难。
只要齐心协力度过最艰难的半年,等来年开荒丰收,沧州又会恢复欣欣向荣的状态。
当然,描绘的蓝图是美好的,蓝图背后是丰真、卫慈、风瑾等人日夜不辍的辛劳。
何以解忧,唯有撸猫。
丰真无事揉揉卫慈的爱宠,加班的压力就能随之降低。
庆幸小家伙的年纪还小,要是再大一些,一爪子拍花冒犯它的刁民。
听闻北渊易氏使者刚到彧门关就被召唤回去了——卫慈双手执笔,一心多用。
一人处理两份书简,同时还要忍受丰真的聒噪。
北渊局势不比东庆清明,甚至更复杂——士族争权执政最大的祸端在于不稳定,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甘人下。
易氏的死对头带头牵制抵抗,自然无法抽出多余的心力觊觎沧州——第1105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四)真发现,子孝似乎从没担心过北渊——丰真眯了眼,宽大的手掌揉着食铁兽的耳朵,好似不经意地闲问一句。
亦或者说,子孝吃定北渊易氏抽不开手,这也是你日夜观星的结果?卫慈这才从成堆的书简中抬头,手中的毛笔却不曾放下。
丰真紧紧盯着他的脸,似乎不肯放过一丝丝异样。
卫慈神色平静地道,子曰,天机不可泄露。
丰真:……孔子要是活着,还不被卫慈气死?子什么时候曰过这话?道家才讲天机——丰真恨不得将怀中的食铁兽扔到卫慈脸上,这人真是越发可气了。
殊不知,卫慈根本不能透露,只能含糊其辞。
北渊是个很有趣的国家。
丰真一脸茫然。
有趣?哪里有趣了?殊不知,卫慈对北渊的评价是一针见血,这个国家真的太奇葩了。
北渊灭国,不是主公或者其他诸侯折腾,他们自己把自己作死的。
前世的卫慈隐居中诏汴州,但他身在桃源,心在世俗,始终放不下天下大势。
天下五国,东庆、南盛、中诏,这三国打得热火朝天,各路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
陛下统一三大巨头之后,她才收拾北渊和西昌。
一统三国用了十余年,收拾北渊和西昌却用了不到一年时间。
不是陛下太强,仅仅是因为两个国家内部情况太奇葩。
先说西昌,西昌是五国中兵力最弱、国土面积最小的。
乱世来临,五国崩溃。
西昌这个五国垫底的家伙,一跃成为境内诸侯最多,打仗牺牲最惨烈的国家。
据不完全统计,西昌境内起义不下三百起,有名有姓的诸侯不下百人。
至于西昌皇室?穷得连皇帝要下地耕种,皇后耕织赚零花,曾经的妃嫔被卖入烟花柳巷赚皮肉钱。
境内势力最大的诸侯,不过治地不过半州,最小的诸侯仅有一个村落。
没看错——一个村落!手上有上百民夫便敢自称一方诸侯!西昌死于势力分散,人心不齐,陛下的铁骑横冲直撞,四月拿下西昌全境。
脆得跟纸糊一样——这话出自征伐西昌主帅符望之口。
最可乐的一件事情是啥?西昌灭国之后,符望抓回西昌皇室成员,那皇帝竟然主动将三个儿子献给陛下当男宠。
【罪臣这三个儿子,虽说年纪不大,但各个知书达理。
容貌气质不敢与世家贵子相比,可罪臣先祖曾是大夏皇室一脉,他们血统尊贵。
三人在家道中落前也、也曾名满皇都——】哼——这位亡国之君当着朝堂百官的面,奴颜婢膝,口出污语,气得卫慈好些天咽不下饭。
陛下龙体贵重,这等小人也敢肖想?暴脾气的典寅将军忍不了,一脚踹得这人肩膀脱臼骨裂。
若非符望李赟等人拦着,以免典寅当堂杀人,这家伙早就滚去见阎王了。
最后,陛下也是含笑罚了典寅半月的俸禄,随后又赏赐了一箱金银珠宝。
原本还想让西昌皇室遗族当个富裕的普通人,这事儿发生之后,全部清理了。
北渊国力比西昌只强不弱,但陛下收复北渊的时间比西昌还短一些。
这就不得不提以作死出名的北渊,真可谓是天下五国之中的奇葩。
五国崩乱之前,北渊皇室已经衰微,基本由几大士族轮流执政,彼此争权不断。
崩乱之后,争权更替更加频繁。
一年之间,光是政变就发生不下二十起,维持时间最短的仅有半日。
易氏笑到了最后,灭了皇室,龙袍加身登基为帝。
几乎每个易氏嫡系都封了王爵,俸禄按照最高一等,显赫一时,不可谓是不威风。
不过,这个情形并没有维持多久,北渊很快就乱了。
先前丰真提过,北渊地势偏北,一年之间仅有数月是暖和的,其他日子都很冷。
环境恶劣,农作物不易生存。
土地产出的食物少,为了稳定国情,北渊的农税自然也是五国中最低的,官府仅收两成!搁在这个时代,这农税已经很低很低了,但百姓依旧徘徊在温饱线。
转头再说易氏,皇帝登基大封数十个王爵和公爵,俸禄支出极其恐怖。
国库支撑不下去,便开始出现拖欠俸禄的现象,各个王爵公爵闹了!为了安抚众人,只得提升农税、设立冗杂的收税项目,借此增加国库收入,发放王爵俸禄。
税务最重的时候,甚至达到官府收取九成农税,剩下的一成粮税还要被层层剥削。
北渊境内,冻死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听闻陛下铁蹄即将入境,各地百姓竟然自发动手,开关隘的开关隘,开城门的开城门,捍卫边陲要塞的兵卒跑得没了影。
如果西昌脆得跟纸糊似的,那么北渊大概就是空气吧?算算时间,易氏现在正和其他几个士族争权争得飞起。
政权变换似日月更替,政变频繁得像是玩闹。
易氏垂涎沧州马场,但若是踢到铁板,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派遣重兵压境。
卫慈心知这点,但却不敢赌。
毕竟,现在北渊国力还算强盛,没被易氏霍霍得脆如空气。
乍听北渊易氏使者抵达彧门关就被召唤回去,卫慈是半点儿都不惊讶。
卫慈的淡定惹来了丰真的侧目,所以有了刚才的试探。
殊不知,卫慈是个涮了绿漆的老黄瓜。
持证开车数十年的老司机,哪里会被他套话?听主公私下透露,她下一步想对许裴动手。
子孝,你不觉得这太冒进了?哪里冒进了?丰真一边撸猫一边道,许裴对主公有些恩情,若是处理不好,怕是会受人诟病。
姜芃姬若真接受许斐的求助,用这个理由和许裴两军对垒,一定会被人喷吧?湟水会盟,许裴曾支持过姜芃姬,这份羁绊可比许斐那边深多了。
卫慈眸中含笑,若许裴那边先按捺不住,那也不能怪主公不念旧情啊。
丰真表情一僵。
他怎么忘了呢?自家主公最擅长什么?搞事!纵然师出无名,她也有本事让无名变成有名。
第1106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五)按照孟湛临终前的算计,姜芃姬应该受制于北渊易氏和中诏聂氏。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聂良遭受暗算,没有达成目的便带人返回中诏。
北渊易氏的对头得到风声,趁机发难夺权——易氏为了保住权利,不得不暂时放下对沧州的垂涎,专心致志内斗。
来自外界最大的两个威胁消弭无形,四面楚歌的险境去了大半。
看似形势大好,但这不意味着姜芃姬安全了。
中诏汴州边境——卫応骑着高头大马,跟在马车车厢附近,耳边除了护卫的脚步声、武器的碰撞声以及车轱辘的滚动声,便只剩下车厢那头断断续续传来的咳嗽声——似乎要将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
半晌之后,咳嗽的动静终于小下来。
子顺,什么时候能入汴州境内?掀开翠竹制成的车帘,露出聂良下半张脸颊,薄唇苍白,双颊消瘦得微微向内凹陷。
虽说发现及时,但聂良的身体也被伤着了。
半月前脑胀发热又咳嗽,神智都变得模糊不清,最近几日开始好转,但依旧带着病容。
若非临走之前,卫慈仔细交代过,卫応还以为又有人给聂良投毒呢。
看这脚程,距离汴州境内最近的驿站还有一个时辰。
聂良被风一吹,车厢又颠簸两下,刺激喉咙痒痒难当,扶着窗框开始剧烈咳嗽。
卫応道,光善先别说话,好好静心养神。
到了汴州,届时又是一阵硬仗要打。
聂氏交给聂良的任务,让他讨到沧州,哪怕只有沧州孟郡也好。
结果聂良两手空空而回,必然会受到族人族老的诘责。
聂氏族内势力复杂,各房相斗。
聂良作为聂氏五房最出息的继承人,他的存在便是聂氏五房最有分量的筹码。
如今聂良铩羽而归,聂氏族老对他的能力也会产生怀疑——光是想想那个场景,卫応就忍不住心疼。
我们应该在沧州再停留久一些——不管地盘大小,只要能争取一块地方,聂氏那边也好交代。
聂良却执意要空手回来,岂不是将他自己置于死地?卫応想到聂良此时的处境,顿觉无力。
停留再久也无用。
聂良声音虚弱地道,黄嵩和柳羲宁愿维持虚假结盟也不愿意撕破脸皮,可见他们心里很清楚——他们内斗,最后获益的人就是聂氏。
二人都是聪明人,哪怕他们忍不住,他们身边的人也会将各种利益掰碎了告诉他们。
孟氏只派遣使者却没有让军队驻扎湛江关,威慑力远远不足。
他们倒是拖得起,但良这具身体却拖不得——中诏聂氏兵力强盛,但派遣使者口头威胁和派兵驻扎边境威胁,二者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派遣使者只是口头警告,驻兵威胁则是将钢刀架在人家脖子上,用性命威胁对方。
黄嵩和姜芃姬死猪不怕开水烫,前者和稀泥、装傻充愣,后者精明狡诈、一肚子坏水。
再者——柳羲宁愿开战都不愿让出分寸之地,这次出使注定没有收获。
相较这个,聂良更担心聂氏——家族内斗,注定无法兴盛长久。
这次是对他投毒,下次是不是派杀手暗杀其他竞争者?乱世之中,唯有上下一心、拧成一股绳才有立足的可能。
若不处理聂氏蛀虫,恐怕聂氏不是亡于敌人之手,反而是被自己作死。
攘外必先安内——聂良道,倘若那些虫豸冥顽不灵——他的语调冷了下来,消瘦的面庞隐没在阴暗处,给人无端的阴冷可怖感觉。
卫応叹息道,话虽是如此,但错了这次机会,以后怕是要后悔。
聂良问,这是何意?卫応道,子孝脾性一向执拗,主见颇深,自小就与常人不同。
応曾听过他的志向——天下一统,四海清平。
若他从柳羲身上看不到这股潜力,他是不可能真正出仕辅佐对方的。
纵观姜芃姬的经历,一路磨难不断,但她却能披荆斩棘,不曾停下脚步。
孟湛费心布局,引她陷入四面受敌的局面。
结果呢?姜芃姬派人向北渊易氏的政敌透露口风,借此牵制易氏。
聂良忙着赶回中诏处理聂氏内政,无法给予足够的威胁。
没了聂氏当平衡砝码,黄嵩被她诓得交出沧州二郡。
原先的劣势全被翻盘。
尽管聂氏和易氏都不会轻易放过沧州,过一阵会卷土重来,但也给她带来了喘息机会。
卫応可以肯定,姜芃姬绝对会利用这段空隙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
她是个劲敌——聂良浅笑道,但良也不会后悔。
纵容聂氏作死,他才会悔青肠子。
沪郡境内——许斐这些年的日子很不好过。
想当年,他是爷爷最疼爱的嫡幼孙,仗着这份宠爱和嫡长孙许裴斗得旗鼓相当。
因为爷爷庇护,许斐大多时间都处于上风。
不过,这一切从东庆政局混乱、湟水会盟之后,一切都变了。
先是爷爷逝世,许斐失去强有力的庇护,许氏族老都偏向立嫡立长,将许斐气得不轻。
他从小便喜欢和堂兄一争高低,无法容忍自己比对方低一头。
因为家主之争,兄弟二人彻底决裂,许氏内部势力也分为两波。
一开始,两兄弟斗得旗鼓相当,许斐还和许裴联手吞掉沪郡郡守巫马觞的地盘。
不过,这点平衡从姜芃姬北伐北疆、杨思代表她和许裴结盟之后破裂了,天平逐渐倾斜。
别人的日子是越过越红火,许斐的日子却是越过越憋屈。
随着许裴步步紧逼,许斐也丢失大部分治地,渐渐龟缩在一个小小的地方。
眼瞧着坚持不下去了,许斐的情绪一日比一日暴戾,经常拿身边的侍从婢女泄愤。
原先依附他的士族渐渐倒戈远去,帐下下属还劝他归降许裴,跟他服个软。
这怎么可能?他除了年纪,还有哪里比我强?爷爷最属意我当家主,他许裴又算得上什么?不仅没有按照爷爷的遗嘱行事,还欲置我于死地——让我归降他?哼——做梦!不愿意归降又不愿意死,那便只能寻求第三方势力援助。
正当许斐愁眉不展之际,身边仆从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茅塞顿开,主公,若寻求兵力支持,太弱了不行,太强的又远水救不了近火——思来想去,唯有丸州牧柳羲最适合。
许斐面色一喜,旋即黯淡下来。
第1107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六)仆从见许斐脸色不好,心中也是惴惴不安。
老、老爷?他也惜命啊,服侍许斐的仆从死了一个又一个,眼看着要轮到自己,他不得不寻求出路。
若不这么做,他难逃一死。
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偶然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绝妙的主意,便忙不迭送到许斐面前。
许斐黯然道,柳羲的确合适,但我与她并无交情。
仆从听后,心中一喜。
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小算盘打得贼响——许斐能成功脱险最好,那自己就成了献策有功的功臣,要是不能脱险,那也能拖延一阵时间,他暗中找人疏通疏通门路,从许斐身边调走。
老爷和柳州牧如何没有交情?仆从小心翼翼地伺候,想当年湟水会盟,老爷和柳州牧也曾并肩而战,算得上袍泽之情了。
不说别的,仅仅顾念这份旧情,她也不能见死不救吧?仆从自以为说得很好,奈何许斐的脸色比先前还难看。
他心中惴惴,生怕自己踩了地雷。
许斐半晌之后才道,你有所不知,湟水会盟那时,柳羲与许裴那厮更加亲近一些。
虽说二人都为了谋算各自利益,但许裴在湟水会盟期间很支持柳羲,这是不争的事实。
若论交情,怎么也轮不到他许斐。
仆从傻了眼,难不成自己出了个馊主意?许斐语气阴仄地道,不过,你也给我提了个醒,柳羲是个好人选。
虽说希望不大,但总好过蹲在这个地方束手就擒。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对许裴服软认输的——哪怕拼尽所有!仆从见状,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他是不理解的,许斐和许裴是同出一宗的堂兄弟,关系应该很好才对,怎么闹成这样?殊不知,因为爷爷的偏爱和庇护,胜过许裴已经成了许斐的执念。
许斐可以输给任何人,但唯独许裴不行。
他们生来便要相斗,唯有一人倒下才能真正结束。
去,你去喊秦恭过来。
许斐话音刚落,立马改了口,等等——你先去给我准备朱砂笔墨,然后再去喊秦恭。
这事儿偷偷去办,别走漏了风声,不然的话,我绝不饶你!仆从吓得汗出如浆,脊背渗满了冷汗。
喏,小人这就去办。
仆从蹑手蹑脚地去书房找了朱砂笔墨,心中纳闷许斐拿朱砂作甚。
只见许斐铺开一卷竹简置于桌案,然后拔出匕首在手心割出一道口子,炙热的鲜血滴答滴答淌入砚台。
流够了血,许斐面色不改地取来朱砂混入血液,再用没有受伤的手磨墨。
这是要写血书?仆从眼皮猛地一跳,颤巍巍地退下。
许斐提笔沾饱了墨汁,面色阴沉地给姜芃姬写信。
他深受许氏老太爷喜爱,除了打小可爱鬼怪外,他的才艺也是加分项。
他这一手字是爷爷手把手教的,启蒙也是对方一手包办的。
相较之下,文采不怎么样的许裴便显得平庸。
许斐从未想过,自己苦学多年的字和书,有一日会用来写血书,讨得旁人同情。
另一处,仆从拿着许斐的手令去寻秦恭。
秦小将军,老爷寻您过去。
秦恭正从校场操练回来,年轻的面庞紧紧绷起,好似浑身写满了戒备。
仆从见状,心中生出几分怜惜。
这个秦恭是许斐帐下第一大将秦葛的幼子。
为了向许斐尽忠,秦葛带兵断后争取撤退时间,自己却被万箭穿心,死无全尸。
秦葛的长子和次子也在接下来几场战役中战死,秦家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一个秦恭。
仆从记得,这个秦恭原是个有些婴儿肥、十分爱笑的少年郎,自他从父兄手中接过重任,如今越发冷漠严峻。
秉承父兄遗志,他对许斐也是忠心耿耿,日夜操练兵马,从不懈怠——蓦地,仆从有些不详的预感。
他总觉得许斐喊秦恭过去,估摸着不是什么好事。
秦恭见了许斐手令,好似许斐就在跟前一般,他恭恭敬敬地道,喏,末将这就过去。
待秦恭过去,他敏锐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很快,他眸色一凌,发现这股血腥味的来源——主公——许斐安抚道,无事,你先坐下,我有事要嘱咐你。
秦恭一听有要事吩咐,哪还敢坐下,当即道,末将听令——许斐也不意外,秦恭性情随他父亲,年少时候天真直爽,一旦肩负重任便会迅速成熟。
你将这封信,星夜送往丸州牧柳羲手中。
许斐道,记得小心一些,莫要让人发现。
秦恭惊诧地抬头,脱口而出道,末将若是离开,何人练兵护卫主公安全?许斐笑道,我这性命可不是你练兵戌守便能守住的。
秦恭面色煞白,紧紧抿起唇。
唯有这封信能带来一线生机。
许斐将两卷竹简绑好,放入筒袋,亲手交到秦恭手中,我对不住你父亲和你两位兄长,如今——唉,你一定要亲手将信送到柳羲手中,越快越好。
末将遵令,誓死完成主公托付。
许斐浅笑道,去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秦恭视线下垂,瞥见许斐左手手心绑了白布,隐隐有血丝渲染而出,心中越发下沉。
喏!秦恭将装着两封密信的筒袋放入衣襟内,借着盔甲的掩护,神色正常地离开许斐府邸。
回到府中,他偷偷令人准备几日干粮和一包碎银,找出几身普通干净的衣裳装入包裹。
半夜时分,一道矫健的身影偷偷溜出城。
为了不引起敌兵的注意,秦恭翻山越岭、专挑偏僻无人的道路。
当秦恭千辛万苦来到丸州境内,时间过去月余,进入盛夏。
秦恭蹲在茶棚外头,捧着一碗豁了口子的陶碗,贪婪地喝光一整碗粗茶。
喝够了,他还给赶路用的马儿喂了一些。
那位俏郎君,看这里——起初,秦恭还未意识到这声音是唤自己,直到跟前来了人,影子挡住他头顶视线。
秦恭放下陶碗,抬手抹掉唇角的茶渍。
第1108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七)这位小娘子唤我作甚?秦恭用五国通行的雅言询问。
眼前的小娘子是个面貌清秀的村姑,虽说模样不出众,但浑身上下都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朝气,双颊泛着健康的气色。
她身上穿着一袭藕粉色上襦,外头罩着一件短袖小衫,身下则穿着镶边长裙,衣裳所用的布料并不精贵,但胜在颜色鲜艳,让人瞧了便眼前一亮。
仅从衣着便能瞧出来,这位小娘子家中情况还算富裕,生活质量不错。
如今天下乱世,莫说穿得这般体面,许多人家只有一身能出门的衣裳。
那容貌清秀的村姑笑了笑。
小哥儿可有婚配?秦恭面色一僵,面颊泛起红晕,干巴巴地回答。
家中亡父已经给我定了一门亲。
村姑听了,面色一暗,悻悻地走了。
一旁茶棚喝茶的农夫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那可是俺们十里八村最美的姑娘,你这小伙儿没福气啊。
秦恭被调侃得面红耳赤。
鬼晓得丸州是个什么情况,秦恭一路上被各色姑娘妇人询问婚配,各个都想嫁给他。
一开始秦恭还窘得不行,老实回答还未婚配。
后来吃教训了,推说亡父给他定了一门亲。
刚才那个村姑问他可有婚配,秦恭便猜出接下来的对话了。
他眼尖发现那村姑回到人群,跟着三五小伙伴对着自己嬉笑指点,蓦地羞窘不已。
当真不像是乱世——秦恭嘀咕一声。
街上百姓衣裳鲜亮,哪怕打着补丁,那也是干干净净的。
大人们容色健康,路边玩耍的稚儿生得白胖可爱,一派盛世和平的景象。
一瞬间,他有种时空错乱之感。
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他原先想直奔沧州,半道才知姜芃姬已经带兵从沧州折返回丸州上阳的州府。
牵着代步的老马,秦恭摸了摸仅剩数个铜板的钱囊,无奈地喟叹。
他出发的时候带了不少银两,按理说应该能支撑往来的开销,可他见到沿路上凄惨无依的百姓,怜悯之下,总要多买一些食物分给他们。
虽然没耽误赶路时间,但耗费支出却很大。
如今穷得只剩几枚铜板。
入了城,喧闹的街市和行人将他衬得落魄可怜。
秦恭嗅到空气中弥漫的食物香味,忍下分泌出来的唾液,牵着瘦马走上专行道。
姜芃姬治下领地有特殊规矩,行人和马匹车辆要走不同的道,甚至还有专门的衙役管理。
入城之后若无特殊情况,不得驾马奔驰。
待在人家的地盘上,秦恭自然不会刻意闹事。
用仅剩的铜板买了点儿干草喂马,顺便买了两个大饼和一碗粗茶。
他一面吃着,一面支长耳朵听茶客交谈。
秦恭听得正认真,外头哒哒跑来一个脚踏木屐的少年,少年皮肤黝黑,五官平淡,脸上泛着跑步后冒出的红晕,他对着茶肆内的茶客兴奋地喊。
菜口那边又要打板子了。
茶肆老板娘没好气地打了他后脑勺,叱骂,你这小鳖犊子,整日不学好,看什么打板子。
少年一跺脚,阿娘,瞧瞧热闹也不许?老板娘还想教训,某个茶客给了少年一个铜板。
说说,今儿个又有什么消息?茶肆是个消息流通、八卦满天飞的地方,少年是老板娘的儿子,脾性顽劣,但他记性极好,总能将自己听到的各路消息说给茶客听。
不少茶客都喜欢到这里喝茶听八卦——秦恭也被少年朝气的话语吸引,分心听了一耳朵。
大家伙儿知道育婴堂不?少年卖了个关子。
茶客起哄道,整个丸州,还有人不知道育婴堂?你再卖关子,这茶钱不给了啊——姜芃姬刚入象阳县便组建了育婴堂,收养战乱失去父母的孤儿。
之后,育婴堂又成了不少不负责任父母丢弃孩童的收容所——准确来说是丢弃女童的收容所——若是战争孤儿,进育婴堂比较简单,若是父母丢弃贩卖的女婴,则需签订严苛的契书。
如今过去四五年,当年那批孩童,年纪最小的也开蒙了,年长一些的都能工作养家了。
少年道,有人去育婴堂偷孩子了。
话音一落,不少茶客喷了茶。
去育婴堂偷孩子?阎王爷头上动土?哪个不长眼的畜生这么做?茶客议论纷纷,少年坐在茶肆中央,好似说书先生一般吊着众人胃口。
这就不知了吧?被偷的孩子是育婴堂启蒙甲丁班的女娃,你们猜偷孩子的人是谁?少年笑道,竟是这名女娃的生身父母!今日被压到菜口打屁股的也是他们,一人五十板!少年比划了五根手指,面上写满了幸灾乐祸。
不知情的茶客问,生身父母带走孩子,这不正常么?为何抓到还要一人五十板子?外头的秦恭也有这个疑惑。
你们是不知,进了育婴堂的孩子,要么是烈士遗孤,要么就是父母双亡、亲戚不肯接管的孤儿,要么就是被父母长辈丢弃的女婴。
另一个长居象阳县的茶客对着州府方向拱手作揖,接着才道,前者好说,若是后者,长辈都要签订断绝关系的契书。
一旦签订契书,孩童长辈亲眷皆不能亲近孩子,莫说偷孩子,便是私底下见上一面也要罚一贯,打十板!诶,不对——既然是女孩儿,为何又要冒着风险偷走?一纸契书断了血缘关系,不管从任何角度来讲,这孩子都不是父母的了。
血缘关系?这东西抵不上那纸契书!少年道,你们不知,我在金鳞书院有个玩得来的发小。
发小说,州牧预备扩建金鳞书院,这生源呢——便从育婴堂挑选一部分。
那女娃可是甲丁班的,进金鳞书院算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那对父母不知从何处听到这消息,眼巴巴凑上来了。
人家女娃不认,他们动歪脑筋去偷。
进了金鳞书院,基本算是州牧的亲传班底,未来前途还能差?哪怕是个女娃,那也是和州牧扯上关系的金娃娃。
要是能认回女儿,怎么算都不亏。
茶肆聊得热火朝天。
秦恭喝了茶,归还陶碗,顺着人流去了趟菜口。
他到的时候,五十板子已经打完,散去的人群嘻嘻哈哈地谈论。
几乎每个百姓都觉得这对夫妇活该,五十板子还算轻了。
断绝关系的契书都签了,相当于把孩子卖给了育婴堂背后的州牧柳羲。
孩子的生杀大权在柳羲手中,孩子属于州牧的私人财产——生身父母算个屁?这不是偷回自己的孩子,分明是偷了州牧的私人财产,没打死已经算仁慈了。
秦恭听着,惊诧姜芃姬在丸州的声望。
第1109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八)人流散去,秦恭瞄了一眼那对被打得血淋淋的夫妇。
他目力极好,看得出来这对夫妇被打得很惨,但没有伤及根骨,只是皮肉被打烂而已。
疼是疼,但要不了人命。
五十板子,若是切切实实落在人身上,莫说这对普通夫妇,哪怕是练家子也要命丧黄泉。
正想着,秦恭发现有人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他发现身边立着个七八岁女童,脑袋上的头发抓成发髻,微胖的脸颊泛着粉红,双目清澈似无瑕珠宝。
这孩子身穿蓝白色女式儒衫,腰间挂着精致的令牌,不像是普通人家养出来的。
你拉我作甚?莫非这七八岁的女童也想嫁给自己不成?秦恭被自己的脑补弄得哑然失笑。
女童口齿清晰道,烦请这位小哥帮忙将这东西给他们。
秦恭接过,发现这几袋东西都是治疗外伤的药,除了几副药还有一小袋铜钱。
你是他们什么人?秦恭好奇地问。
女童瞄了一眼互相推诿、哭嚎辱骂自己的父母,平静的目光泛着些复杂。
育婴堂分男女两部,照顾他们的仆妇不曾隐瞒他们,很多女童从记事起便知道自己是被父母遗弃在这里的。
她们没有父母,但有育婴堂的兄弟姐妹以及庇护他们的州牧。
毫不相干的人秦恭目露诧异,隐隐猜到女童的身份。
他正要感慨女童孝心,对方却道,若死在这里,难免祸及州牧名声。
言外之意,要死也要死远一些。
秦恭:……这年头的孩子都成精了!秦恭当了一回好人,他将药和钱袋丢到那对夫妇身边。
你是育婴堂的那个孩子?秦恭回来发现女童还在原地。
女童点头,旋即又摇头,指了指自己腰间挂着的令牌,骄傲地挺起平坦胸膛。
如今是金鳞书院的学生了。
育婴堂仿照金鳞书院,设立男女两部,除了学习,其他活动男女分开。
女童是甲丁班学生,成绩仅次于甲甲班。
这次金鳞书院扩建招生,一共多了三百个名额,育婴堂有幸占了五十个,女童靠自己的本事拿下其中一个。
那天她收拾东西搬去金鳞书院,半道上被这对父母偷走,差点没把她吓死。
镇定下来之后,她一面和这对父母周旋,一面试着找寻逃脱的良机。
正是这次经历让她彻底断了对父母这个词汇的渴望。
什么叫做她好好孝顺他们,帮扶幼弟和兄长,他们以后会给她找一门好亲事?什么叫做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就是他们,还暗中诋毁州牧?真对她好,当年会将她卖入育婴堂?女童启蒙识字之后便看了自己被卖入育婴堂的记录,记录里头详细描述了父母将她卖入育婴堂的过程,包括个人言行、神情以及卖她的理由。
真当她目不识丁,屁事儿不懂?听小哥儿的口音,不像是象阳县本地人,但你雅言说的这么好,应该也不是普通人吧?雅言就是官话,许多人说官话都带着乡土音,除非认真系统学过,不然很难说得这么标准。
秦恭暗暗诧异,眼前这小娃竟然试探自己?果然是成精了。
我是外乡来的,来这儿寻人。
秦恭道,寻找丸州主簿徐轲。
除了徐轲这个大管家是定点NPC,其他人都是自由活动的,经常被姜芃姬拉着到处打仗。
秦恭要见姜芃姬,必然要找个能在她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其他人不好找,秦恭也不确定人家在不在丸州,只能找徐轲了。
女童惊愕,您是许主簿的亲眷?秦恭摇头,他道,不是,我受人所托给徐主簿给他带一封家书。
别看秦恭如今也才十八岁,该有的心眼一颗不少。
他没直说自己的目的,反而推说是给徐轲送家书的。
女童道,瞧你这样子,怕是见不到徐主簿。
一州主簿,岂是寻常人说见就能见到的?秦恭苦笑一声,他道,正打算去碰碰运气,说不定看门的愿意帮我递话。
当然,被打出来的可能性更高,秦恭身上除了密信根本没有正经的文书,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女童想了想,她道,家书急么?秦恭说,十万火急。
我倒是知道有条门路,也许能快一些。
女童道,不过,若你撒谎,定会丢了命。
女童如今是金鳞书院的新生,倒是能给高年级的丰仪递个话。
丰仪是丰别驾的儿子,虽是官二代,但性情温和、举止有度。
如果秦恭说的是真的,丰仪应该愿意帮忙的。
秦恭面不改色地道,自然是真的。
女童的运气不错,她到的时候丰仪正好下学。
你找我有事?女童道明了来意,丰仪听后眉头微皱,详细询问秦恭的言行举止和外貌。
你怕是被人骗了,徐主簿家眷已经被接到丸州多年,怎么会有从外头传来的家书?女童一听,面色白了一层。
不过——这人我倒是要去见见。
你初入金鳞书院,若有什么不懂的,尽可来问我。
丰仪起身,唤来随侍。
自打女童被偷事件发生,金鳞书院和育婴堂都加强了戒备,丰仪作为官二代,安全戒备也提升了几个档次。
不可单独出行,更不可单独见陌生人,必须带上一两个能武的护卫侍从。
秦恭待在约定的地方等候,半晌没等到女童,反而等来一个身穿蓝白服饰的清隽少年。
说是少年也不太准确,介于男童到少年之间,模样羸弱,五官秀雅,气质极好。
一瞧丰仪的装扮,秦恭便知道那一身蓝白校服怕是金鳞书院学生的标配外观。
你来丸州有何目的?若是讲不出个所以然,怕是要请你去牢狱走一遭了。
丰仪落座,双目直视秦恭,你难道不知,徐主簿家乡无人,更不可能有什么家书——秦恭问,你又是何人?丰真乃是我父。
秦恭面上一滞,似乎在怀疑丰仪的身份。
我想见徐主簿。
话音一落,丰仪的目光添了几分凌厉。
还不肯说实话?秦恭心下咧嘴。
乖乖——眼前这半大少年也成了精不成?我想见柳州牧。
秦恭道,我主派我给柳州牧递信。
第1110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九)见柳州牧?你主是谁?丰仪双眸微阖,语气平和,年纪小小已经有几分淡定如风的仪态,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我得先见到柳州牧,再不济也要见到徐主簿。
机密之事,自然不能随意诉诸于口。
我凭什么告诉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秦恭心下有些懊恼,自己竟然被个半大少年哄住了。
丰仪淡定从容,望向秦恭的目光似有涟漪泛开,你只身一人进城,密信肯定在你的身上。
若你执意不肯说,等会儿将你丢入牢狱,自然能从你身上搜出来。
说与不说,不在于你。
秦恭险些被噎得心肌梗塞。
眼前这小孩儿岂止是成精了,还是千年老妖!未等秦恭开口,丰仪又道,当然,若你能拿出证明身份的物件,我便暂且信你。
先是挑衅激怒,然后温和安抚,这一个巴掌再给甜枣的手段,丰仪用着格外顺手。
他并非刻意刁难秦恭,实在是秦恭行踪鬼祟、用意不明。
若是不问个清楚,丰仪鲁莽地将他引荐给徐轲等人,届时出了事情又该怎么办?倘若秦恭说的是真的,何必在这种问题上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于情于理,丰仪都要了解一番才能做下一步判断。
秦恭道,我身上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
他生怕自己落入敌手,泄露身份,所以除了许斐给的密信外,其他东西都没带。
秦恭话音刚落,他便看到丰仪似笑非笑的眸子正盯着他。
这也没有,那也不说。
你说你没有嫌疑,你扪心自问,你信么?秦恭憋红了一张脸,牙关咬紧,丰仪这时从席上起身,作势欲离开。
等等——你不能走——丰仪扭头道,我也不搜你的密信。
秦恭:……你的事情,我会跟徐主簿提。
你安心在牢里待着,等消息吧。
秦恭:……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拯救一下!眼前这小屁孩儿怎么那么难对付呢,帮忙带个话有多难?再者说了,要是丰仪没有给徐轲带话,他难道要一直蹲大牢?耽误主公大事怎么办?未等秦恭说出口,丰仪似看透了他的怀疑。
此事,我会给徐主簿说的。
若你真是哪方诸侯的信使,我没有传到话,责任岂不在我?秦恭吭哧地憋红了脸。
那、那我在牢里等你消息——丰仪微笑着颔首。
嗯,好。
秦恭还真乖乖去牢里蹲着,隔着栏杆,眼巴巴的、望眼欲穿地目送丰仪离开。
丰仪出了牢狱,瞧见不远处蹲着个熟悉的身影。
她正摇晃着脑袋,口中念念有词,仔细一听竟是今日先生教授的课业。
他哑然失笑,远远地唤了一声。
长生,你又逃学了?身着金鳞书院女式校服的女娃听到动静,蓦地扭头,小碎步跑着奔到丰仪跟前。
我听人说你进牢里了,便过来将你拎出来。
若让丰叔叔知道你犯事进了牢,肯定不会轻饶你。
我分明是好心过来救场,到你嘴里竟成了逃学。
长生补充道,我跟先生请过假的。
丰仪勾起的唇角僵了一下,没好气地给产生一枚爆炒栗子。
知道什么叫以讹传讹?我不过是送个人进牢里,怎么就成了我被关进大牢了?长生嘟囔了一声。
那人犯了什么错?由丰仪亲自送进牢里的人,肯定不一般。
丰仪简略说了一下,长生歪着脑袋想了想,不解地眨眼,此人脑袋竟是榆木做的不成?你总是要告知徐主簿的,但他不一定非得进牢里待着啊,待在外头等候消息也是可以的。
丰仪忍俊不禁,脑袋的确有些榆木,但也榆木得可爱。
我观他外貌言行,分明是个练家子。
周身隐隐带着血煞之气,这般气质我只在几个校尉叔叔身上看过。
那般人物,性情总是暴躁易怒的,但他面对我的哄骗,不仅不恼怒,反而乖乖上了套——意外有些讨人喜欢。
长生很是嫌弃地噫了一声。
丰小哥哥越来越喜欢欺负人了,还尽欺负老实人。
欺负也就罢了,还把人哄骗去蹲大牢,多大仇。
总归没欺负过你。
丰仪捏了捏长生的鼻子,哄你都还来不及。
旁人怼了就怼了,要是怼了眼前这位,金豆子哗啦啦地掉。
丰仪去寻徐轲,顺道将长生送回府邸。
回去写功课,等我回来抽查,要是写错了,罚你蹲马步抄错字。
长生嘴一瘪,嘟囔道,这就是你说的没欺负过我——分明被欺负最多的人就是她好么?管她学业管得比爹爹还严苛,要是哪里做得不好还要被罚蹲马步抄书习字。
徐轲听到丰仪有要事求见,心下好笑。
不知是什么事情——让他进来吧。
徐主簿,小子今日发现一名行踪诡异,自称其他诸侯遣派的信使。
只是,询问此人身后主公是谁,这人又语焉不详。
丰仪低声将秦恭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没有丝毫隐瞒。
徐轲老持稳重的面庞露出一丝笑意。
你这促狭的小子,碰见你也是他倒霉。
丰仪不赞成地道,那人武艺不低,若不把他哄进牢里关着,怕是不保险。
愿意被你哄进牢里的,怕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毕竟,这么点儿脑子也干不来坏事。
徐轲唤人将秦恭从牢里提出来。
秦恭在牢里蹲了大半个时辰,等他从牢里出来,他觉得自己身上染了股难闻的骚味。
多谢——见到徐轲,秦恭感激涕零,立马打消怀疑的念头,只觉得丰仪嘴硬心善,蛮讨人喜欢的。
丰仪隔空颔首。
接下来的对话涉及机密,他不适合旁听。
徐轲问秦恭,你家主公是谁?面对徐轲,秦恭没有隐瞒,我主许斐,特遣帐下校尉秦恭,向柳州牧送一封密信。
竟是许斐的人?徐轲恍惚了一下,偶然想起前阵子姜芃姬留下的话。
不日将有许斐使者抵达丸州,让他注意一些。
想必,主公口中的使者就是眼前这个人?密信在哪里?秦恭犹豫地道,我主特别嘱咐,要我亲手交到柳州牧手中——第1111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十)秦恭是个固执的人,许斐嘱咐他要亲手交到姜芃姬手里,他便不肯提前交于旁人。
徐轲目光含笑地看着秦恭,隐约有些明白丰仪为何要捉弄秦恭。
主公帐下众人,从文臣到武将,基本都是白切黑,如今来个至纯至性的,可不新鲜?既然如此,轲便手书一封,将此事告知主公。
秦恭摇头婉拒。
此事至关紧要,不宜拖延。
徐主簿不如安排些人,让我能亲自将信送过去?说罢,秦恭眼底露出些哀求的味道。
让徐轲写信给姜芃姬,一来一回多浪费时间?秦恭想到那日嗅到的血腥味和许斐手心捆绑的白布,隐隐猜出怀中密信多半是血书。
若不是至关紧要的大事,谁会自残放血写血书?徐轲暗中忖度一番,应下秦恭的提议。
既然如此,那轲派人护送使者吧。
徐轲这么好说话,秦恭有些受宠若惊。
他以为他会在徐轲这里碰些钉子才能见到姜芃姬呢。
当下满脸感激地道,多谢徐主簿。
徐轲作为万能大管家,办事能力自然不是盖的,秦恭喝半壶茶的功夫,人家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备好了。
侍从、车马、饮水干粮甚至连谒见姜芃姬的正式装束也备了一套——秦恭又是一番感激,但他没有发现徐轲望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怜悯和同情。
可惜了——竟是个弃子——徐轲望着车队离去的方向,一声叹息随风飘散。
弃子?那人怎么就成了弃子?丰仪正在外间恭候,听到秦恭已经离开,他便出门瞧了一眼,正好听到徐轲的感慨。
徐轲回过神,垂下视线对上丰仪疑惑的目光。
不出意外的话,丰仪基本是下一代的领军人,更是未来少主最坚定的左膀右臂。
不管是徐轲还是其他人,他们都对丰仪寄予厚望,时时提点教导。
听闻许斐近况窘迫,帐下大将接连折损,治地接连失守,如今身陷囹圄,眼看着气数将尽。
这个秦恭年纪虽小,但已经有龙虎之将的风仪,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对许斐忠心耿耿。
此等人物,虽未见其皮毛,也略见一斑。
徐轲轻笑一声,仔细指点丰仪,你说,送信重要还是自身性命重要?派遣一员得用大将出来当信使,疏忽自身护卫,许斐到底图个什么呢?送信这种活计,何必让领兵大将亲自去做?丰仪听后,顿时如茅塞顿开,病弱的面庞露出几分恍然大悟。
徐主簿的意思——这秦恭不仅仅是弃子,更是许斐赠与州牧的‘礼物’?徐轲冷笑一声,说是‘礼物’,不如说是‘筹码’。
丰仪心尖一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设身处地想想,他若是被自己效忠的人当做筹码送去竞争对手那边,该如何寒心?徐轲见丰仪陷入沉思,笑道,这只是推测罢了,事实如何,唯有主公知晓。
丰仪摇头,徐主簿所言有理,多半是真的。
别看徐轲常年蹲守后方,几乎没怎么随军打仗,但无人敢因此轻视他。
不管是当初小小的象阳县还是如今庞大的治地,徐轲都能管得井井有条。
若无他稳定后方,姜芃姬也不能带着大军打北疆揍沧州。
打仗打得飞起,治下还能风平浪静,好似盛世太平。
举个栗子——自家父亲那么放浪形骸的人都不会主动招惹徐轲,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许斐也不是蠢人,不可能直言说送。
若他这么说,秦恭不会真正归顺主公,主公也会对秦恭疏离,这样反而不美。
徐轲笑道,里头的门道还多着呢,多看多学多想——丰仪作揖谢道,多谢徐叔叔指点。
徐轲哑然。
这般拘谨多礼,不像是丰子实家的,倒像是风怀瑜家的。
丰仪腼腆一笑,这会儿才有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踏着橘黄的余晖,丰仪没有回家,反而转道去了风瑾家检查长生的作业。
长生的启蒙,三分之一是风瑾教的,三分之一是金鳞书院教的,剩下三分之一是丰仪教的。
不过,长生最怕的人却是丰仪。
风瑾可以撒娇,书院夫子那边可以卖萌,丰仪这边只能肝脑涂地认罚。
她紧张地保持正坐,两只胖手抓紧膝上的衣料,圆溜溜的眸子死死盯着丰仪的眉眼。
若是对方挑挑眉,她便露出怕怕的表情,一颗小心脏被高高提起。
错字连篇,你是想抄到年底么?半晌之后,丰仪放下本子,长生小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
圈出来的错字都要抄,一个字一百遍。
丰仪补充道,蹲马步抄。
长生哇得一声嚎了出来——一篇错了十八个字,每个字一百遍。
莫说今晚的晚饭,她连月底的晚饭都吃不上了。
我陪你抄,这总行了?丰仪道,你抄多少,我抄多少。
长生见这事儿没有商量余地,只能恹恹地认罚。
行事粗心,自信过度便是自负。
这会儿觉得罚抄太多,你怎么不好好查一遍?长生委屈瘪嘴,睁着水汪汪的眸子不敢反驳。
丰仪见了,眉梢轻蹙。
这可不像是他认识的长生。
随着上一辈逐一成家,丰仪这一辈慢慢多起来,但他和长生玩得最来,最了解长生。
府中有仆从怠慢你?没有。
若有,尽管告诉我,我帮你打发了他们。
再不行,找个借口到我家暂住几日。
丰仪面色淡定,稳稳当当扎马步,手腕稳当得不行,提笔落下,字迹如他本人一般清隽,已经有几分行云流水的气韵,你现在已经是长姐,该拿出长姐的气度和手腕。
人都会变的,你不可能一直不变。
他们不会因为你年纪小就继续纵容你,因为你家二弟的年纪比你还小——风瑾被姜芃姬拉去沧州之前,魏静娴顺利有了二胎。
沧州结束,二胎也呱呱落地。
风瑾和魏静娴都不是重男轻女之人,但小儿子年纪小,他们总要多分一些精力照顾。
其中差别,长生那般敏感的性子,不可能察不出来。
我才没呢——长生瘪嘴。
她只是很烦那些仆从私底下的闲谈。
既然没有,那你就好好学。
丰仪余光一瞥,眼尖看到她又写错了一个字,眉头跳了跳,严肃地道,你父亲和母亲都忙,外头的局势又不太平,以后多半顾不上你二弟的启蒙。
这事儿,最后还不是要靠你?可你这点儿本事给人启蒙,没有误人子弟就不错了。
丰小哥哥,那你以后——有了弟弟——你——好好教导,抚养成才,决不能让父亲祸害了。
长生:……日常嫌弃父亲系列。
第1112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十一)丰小哥哥果然是个好哥哥。
经过丰仪的开解,长生郁闷的情绪缓解不少。
果然那些嘴碎的仆妇还是要敲打敲打的,别没事儿总说些有的没有的事情。
她这么想着,倏地想起某个丫鬟的闲谈。
那丫鬟买入府中半年,如今已经十三岁了。
一些丫鬟仆妇以为长生年纪小,趁她午睡的时候会偷个懒,聊些私密的话题。
一开始只聊年轻俊杰,过了两年,偶尔会提及经常登门的丰仪。
若能得了丰小郎君的青眼,以后说不定还能博个诰命——得了吧,还诰命呢——你连人家通房都当不上!怎么就当不上了?丰小郎君家中无嫡母教导,什么都不知道,若能博个头筹——小蹄子,你就做白日梦吧!长生走了个神,不小心又撰抄错误。
长生,走神想什么呢?长生回过神,笑嘻嘻地道,想丰小哥哥的通房呢。
丰仪手一紧,笔尖在纸上落下一大团墨点,表情变得十分凝重。
什么通——这话,你跟谁学的?长生不知所以,更不知丰仪生气的缘由。
风瑾后院十分干净,莫说贵妾贱妾,连个通房或者陪寝的贴身丫鬟都没有。
她不知道通房是什么,但听几个丫鬟的口吻,估摸着是什么好东西?白杏她们说的呀,她们说要给丰小哥哥当通房呢。
丰仪啪得一声放下笔,笔尖沾满的墨汁溅开,刚写了大半张的纸全毁了。
区区几个贱婢,她们也配肖想?丰仪羸弱的面庞爬上愠怒,看得长生吓在原地,忍不住缩脖子。
他见长生被吓到了,缓和了面色,通房即是不记名的贱妾。
说贱妾,长生明白的,书本上也有提过。
她不由得疑惑皱眉,好奇怪,怎么会有人想要去做贱妾呢?这个问题,丰仪也无法回答。
不过他觉得长生身边的仆妇丫鬟要清理清理了,嘴碎也就罢了,竟然还嘴碎到长生面前。
长生年纪小小,正是学习旺盛的年纪,若是被她们的话移了性情,她们担得起么?丰仪的气场有些沉重,长生根本不敢惹他。
之后半个时辰,她专心致志抄写,勉强抄完两页。
刚抄完,仆妇通知母亲从政务厅回来了,丰仪停了笔,略微收拾仪容去见魏静娴。
管束长生的小魔星走了,她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席上,捶了捶蹲马步蹲酸的双腿。
说风就是雨——长生嘟囔,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生那么大气。
魏静娴正向管家过问两个孩子的情况,仆妇通禀说丰仪来了。
让他进来吧。
魏静娴笑着问丰仪来意,她和丈夫风瑾一样很喜欢这个后辈,不仅仅是因为他早慧乖巧,更因为他待长生很好,走到哪里都喜欢带着长生玩,极大弥补他们夫妇平日忙于工作的疏忽。
丰仪迟疑了一下,低声向魏静娴提建议,让她清理敲打伺候长生的丫鬟仆妇。
她们犯了什么错?魏静娴问。
丰仪略显窘迫地说出缘由,末了补了一句,长生年岁还小,容易被外界影响,移了性情。
她这些日子总魂不守舍,晚辈也怀疑是这些仆妇在她面前说什么话,惹了长生误会——他说得很隐晦,但魏静娴却听出弦外之音。
原本面上还挂着浅笑,这会儿却彻底阴沉下来,右手抓着凭几的扶手,无意识地加大力度。
当晚,魏静娴大刀阔斧地整治几个丫鬟,动静惊动了风瑾。
她和风瑾说了这事儿,后者沉默了良久。
夫君想什么?魏静娴问。
在想长生。
风瑾道,不知不觉,当初襁褓中的女婴都这么大了。
一想到她及笄之后就要定亲成婚,心里总不是滋味。
既怕她所嫁非人,又怕她嫁了之后过得不好,夫家欺负她……魏静娴嘴角一抽,不由得出声提醒风瑾。
长生这才几岁?距离及笄还早着呢。
什么时候都不早——风瑾沉着脸,他一直避免去想这个问题,但这不是自欺欺人么?与其等长生及笄之后再考虑,不如现在就开始挑拣,一来时间充裕,二来他也能严格把关。
若是晚了,好苗子都被人挑走了,剩下的歪瓜裂枣谁稀罕?魏静娴无奈,只能由着风瑾沉浸在无意义的纠结之中。
半晌之后,风瑾试着问道,静娴,你说孙文家的孙兰如何?性情软糯谦和,倒也不错。
关键是年纪和长生相仿。
长生被他宠得有些骄纵,配上性情软糯的孙兰倒是不错。
孙兰啊,好是好,但也太软糯了吧?魏静娴想起孙兰的模样,太过腼腆害羞,好似被孙文养在暖炕上的娇花。
他在脑海刮了一圈,又想到一个人选,崇州崔家家主崔煜的长子也不错,出身差了些,但好拿捏——前些天在金鳞书院瞧见他,貌似不错。
不过——崔氏商贾作风太浓,略有不喜。
风瑾搜肠刮肚说了几个人选,大多都是东庆境内比较有名的士族,越想越觉得缺点满满。
魏静娴被他说得烦了,道,这些个后辈再好,瞧着都不如丰仪好。
风瑾面色一僵。
可丰子实那个样子——丰仪是公认的好,但他父亲是公认的浪啊,谁家嫁女儿都要掂量一下。
风瑾可以因为公事容忍丰真的不着调,可两家做了亲家,这就不好说了。
这事儿,让我仔细想想。
按照姜芃姬如今的家业,未来几年加封九锡,自立为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要下一代不出大错,保住基业不成问题。
作为下一代领军人的丰仪,地位和前景能差不到哪里去?依照他对主公心思的揣摩,主公是铁了心要肃清老旧士族,提拔寒门庶族——如此一来,丰仪出身的短板也不算短板,再加上他对长生的纵容和照顾——似乎是个好夫婿人选?迷迷瞪瞪想了一夜,风瑾越想越纠结。
魏静娴无奈轻叹。
碰上长生的事情,风瑾的智商就急剧下降,徘徊在及格的边缘。
八字都没一撇呢,他已经发愁十几年后的事情。
魏静娴起身洗漱去政务厅点卯,殊不知风瑾做了一件事情。
他觉得可以试一试丰浪子的口风,让他家儿子当自家女婿。
丰真:……惊呆了!!!∑(?Д?ノ)ノ第1113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十二)当他听到风瑾的暗示,丰真第一反应是看外头的太阳——今儿个的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吧?风瑾竟然想和他做亲家?这人不是最看不惯他的作风么?丰真内心险棋滔天巨浪,表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
如果风瑾不和他提,他都快忘了丰仪今年满十一岁了,议亲也就这两年的事情。
自个儿忙着打仗,府中又没有主事的女眷,无人能替丰仪议亲选妻。
风瑾主动撞上来,他求之不得呀。
丰真对此没什么异议,甚至想举双手双脚赞成。
风瑾出身风氏,风氏女子的家教需要质疑?他也见过长生那丫头,可爱活泼又不失礼,他几次都想偷回家当闺女养。
知子莫若父,他很清楚不是什么孩子都能和丰仪玩得来的,更别谈当妹妹闺女养那么久。
如今关系这么好,以后长大了也能相敬如宾,总好过盲婚哑嫁。
丰真答应太痛快,风瑾反而迟疑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想收回原先的话也不行了。
不过他也没有把话说死,只是说两家关系好,两个小孩儿又玩得来,若是他们长大之后喜欢彼此,两家做个亲家也好。
当然,若是孩子长大之后不合适,两家各自婚嫁,各不相干。
这一天,丰真满面笑容,喜得像是捡了几百两金子。
回到府邸,不经意间看到万秀儿在院中和侍女拾掇那些棉花,心情更好了。
美人养眼,好心情像是被加了放大镜一样,成倍成倍地往外冒泡。
不过丰真还知道避讳,瞧了两眼便去正厅,没有刻意叨扰。
等丰仪下学回来,丰真一面指点他的功课,一面美滋滋道,为父今日给你寻了一门亲事。
丰仪停了笔,面无表情地看着丰真,半晌才问,父亲今日又喝酒了?两盅而已。
丰真说溜了嘴,等他回过神,他略带羞恼地道,你觉得为父是那般不着调的人?怎么可能几杯酒就把你随意订出去?你也十一岁了,议亲也不算早。
今日给你定的亲事,那肯定是最好的。
过了这村没有这店,主公帐下重臣的女儿,适龄的太少了——丰仪蹙眉想了想,试探着问。
可是亓官伯父家的静慧?结合性情、家世和年纪,亓官让家的长女亓官静慧是最适合的。
原来你喜欢亓官家的?丰仪不留情地道,亓官伯父出身不高,我们家也算是家道中落,论家世出身,差距不是很大。
论年纪,静慧只比我小了四岁。
说性情,唯有亓官伯父能容忍父亲放荡不羁的举动了,看得上我们家了。
若真是有人选,静慧的可能性很高。
怎么,不是静慧么?礼记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济后世也。
这是十分严肃正经的事情,成婚也要考虑多方面条件。
别看丰仪也才十一岁,但他考虑事情可不仅仅只想着喜欢或者讨厌。
丰真被儿子说得哑口无言。
还真不是——那是谁?丰仪问。
整日跟你身后的小尾巴,风瑾家的宝贝疙瘩。
丰真道,风瑾和他夫人容色皆是不俗,长生那丫头也长得机灵可爱。
等长大了,必然是一方佳人。
她与你交情又好,成婚之后……可有交换信物?丰仪问。
还未呢。
丰仪继续冷面地道,既然如此,那便是口头之约,未必能作数。
长生年岁的确还小,但不能因此轻视她的名誉。
婚约之说,还是等真正确定下来再谈吧。
这会儿说出去,有损闺名。
丰真:……(╯‵□′)╯︵┻━┻他这是被自己儿子教训了?丰仪还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长生年纪还小呢,这群不着调的大人便瞎忙活,真不知道图个什么。
无形之中,风瑾和丰真都感觉膝头中了一箭。
话分两头。
丰真父子互怼一番,另一处的少年校尉秦恭也是心情忐忑,七上八下。
如今天气炎热,山道干燥,加之数条官道贯通各地,他耗费短短三日便到了上京州府。
一番通报之后,他终于得到姜芃姬的召请,见到传闻中的唯一女性诸侯——柳羲!秦恭不敢抬头直视,反而毕恭毕敬地取出许斐交给他的筒袋。
卫慈接过筒袋,再将筒袋传到姜芃姬手中。
暴力扯开系绳,姜芃姬取出里头两卷密信。
直播间观众正闲得想抓虱子,万万没想到直播间竟然出来一个面相陌生的小哥哥。
秦恭的相貌自然是极好的,不然也不可能被那么多小姐姐求嫁。
正巧,秦恭的相貌还是很多人喜欢的阳光型健气少年。
初登场,激起千层浪。
【妖精女王的绯红】:哇的一声哭出来,终于有新人小哥哥了,看着气质好干净啊。
【月巫】:相由心生,他的气质的确干净,好似看到了小太阳,不同于那些腹黑——【双习阳】:小哥哥结婚了没有,缺不缺女主人呀,我可以偷李泽言的黑卡养你!【基佬一枚】:啧,楼上的,我可以砸锅卖铁养小哥哥,别跟我抢老公!姜芃姬却没心情理会那些逗比,她拧眉瞧着两封朱砂混血而成的血书,半晌没开口。
秦恭的心情随着她的无动于衷而渐渐下沉。
过了一会儿,姜芃姬放下两封信。
你叫什么?秦恭端坐着,恭敬回禀,在下秦恭,字奉敬。
姜芃姬道,恭着,敬也;奉者,顺也。
你这个字是谁取的?秦恭瞧着连嫩,估摸着还没弱冠呢。
家中亡父所取。
姜芃姬怔了一下,皱着眉头将其中一封血书交予秦恭。
你家主公写了两封血书,一封是给我的,另一封是给你的。
你看看,过会儿给我答案。
秦恭不明所以,纯澈的双眸写满了不解和疑惑。
主公没事儿给他些血书做什么?为何不当面给他,反而让他送到了柳州牧这里?秦恭怀揣着疑惑捡起那封血书,慢慢卷开竹简。
他逐字逐句地读完,刚刚有些血色的脸蛋立马白得跟纸一样。
这、这——秦恭的双手颤抖,唇瓣也哆嗦地说不出话。
第1114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十三)手中的竹简血书似有千钧之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半身伏在地上,少年略显消瘦的肩膀颤颤巍巍地颤抖——原先还在舔少年盛世美颜的观众懵逼了。
主播欺负小哥哥了?【夜舞炎灵】:小哥哥怎么了?看着不像是在笑,分明是在哭啊。
【丫头静静】:拔出珍藏的四十米大刀,谁欺负小哥哥了?直播间八十五大军饶不了他!【荼蘼】:主播,你能不能问问小哥哥怎么突然哭了?【左手遇到爱】:小可怜哭成那样,心都碎了。
观众们有的安抚,有的寻找秦恭伤心哭泣的根由。
古代男子讲究掉血不掉泪,若非极度伤心难过,根本不可能在旁人面前哭泣,更别说武将。
他们宁愿站着死也不愿意跪着生,哭泣有时候是比苟且偷生更加可耻的举动。
姜芃姬立在门口,目光朝外,贴心地将空间留给秦恭,给他留了几分尊严。
循着蛛丝马迹,观众们很快就把目光对准了许斐给秦恭留下的血书。
【星月天韵】:主播,你两封血书都已经看过了,留给秦恭那封里头写了什么?秦恭是看了血书之后才伤心得难以抑制,要说不是血书的问题,谁信呢?姜芃姬双手环胸立在素雅的州府主殿外,卫慈跟在身侧一步之后,二人谁也不言语。
观众们无奈,只能群策群力,寻找真相。
一时间,福尔摩斯、江户川柯南、罗宾等侦探连环附体,整个直播间充斥着令人啼笑皆非的推理弹幕。
有些观众的推理距离真相很近,有些则是脑洞大开,有多搞笑便有多搞笑。
过了一盏茶,主殿内传来少年嘶哑压抑的声音。
柳州牧——姜芃姬这才重新返回,坐回上首。
一时情绪上涌,难以自抑,让柳州牧和卫先生见笑了。
秦恭已经擦干脸上的泪水,但面颊还有残留的泪渍,鼻尖和两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通红通红的。
双目布着血丝,气质可怜,让人母性爆棚,恨不得冲出屏幕将他抱在怀中好生安抚。
姜芃姬仍旧面无表情,此时流露出丝毫的同情和怜悯,无异于是对秦恭的暴击和折辱。
你家主公的信函都看过了?秦恭身子僵了一下,半晌才憋出三个字。
看过了。
姜芃姬垂眸叹道,你可知——他也是无可奈何。
敌强我弱,已经回天乏术、难以自保。
思及过往,他愧对你家父兄。
现在不想连累你、没你的才华,更不愿秦氏这一支血脉断绝。
秦恭瞬间崩溃,涌动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他用满含哭腔的声音哽咽道,恭恨不得效仿父兄三人,心甘情愿为主公战尽最后一滴血啊——恭虽未弱冠,但也知‘忠孝’二字。
岂会为了前途性命和血脉,将主公弃于险境?说到最后,秦恭的声音已经破音,滚烫的泪珠哗哗流下。
似幼兽泣血,看得人心尖一紧。
姜芃姬和他的对话仅有寥寥数句,观众们却脑补出了完整的剧情。
【叶菇粥】:额……小可爱这是……被他主公抛弃了?【璎珞】:看样子是的,他的主公知道自己要死了,故意让小可爱送信将他支开?【晨星猩】:呵呵,赌上主播的节操和下限,这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你是个忠心的,他定然深知这点,不然的话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托给你。
秦恭又是一阵大哭。
前一次哭,那是给父兄三人立衣冠冢的时候。
血战沙场,尸骨无存,家中仅剩他一人撑起重担。
姜芃姬让卫慈将剩下一封血书给秦恭,这份是许斐写给她的,但秦恭看了也没事。
秦恭一面忍下背痛,一面指尖颤抖地打开那封血书,眼前似乎浮现主公伏案落笔的身姿。
虽然没有释怀,但也止住了泪水。
半晌之后,他对着姜芃姬俯身拜下,语调生硬艰涩。
恕恭无礼……还请柳州牧……宽限一夜,明日再做答复。
无事。
姜芃姬很是宽容。
秦恭退下之后,姜芃姬道,我虽然做过不少用算计换真心的事情,唯独这次觉得亏心。
卫慈浅笑,主公问心无愧即可。
您觉得亏心,不外乎秦校尉至纯至性,一时不忍罢了。
姜芃姬道,这个许斐也算是个攻心高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卫慈回答,这种事情说得太清楚了,实在是丢人。
许斐要强一辈子,怎么也要为他自己留几分余地和面子。
若不如此,秦恭这边不会彻底归顺主公不说,许斐那边也讨不了好。
许斐留给秦恭的血书,里头没有一个字说他把秦恭当做筹码卖给了姜芃姬,反而字字句句为秦恭着想。
数次追忆他和秦恭父亲的友谊,再想到秦恭长兄和二兄为他战死,他不忍秦氏一支血脉尽断,见秦恭天赋极好、未来前途无量,于是想方设法为秦恭谋了一条出路。
他给姜芃姬的血书也是如此。
许斐没有直白说出自己的目的,反而追忆当年湟水会盟的情形,无形之中拉近二人距离。
明明只有一分交情,到了他口里竟成了十分。
追忆之后,他也没有哭诉自己被许裴欺负得如何惨,反而絮叨秦恭的好。
希望姜芃姬能不计前嫌,好好重用秦恭。
这是棵根正苗红的好苗子啊,若是重用他,他必然会为姜芃姬立下不世之功。
如此笃定,可见他多看好秦恭。
写得如此真挚,秦恭自然又是伤心又是感动。
主公处处为他打算,为他考量,他却不能守在主公身边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岂能不哭?观众们这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尖沉甸甸的。
【文妙藏诗】:我本将心向君主,奈何君主送我走——小哥哥,好替你委屈啊QAQ卫慈见姜芃姬面露沉思,轻声问道,主公在想秦校尉?不,我在想你。
姜芃姬道,倘若有一日,我落得和许斐一样的境地,我会亲手杀了你。
卫慈笑着低语,但求一死,不求苟活。
第1115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十四)远古时代的人,有些古板得令人憎恶,有些单纯得令人怜惜,有些执着得令人扼腕。
姜芃姬改变心态之后,反而愈发享受如今的一切。
主公要不要派人盯着点秦恭?你担心他会借机寻死?姜芃姬问道,卫慈颔首肯定,她又道,不用担心,这小子没这么脆弱。
他身上最难能可贵的品质便是‘忠义’二字,看过许斐的信函,他不会寻死的。
卫慈转念一想,顿觉自己的建议有些好笑。
的确,他刚才的提议是看轻秦恭了。
主公所言极是,慈想错了。
前世许斐怼死许裴的时候,卫慈还未进入姜芃姬帐下,他在南盛为安慛肝脑涂地呢。
不过,许斐那边的事情他倒是知道一些。
前世的许斐被堂兄许裴怼死之后,他帐下大将秦恭下落不明,尸骨难寻,众人皆以为他破城战死。
事实却是秦恭身中二十余箭、近乎废掉一臂的情况下,艰难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他去寻找许斐的血脉,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一口废井找到许斐的长女。
许斐膝下有三子三女,除了长女之外,其他皆为庶出。
城破之后,敌军如蝗虫一般冲入城中。
许斐三子三女和一众妻妾在护卫的保护下逃亡,半道上不幸碰上兵痞,受辱后殒命。
唯有长女借机脱逃,纵身一跃,跳了枯井,侥幸未死。
她在无水无粮的情形下熬了两天两夜,终于等来了秦恭。
长女虽然活着,但断了一腿,半张脸毁了。
半张脸艳若桃花,半张脸丑如鬼煞。
秦恭救出旧主血脉,带着她隐居偏僻的村落,寻找报仇良机。
大概半年之后,许裴被陛下怼死。
秦恭以效忠姜芃姬作为代价,交换旧主尸骨,重新将许斐的尸骨收敛好,葬于许氏族地。
值得一说,秦恭最后还迎娶了许斐的长女。
虽然那女子伤了身子一生未孕,但秦恭也没有纳妾或者另娶,反而收养子,给他改了许姓。
他对许斐的忠诚没有半分掺假,正因如此,许斐这一世的举动才更令卫慈唏嘘。
忠心错付,何其可悲?姜芃姬目光落向他。
那么,子孝在想什么?慈在想主公。
卫慈说,士为知己者死,虽九死而无憾。
能得如此主公,慈三生有幸。
唯愿——前世种种遗憾,今生终得圆满。
无端的,原先有些饥肠辘辘的观众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两个人面对面,有什么话直接说不行么,互相想个什么劲儿?【小盆】:无情踢翻这盆甜死人的狗粮,说不吃就不吃,竟然还硬塞到宝宝嘴里。
【伊硫羚】:主播和慈美人都变了,以前慈美人多高冷,这会儿和主播一起虐狗。
【芜姜】:满大街散发着恋爱的酸臭,唯有宝宝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
弹幕全是鬼哭狼嚎,调侃和祝福的段子将偌大屏幕遮得严严实实。
【贰拾岁遇见你】:假如主播和慈美人结婚不直播的话,大家伙儿一起爬着网线砍了他们!【心悦】:等主播把慈美人这只铜浇铁铸的青蛙煮熟?Are you kidding me?【燊枷】:等宝宝孙子告诉宝宝,数十年前关注的主播终于要办婚礼了么?冷漠脸JPG。
姜芃姬和卫慈联手虐单身狗,那边的秦恭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心中经历着天人交战。
一面是对主公的忠心,一面是主公对他的嘱托和殷殷期盼。
一时间,两个念头交缠得难舍难分。
煎熬之下,度日如年。
等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秦恭顶着一双浮肿的眼袋和暗淡的黑眼圈,出现在姜芃姬面前。
秦恭,你想了一夜,现在想好了么?姜芃姬身着素净的衫衣,素面朝天,不染脂粉的脸带着健康的气韵,显得更加自然。
尽管姜芃姬穿着女衫,可秦恭见到她的时候,总能从她身上感到莫名的威慑力。
这是久居高位的人才能拥有的威势。
秦恭面颊素白,血色全无。
似乎经历了一番艰难的挣扎,他猛地俯身拜下。
小将秦恭,见过新主。
姜芃姬露出毫不意外的笑容,秦恭的选择也在她意料之内。
许斐演完了,接着该她登场了。
许斐与我有同盟之情,当年也算是袍泽。
如今他身陷囹圄,朝不保夕,我也见着不忍。
姜芃姬说完,秦恭面上渐渐浮现狂喜之色,她好似没见到,径自说着,许斐以血作书,字字泣血,无人不动容。
念在当年情分,我都不能见死不救。
秦恭,帐下听令——秦恭作势领命,末将秦恭听令!调兵一万,速去沪郡!秦恭喜得险些失语,抱拳的双手颤抖得像是筛糠。
末将领命!末了,姜芃姬叹息着补充一句,奉敬,非是我不想调派更多兵力,实在是去岁北疆之战和今年的沧州一役,损耗太大。
如今兵疲马乏,粮库所剩无几,不然的话,我定然——说到这里,姜芃姬顿住了,眉头紧锁,似乎真的为难。
好不容易稳定心绪的秦恭,这会儿又忍不住热目了。
一万兵马足以,末将谢过主公恩德。
等秦恭退下,姜芃姬看到直播间有一条弹幕被点上了热门。
【吃素的数字】:两个戏精大佬联手,小可爱根本不是对手啊——许斐攻心,姜芃姬糊弄,二人做了个交易,秦恭连个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我的老公白飞飞】:一万兵马直接给他了?新来的将领总要考验一下吧?观众虽然同情秦恭,但他们都是坚定的主播党,一切以姜芃姬的利益为出发点。
姜芃姬当然不可能这么干脆,秦恭虽是统帅,但姜芃姬也给他派了人。
杨思为军师,程远和监军,二人一统辅佐秦恭。
刚刚得了空的杨思:……没完没了是吧?相较之下,程远则是激动兴奋,终于不用窝在大后方处理政务或者帮助父亲编书了。
程远作为程丞之子,生于书香世家,但也有一颗征战沙场的心。
接到命令,程丞将二儿子提过来好一顿教育。
程远理论知识很足,但没有实战经验,让他一定以杨思为首,虚心学习、多多请教。
面对老父亲的谆谆教导,程远自然是满口答应。
另有一点,你的长兄如今任职于许裴帐下——说起这点,程丞脑仁儿都疼了。
第1116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十五)程丞膝下共有二子一女。
长子在其他地方任官,小儿子程远和女儿因为还未成家立业,故而养在身边。
当年举家逃离隋安县,程丞带走老婆、小儿子和小女儿,长子则不用他操心。
长子程巡,字公逻。
程丞在姜芃姬这里稳定之后,他也试过给长子写家书,希望他能来姜芃姬帐下共事。
如今天下大乱,单独在外太危险了。
程丞自感年纪越来越大,他怕自己余生再没机会见到儿子。
奈何程巡是坚定的士族拥护党,一向不屑和寒门庶族往来。
姜芃姬在士族和庶族间的立场太明显,她出身士族却拥戴寒门,实乃耻辱,于是程巡直接拒绝了程丞的建议。
那时候,程丞便感觉会出事。
熟知多年过去,幼子竟然要和长子对立。
程丞一想到这件事情,心中便深感不安,无心做事,时不时出现恍惚和失神的症状。
这点变化,自然逃不过风仁和渊镜等人的注意。
这些年,几人时不时就凑到一起探讨学术,研究完善金鳞书院的制度和他们的教材科本。
凭着这些交情,于情于理都要关心一下老朋友。
渊镜先生瞧了一眼程丞的面相,眉头微皱,抬手抚了抚修剪整齐的胡须。
这个面相——他心中沉吟半晌。
不妙啊。
另一厢,风仁已经从程丞口中套出话。
知道他为长子次子的事情发愁,风仁怔了一下。
这事儿,他最有感触感。
庆幸长子风珪扛起族长职责,照料家族,至今没出仕。
若风珪也出仕蹚浑水,三兄弟排列组合一下,那就是三个扎心组合。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伤了死了,当父亲的都要悲恸欲绝。
风仁只能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文辅看开一些。
只恨乱世飘零,这样的剧目还不知道要上演几次。
孩子都长大了,各有各的选择和志愿。
人生路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到底是黄泉路还是康庄大道,当父母的根本无从干涉。
程丞面色憔悴地道,丞也想看开一些,可昨夜做了个梦,至今还觉得心悸难受。
风仁问他,什么梦?程丞叹了一声,仔细回忆了一番,沉重着道,丞梦见自己回到了隋安县的老宅,那宅子年久失修,只剩断壁残桓。
里头蛛网密布,蛇虫遍地。
丞不知怎么的,径直走到了长子旧居,隔着院门瞧见院内盘着两条渔网纹案的长虫,皆是奄奄一息。
丞瞧了竟然也不害怕,这时候屋外飞来一头三头红嘴的黑色大鸟,体型约有一丈二尺,双翅长开可遮天蔽日,它冲着其中一头就啄过去。
丞慌了,拿着木棍便想打那只怪鸟。
这时候,其中一条长虫突然撞倒了墙!说完,他压下那股子心悸。
再之后,丞便吓醒了。
风仁听着不解,扭头问渊镜先生。
听闻先生精通解梦之术,这个梦作何解?程丞也瞧着他,渊镜先生想了想,问程丞,两条长虫可有不同?程丞道,长得很像,要说不同,一条长一些粗一些,另一条则短一些也细一些。
撞墙的是哪条?程丞仔细回忆,粗一些的。
撞墙之后,梦便醒了?可有看到那条长虫的情况?程丞道,不知,它撞墙之后,半身埋入墙垣下,隐隐记得——似乎那黑色怪鸟要去啄它?听了半晌,渊镜先生下了结论。
找大夫给你开两剂安神的汤药吧。
程丞:……不知是不是渊镜的话起了作用,程丞倒是没那么难受了。
众人见他精神不好,好说歹说让他放下手头的事情,回家歇着了。
渊镜先生身边的学生唐耀则憋了好久,一整个下午都魂不守舍的。
唐耀把渊镜送回府邸,他才支支吾吾地道,老师——渊镜先生沉着脸色,淡然问道,有什么想问的?程先生那个梦境,极有可能是——为师知道。
渊镜先生道,但是能说给文辅听?唐耀默了一下。
他解梦之术只学了个皮毛,还是好奇之下跟着先生学的。
连他都能看出这个梦境古怪,先生怎么会不知道呢?一年之内必然丧子,还是长子。
渊镜先生低声道,观文辅的面相,子息宫纹理杂乱且有一条细微断纹,泪堂凹陷且色泽略显灰暗,无一不昭示子息有祸。
还有他的梦——鸟食龙蛇,主丧子,大凶。
梦中他看到院中盘着两条伤痕累累的长虫,不仅不怕,反而在黑鸟试图攻击长虫的时候挺身相护,可见他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
如此清晰的梦,难怪他心里会觉得忐忑不安。
之后,粗壮的那条长虫撞墙自陨,料定那长子不是死于旁人之手,多半是自尽。
唐耀怔在原地。
不能避免么?这些年和程丞接触颇多,唐耀对他的敬重仅次于渊镜先生,与风仁并驾齐驱。
渊镜先生道,文辅这个梦,与其说是预示他什么,不如说是他内心最隐晦的担心。
唐耀哑然,老师这个意思——你以为文辅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渊镜先生叹道,正因为他深知局势,所以才会做这个梦。
他一方面清楚如今的局势,一方面又不想面对现实。
说了也无用,你觉得能改变么?唐耀道,未发生的事情,想想办法总能扭转的……吧?渊镜先生笑了,不过这个笑容和平时的和蔼相差甚大,隐隐带着些讥讽。
问题的症结不在于改不改,在于当事人能不能改。
渊镜先生道,程巡的性情注定他和主公是两路人,当年文辅写家书希望长子放下官职,一家团圆,程巡答应了?你觉得主公会迁就程巡,亲近重用士族,疏远打压寒门?亦或者程巡会更改一贯志向,突然亲善寒门?唐耀听后如坠冰窖。
渊镜先生又道,正因为文辅深知两个儿子的立场和志向,所以在他梦中才会出现两条长虫相争,最后两败俱伤的情形。
柳羲势强兵壮,许裴虽然有一争之力,但程丞内心更加偏向柳羲,故而梦中落败撞墙自陨的才是粗一些的长虫。
这个梦,说白了就是文辅内心对形势定论。
唐耀哑然半晌,喃喃道,怪不得——渊镜先生说,梦境虽有预示的可能,但更多还是人心的另一面。
那么,不是梦境预示程先生会丧子而是他内心认定自己会丧子?正是这个意思。
渊镜先生叹息,怪不得孩子的抉择,只能怪这乱世。
第1117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十六)杨思和程远,一个是军师,一个是监军,二者对秦恭既是辅佐也是监视。
秦恭深知这点,但这不妨碍他对姜芃姬的感激和好感。
一万兵马,还是粮草供应充沛的一万精锐,一定能解救旧主之危!秦恭初见杨思二人,互相道了姓名,彼此都有了初次印象。
初具麒麟之形,这小子不赖——杨思出言试探秦恭,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暗叹许斐大方。
这般的好苗子竟也舍得?秦恭尚且年幼,但在排兵布阵上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风格,很多地方甚至让杨思都觉得眼前一亮。
杨思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让人看了不禁手痒。
除此之外,秦恭还有一点十分可贵——忠义。
一个有才又忠心耿耿的将领,哪个主公不喜欢?不仅喜欢,他立功的机会也比常人多多了。
程远感触没那么深,但也很肯定秦恭。
的确是棵好苗子,难怪主公愿意予以信任。
刚投奔的将领便敢调拨一万兵马和充足粮草,这不是喜欢和信任,那能是什么?行军数日,程远更加喜欢秦恭了。
他治军严格却不严苛,听得进建议又不乏自己的主见,更加重要的是,秦恭既不自负也不自傲,更不会自作聪明,这样的统帅哪个监军不喜欢?杨思这边也十分省心。
他和典寅这耿直的愣子共事数年,耐心已经锻炼出来了,早已今非昔比。
现在换成秦恭,再舒心不过。
秦恭给姜芃姬送行,一人上路,走偏僻小道能瞒过许裴斥候的视线,但姜芃姬让他调兵一万支援沪郡,这一万大军的行踪却极难遮掩。
再者,自打姜芃姬结束沧州一役,许裴的神经就紧紧绷起。
根据韩彧的分析,姜芃姬干掉沧州之后,下一个目标不是黄嵩就是他。
如今,黄嵩与姜芃姬和平解决了争端,短时间内应该打不起来。
毋庸置疑,许裴极有可能成为她下一个对手。
许裴始终维持着高度戒备,姜芃姬这边一点点儿调兵痕迹都能引起他的注意。
秦恭大军出发数日之后,许裴这边收到了八百里加急的密信。
柳兰亭真是——片刻都不肯消停!许裴口中低喃,听他的口气,不知是咬牙切齿还是长松一口气。
大约是后者,毕竟长时间绷着神经,他也受不了。
如今尘埃落定,他反而松快了。
主公,那柳羲可有什么动静?听到许裴的喃喃,坐在下首的程巡问了句。
许裴道,据密信所言,柳羲派兵一万南下,八成是冲着我来的。
东庆南边的小诸侯都被他和黄嵩瓜分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他和黄嵩。
不打黄嵩,那肯定是来打他的。
程巡又问,何人统帅?许裴道,斥候回禀,统帅是个十分年轻的小将。
程巡皱眉,姜芃姬帐下将领基本已经公开了,年轻的小将貌似只有李赟吧?莫不是李赟?李汉美?许裴否认,不是,帅旗上面写着‘秦’字——你说,兰亭帐下何时有了秦姓的小将?程巡道,约莫是新招揽的,这柳羲敢让默默无名的小将统领万人当先锋,想来不容小觑。
基于对姜芃姬的信任,外界对秦恭的判定也高了不少。
我想也是,兰亭的目光还是能信的。
他想到自己的左膀右臂,对了,文彬还未归来么?他这些年越来越依仗韩彧,但因为自尊心作祟,他又不想将所有筹码都压在韩彧身上。
为了制衡,许裴还提拔了不少投奔而来的德高望重的清流名士。
若是卫慈来了,他便知道许裴这套班底颇为豪华,不过大多都是士族的拥趸者。
寒门庶族虽然不会被许裴歧视怠慢,但也不怎么得用,基本都坐冷板凳。
程巡道,韩军师还在处理浙郡事宜,估计还要半多月。
许裴听后皱眉。
他太依赖韩彧了,不管碰见什么事情,只要经过韩彧缜密的分析,他便能清楚知道内在脉络,安心得像是吃了颗定心丸。
如今人不在身边,他想要找人探讨都困难。
所幸,这一万人只是先头部队。
多半以试探为主,要打也是佯攻,许裴不担心他们会蠢得用一万人和自己硬怼。
许裴道,既然如此,这事儿等文彬回来再谈吧。
说罢,许裴找了借口起身离开,程巡恭送。
等许裴没了人影,程巡才离开议厅,看似平静的表面,实则酝酿着汹涌的暗流。
老爷,您今日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回到府邸,妻子带着侍女迎上前,接过他脱下的衣氅,用软糯温和的声音询问他。
程巡道,议厅无事便先回来了。
妻子怔了一下。
她与程巡同床共枕近十年,完全练就了看脸读心的本事。
别看程巡表面没什么,内心定然憋着气,莫非在议厅受了同僚的刁难?不用多想,为夫无事。
程巡转身去了书房,晚膳一筷子都没动就退回来。
他当然有事!许裴今日召见他又提及密信,分明要拿这件事情和他商谈,结果却临时变卦。
主公的态度让他如鲠在喉,作为臣子,他不可能去怨怼自己的主公,反倒觉得韩彧厌恶。
憋了一夜,他总算将这件事情忍了下去。
谁知第二日,许裴召见众臣去议厅,原来他这里又收到一封密信。
今日的密信是斥候深入刺探后得到的消息,赶忙着又送来了。
程巡认真听了半晌,第二封密信统共有三点重点。
第一,统帅姓秦名恭,年纪不大,估摸着还没有加冠。
第二,此次军师还是老熟人杨思,几个月前一起把盏痛饮,这会儿要倒戈相对。
第三,这万余大军直奔沪郡而非浙郡。
第一第二还好理解,第三点却作为重点,似乎有些名不副实。
若知道秦恭原先是许斐帐下大将之子,那就好理解了。
某个谋士道,听闻秦氏一脉忠烈不二,怎么在这个时候投奔二主?秦氏算是许氏的附庸,祖辈那会儿开始效忠许氏,三百余年不曾出现一例叛变。
许裴他爷爷偏心,许斐降生之后便让秦氏对许斐效忠,这让许裴至今还耿耿于怀。
第1118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十七)众所周知,秦氏在许氏的地位不一般。
秦氏效忠哪个子弟,基本默认谁就是下一任家主。
如今家主是许裴,但秦氏却一直效忠许斐。
这不是明晃晃打了他的脸,昭告天下他这个家主是用非法渠道抢来的?每次想到这点,许裴便恨不得爷爷能半夜给他托梦,好让自己问个明白——他身为嫡长孙,哪点儿不如许斐了?正是老爷子的偏心和否定,许裴才更加迫切希望能正面打败许斐!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许斐不如他!他能得到家主之位,那是实至名归的!如今,许斐龟缩一处,眼看不行了,许裴感觉惮压在心头的顽石终于要搬开。
谁知这个时候横生变故——许裴忍着内心的躁动和暴怒,阴仄道,秦氏忠烈不二,上下满门为许斐战死沙场,仅剩秦恭一人——你们说,秦恭为何会投靠了柳羲,还从柳羲手中拿到了万余兵马直奔沪郡呢?众臣纷纷俯身,一个一个都不敢看许裴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
不管其中有什么波折,至少一点是肯定的——柳羲插手此事,许裴想怼死堂弟许斐,怕是困难了。
你们一个一个,到底是不敢说还是不知道?许裴气得从席上起身,抬手指着底下一片黑压压的臣子。
这种时候,谁敢做出头鸟呢?程巡还听到一旁有人轻声嘀咕。
若是韩彧在就好了——韩彧性格颇为耿直,除了特殊情况,一般都是直言不讳。
这样的性子虽然不讨喜,但关键时刻也是顶缸的好人选。
若他在这里,不等许裴发怒质询,他已经想办法泼水灭火了,哪里会让气氛变得这般凝滞?主公,此事关键不在于秦恭投奔了谁,关键在于柳羲啊。
程巡顶着厅内数十双目光的注视,徐徐道,主公与许斐之争,往大了说是诸侯相争,往小了说只是兄弟间的家事。
于情于理,柳羲都不该出兵插手,更遑论襄助其中一方。
再者,主公与柳羲相识于少年。
湟水会盟期间,主公也多番照顾她。
如今她不念旧情,擅自插手主公家事。
此番行径,有违道义。
说得难听一些,这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不管怎么说,许裴以前也照顾过她,她就这么回报?人干事儿!许裴心中憋着火气,但程巡所言有理,自己又不能反驳斥责什么。
柳羲——柳兰亭本就是离经叛道之人,做出有违道义的事情又如何?谁管得了她?许裴这话,变相认可了程巡对姜芃姬的评论。
程巡面色沉着地建议。
主公命人发一封檄文,向柳羲讨要说法。
她能退兵,这固然好。
不肯退兵,主公也占理。
此言一出,许裴还有些期待的表情立刻收敛,眼底似乎压抑着一座火山。
这事是一封檄文能解决的?许裴怒不可遏,只觉得程巡说了废话,浪费他的时间和期待。
程巡倒也不怵,反而镇定自若地道,柳羲之意并非在于许斐,在于主公。
只是她现在师出无名,若贸然对主公出兵,必然背负‘忘恩负义’的污名。
若主公先沉不住气,她便有了出兵的借口。
如今她只是插手主公家事,拉一把许斐而已,追根究底还未真正——不用说了!这事儿我再思量思量——许裴不悦地打断程巡的话。
程巡只能忍下含在舌尖的话,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
现下这个局势,开战是必然的。
唯一的区别在于主动权在谁手里,谁更加师出有名。
程巡生怕主公一时冲动,给了柳羲寻衅的机会。
许裴不想听这个,他是想尽量能不开战便不开战。
程远落座不久,身旁的同僚出列。
回禀主公,臣以为公逻方才有一句话说得十分在理。
柳羲帮衬许斐,本质便是插手主公家事。
倘若主公在她先锋军抵达之前,率先料理这桩家事,她自然没有其他理由再兴兵灾。
程巡闻言,猛地攥紧了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的同僚。
柳羲铁了心要打仗,岂会因为许斐率先扑街而停手?闹不好还会腹背受敌!若是主公解决了许斐,兴许还替姜芃姬解决了一桩麻烦呢。
在程巡看来,既然迟早要开战,为何不占据先手,做好充分的战前准备?出人意料,许裴对这个建议倒是感点儿兴趣。
不管秦恭为何投入姜芃姬帐下,这里头总少不了许斐的授意——他怕许斐会借助姜芃姬的力量咸鱼翻身,这可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朋友而是对手,许氏兄弟也不例外。
许裴也了解自家堂弟。
正如他不服气爷爷偏心许斐,许斐同样也怨憎自己占着嫡长孙的名头便想包揽一切。
他们可以败在旁人手中,但绝对不能接受自己败给对方。
真以为柳羲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呢?许裴心中暗暗嘲讽,眸光闪过丝缕算计。
他绝对不会给许斐任何翻身的机会——许斐怎么也没想到许裴会不顾念同族之谊,对他斩尽杀绝。
这事儿在许斐的意料之外,但却在姜芃姬意料之内。
让她帮忙?代价很大的,基本没人付得起。
秦恭带领万余精锐奔赴沪郡,路上接到一封密报——许裴大军有动作,放弃围困转而强攻山瓮城,不出意外,城内的许斐至多再撑十天。
山瓮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所以许斐躲在这里才能安稳好一阵。
但许裴真的不计代价破城,许斐这边能守十日已是极限。
怎么会——秦恭听到这个消息,险些惊得跌下马,浑身血液似要倒流。
从此处到山瓮城还有多远路程?杨思问信使。
信使道,少则半月!半月?时间完全来不及。
秦恭攥紧了缰绳,越是慌乱他的脑子越是冷静。
军师——我想带少数人抄近道,若是顺利,至少能缩短六日路程。
六日?杨思惊诧,他直白地道,秦校尉以为思对浙沪二郡不了解?这两块地方,幅员辽阔,可抵寻常两州。
秦校尉想要缩短六日路程,那可是横跨一州的距离,你是打算一日只歇息半个时辰不成?便是你受得了,兵卒也受不了。
勉强赶过去,不过是给敌人送一万疲乏之军。
杨思以为秦恭是个冷静的好苗子呢,如今一看,人家可比典寅还要鲁莽。
典寅这人愚钝归愚钝,好歹听话,让他往东不会往西。
秦恭道,无论如何,恭定要去一趟。
尽人事……其余的,听天命吧。
第1119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十八)虽说秦恭奉姜芃姬为主,但他的心还是偏向旧主许斐的。
如今旧主有难,秦恭焉能坐得住,慢慢腾腾赶路?恨不得给自己插上一对翅膀,飞也似得赶到许斐身边。
杨思拧眉,问他,秦校尉这是铁了心要撇开这万余大军,自个儿去孤军奋战?秦恭默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哪怕他紧赶慢赶去了山瓮城,身体也接近极限了,除了给敌人送个人头,还有其他意义?若是不这么做,难道让他眼睁睁看着山瓮城破,旧主死于他人之手?做不到啊!杨思双眸微眯,平静的眸子似酝酿着什么,那东西一闪而逝,快得无人能捕捉。
等火候差不多了,杨思唇角噙着浅笑,优哉游哉地开口。
思有一计,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秦恭连忙道,军师快快讲来,若能解决眼前困局,您便是恭再造恩人。
杨思也不忍心逗秦恭,这小子急得眼眶都要红了。
此计倒是简单。
杨思笑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我们先锋仅有万人,但许裴帐下斥候不可能遍布整个东庆北方。
不如散播虚假消息,捏造消息,让他们怀疑先锋营只是吸引他们耳目的鱼饵,真正的主力大军则绕了另一条路,兵分三路,以三路夹击之势偷袭浙郡。
秦恭认真听着,越听眼睛越亮。
军师的意思是让他们调拨前线兵力回防,从而降低山瓮城的压力?山瓮城内资源还算充足,仗着险峻地势和天险,破城不易。
我军再加快行军步伐,兴许能赶在山瓮城破之前抵达?杨思双手拢在袖中,淡笑着道,正是这个理。
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想到另一件事情,秦恭面上的笑容逐渐沉寂。
他愁眉不展地道,军师之计确实好,但许裴帐下谋士韩彧却不是好对付的。
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出身谌州疆定郡的五味。
先生的计策,到这二人面前极有可能被看破——杨思的表情有些僵硬。
秦校尉,据思所知,韩文彬此时并不在沪郡。
杨思道,还有,那五味是怎么回事?秦恭不解,军师指那个五味?据闻此人常与韩彧相交莫逆,二人联手,极其难缠。
秦恭的父兄还在对方手上吃过亏呢。
倒是近几个月,前线没听到五味的消息,像是神隐了一半。
杨思讪讪地道,如果你说的五味是指酸、苦、甘、辛、咸,那是思给自己取的诨号。
秦恭:……前两年吧,为了巩固许裴和自家主公的联盟,杨思假借盟友的关系,给许裴出了不少能锦上添花的主意,以此彰显结盟诚意。
他还借着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摸清浙沪二郡的底细。
杨思不想自家主公误会,待在许裴地盘的时候,常常让人用别号称呼自己。
嗯,他给自己取的别号就是五味——酸、苦、甘、辛、咸!十分有吃货气息的别号。
他不喜欢那些充斥文艺气息的雅号,倒是对五味这个俗称颇为钟爱。
秦恭眼皮子都抽了,军师便是‘五味’?不知怎么的,平日让杨思喜欢的别称,如今却有些羞耻。
嗯。
得到肯定回复,秦恭信心倍增。
此事便依军师所言。
杨思便是五味,这个真相让他有了莫名的底气,心安不少。
缩短六日路程是不现实的,但紧赶慢赶,缩短个两三日还是能做到的。
既保证了速度,还保证了兵卒的战力。
山瓮城危在旦夕,城外敌军日夜不停地发起进攻,许斐帐下兵卒只能疲于应付。
随着一日日过去,原本坚固的城郭变得斑斑驳驳,墙体出现明显的破坏痕迹。
每一次进攻,不管是进攻方还是守护方都要付出惨烈代价。
鸣金收兵之时,两方都要丢下不少兵卒的尸骸,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接连数日不曾中断。
许斐几乎是掐着指头数日子,内心备受煎熬,本就枯燥的鬓发短短数日染上了灰白。
援军还没来?每日他都要问这话,有时候还要问个数十遍,每次都得到让他失望的答案。
没来——许斐的神经紧紧绷起,情绪也越趋于失控。
因为疲于防守,他竟没发现许裴大军近几日的攻势缓和很多。
这个缓和也只是相较而言,山瓮城被破已经是定局,区别在于早几天和晚几天。
殊不知,许裴这边被杨思想办法散播的流言弄得人心惶惶,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密使传回消息,柳羲大军以万余先锋营做诱饵,暗地里兵分三路偷袭浙郡——这消息若是属实,主公不如暂缓攻势,先回援稳住浙郡?许斐已是强弩之末,犯不着为此冒险啊。
这种声音比较多,但也有不同的声音。
程巡道,密使的消息未必能尽信,这几日并无斥候传回柳羲分兵偷袭的蛛丝马迹——同僚驳斥道,既是偷袭,岂能轻易被斥候发现?何谓奇兵?重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程巡拧眉,眼底略带厌恶之色,驳问道,既然奇兵,为何密使又得到这个消息了呢?密使能得到消息,没道理前方斥候没有发现行军踪迹。
同僚语噎。
相较于程巡的激进,帐内其他人都趋于保守。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行事谨慎一些总没有错。
斥候行动比较明显,目标大,敌人避开他们容易。
密使则伪装成普通百姓,混迹各种地方,敌人不易察觉。
二者消息不一致,但不能因此就否定敌人没有分兵啊。
一番据理力争,程巡和他们只能各退一步,选择比较保守的方案。
调动部分兵力回援,山瓮城继续干!这些,正好掉入杨思的算计之中。
直至——韩彧忙完浙郡事宜,匆匆赶往沪郡前线,半道发现己方军队回撤,顿时大惊失色。
许裴兵力碾压许斐,这还能被人怼回家?抓来一问,韩彧气得汗毛都要炸了。
谁让许裴去怼许斐的?真要怼死许斐,辛辛苦苦给柳羲做嫁衣不说,还帮人家处理了一个隐患。
怼了就怼了,谁又让许裴撤回一部分兵力回援浙郡的?三路兵马听着唬人,但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偷袭,一路人马顶天两三千。
三路相加不过万,偌大浙郡还能被他们捅穿不成?一听就是杨思那厮的障眼法。
如此笔直的鱼钩,哪条傻鱼跑去咬饵?第1120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十九)援军还没来?许斐赤红着一双眼,因为长时间缺乏睡眠,眼眶青黑,眼袋浮肿,瞧着格外憔悴。
当他又一次重复这个问题,身边的近卫统领绝望地回答,没来……主公,求您放弃吧。
山瓮城到丸州,来回一趟便不止两月。
秦校尉纵然是千里良驹,这时间也来不及啊……许斐面色刷得一下灰败下来,浑身萦绕着颓唐的气息。
你下去吧,我想静一静——许斐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席垫上,双目无神地落向前方。
如果敌人不是许裴,说不定他早就支撑不住了。
许氏家主之位,一向是有能者居之。
许裴不过是出生早了几天,侥幸占个嫡长孙的名头,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是!若非许裴用了肮脏手段,他能坐上家主之位?对此,许斐一直耿耿于怀。
这辈子——他许斐输给谁都可以,唯独不能输给许裴。
瞧着许斐的模样,近卫统领心中焦急但又不敢进一步触怒他。
天色渐渐昏暗,山瓮城外的杀喊声渐渐平息。
瞧着橘黄的落日从西边渐渐下沉,许斐脑子里那根绷紧的神经暂时松了下来。
不过他很清楚,这一夜过去之后,明日将会迎来更加激烈的攻城,城内的器械已经不多了。
城外情况如何?许斐问道。
死伤又增五百,城内只剩五千残兵,若是明日再攻城,一道城门怕是守不住了。
守城门的老将疲倦地道,今日晌午,敌军先锋已经破了城门,数百敌军冲入城中。
若非兵卒用拒马枪等物阻拦,堵上了城门,怕是那会儿就守不住了。
明日情形更悬,这山瓮城守不住了。
山瓮城内物资匮乏,兵卒死伤惨重,眼瞧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老将粗哑着道,主公,不如明日——许斐双眸直直地看着他,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不发一语。
老将知道许斐不悦了,但有些话现在不说便来不及了。
他苦口婆心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主公这般尊贵,何苦与区区瓦砾同归于尽?听老臣一言,您乔装一番,让近卫护送您和主母一行人悄悄离开山瓮城。
老将留下来拖延他们,吸引大头兵力,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若是继续留在山瓮城,迟早成了人家瓮中的鳖——老将也是耿直,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措辞不恰当。
许斐怎么能是鳖呢?许斐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表情变来变去,正如他内心的煎熬和仿徨。
老将劝道,主公,尽快做决定吧!许斐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掩住眼底涌动的痛苦。
好——他应下了。
放弃山瓮城逃跑,变相承认自己不如许裴,许斐怎么会甘心?老将这才松了口气。
他艰难起身,对着许斐行了一礼,然后缓慢躬身退下。
老家伙年纪大了,不管是体力还是战力根本不能和青壮年相比。
眼瞧着老伙计一个个阵亡,老将军心中也是痛苦万分,但他却不能表露出来影响军心。
夜色漆黑,敌军没有跑来偷袭,但众人都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自己一觉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老将军亲自登城门检查防卫情况。
不求明日还能守住,只求多拖延一阵,好为主公争取时间。
这一夜,山瓮城的许府灯火通明。
许斐妻子遣散大部分婢女仆妇,一众女眷忙得不可开交,不仅要收拾金银细软,还要准备干粮饮水和车马。
身为主母的正室还能稳住场子,但一院子的莺莺燕燕却在哭哭啼啼。
她们的情绪影响了孩子,几个庶子庶女窝在奶娘或者生母怀中哭嚎,泪珠子啪嗒啪嗒掉。
现年十一岁的长女最镇定,不仅没有哭,反而能帮着母亲收拾东西。
这种时候还带着首饰?正室夫人瞧见妾室一个一个包袱款款,气得险些说不出话。
最得宠的一个贵妾,光是衣裳首饰箱子便是五箱!如今连性命都顾不上了,还惦记着漂亮呢。
关键时刻,这些珠宝首饰能变成食物饮水?饿了渴了,她们靠吃金银首饰过活么?被斥责的妾室面颊一红,旋即嘴硬狡辩。
为何不能带着?这些可都是老爷送的,若是丢了哪件,老爷责问起来,妾身可担待不起。
这个贵妾是府中说话最有底气的,因为她的肚皮很争气啊。
许斐膝下三子三女,其中两个庶子都是她肚皮爬出来的。
正室夫人与许斐成婚多年,至今只有一个嫡长女。
看在子嗣的份上,几个妾室争风吃醋,正室夫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母亲,不用管她。
她喜欢带着,那便让她带着吧。
女儿倒是要看看,父亲会不会让她上马车!正室夫人正欲发火,她的右手被女儿轻轻握住,妾就是妾,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现在是逃命可不是郊游踏春!贵妾噎了一下,俏脸气得通红。
她知道这位嫡长女性情泼辣,没想到她如此粗俗,当着庶母的面也敢骂?我好歹是你的庶母,你竟然如此辱骂我?庶母也是母,但你也配?贵妾正欲发火,她眼尖地看到许斐的身影。
这时候,她把什么话都咽回肚子,捻着帕子压了压水汪汪的眼眶,好似受了天大委屈。
若是平日,许斐瞧见她这样,多半会过来询问两句,她就能顺理成章告一发黑状。
结果出乎意料——许斐径直入内,越过几个如花似玉的妾室,径直对正室夫人问,全都准备好了。
正室夫人回答,已经打点妥当。
许斐轻叹道,那便走吧。
几个庶子庶女也是有眼色的,刚才还哭得声嘶力竭,许斐一来就变成了抽抽噎噎。
许斐领头欲走,余光瞥见那一口口大箱子,一股没由来的火气充斥胸口。
这就是你说的‘打点妥当’?正室夫人瞧了一眼,暗中撇嘴,这些箱子可不是我的,连娘家陪嫁都只挑了两件当纪念。
许斐目光猛地一转,原先还盘算着如何告状的贵妾吓了一跳。
她侍候许斐数年,何时见他露出这么可怕的眼神?好似下一秒就要蹦出一头野兽,将她脖子咬断。
这、这些是妾身的,里头都是老爷赠予妾身的爱物,哪件都舍不得……许斐瞧了她几眼,蓦地冷哼一声。
贵妾以为自己安全了,重新露出娇俏的笑颜。
谁料许斐拔出腰间佩剑,白光一闪,剑尖没入她的小腹。
第1121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二十)她痛得弯下腰身,脸上的笑靥僵硬着。
许斐稍一用力,剑尖从她的身体滑出。
鲜血染红了地面,喷溅到那些箱子上,染红了她的裙,刺痛了围观者的眼。
许斐冷漠地道,走吧——一个不懂形势的女人,带着也是累赘。
既然她这么舍不得这些外物,那便让她带着上黄泉路吧。
许斐可不是什么心胸宽阔的人。
他不打算带走这个妾室,可她留在城中也免不了受人凌辱,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倒不如现在死了,落得个干净。
谁还舍不得,一样可以留下来与她作陪。
此言一出,那些莺莺燕燕哪还敢作死?亲眼目睹生母被杀,两个庶子吓得哇哇大哭,一个两个吵嚷着要母亲。
嘶声力竭地哭,刺耳的声音欲刺破众人耳膜。
换做平日,许斐早就去安慰他们了,此时却冷冰冰地看着,眉头不耐地皱起。
未免许斐情绪失控,进而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正室夫人及时出声。
老爷,时辰不早了。
许斐听后,阴沉着脸,率先踏出厅门。
府外有五辆朴素的马车,四辆用来载人,一辆用来装米粮干粮和行囊。
许斐的妻妾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光是那几个孩子就能占一辆马车了。
等都准备妥当,天色还漆黑依旧,宛若砚台内浓得化不开的墨汁。
众人挤在狭小的马车车厢,个个面色不佳。
屁股还没坐稳,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便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禀。
报——敌军偷袭,一道城门已经被攻占,还请主公速速离开——许斐面色刷得一白,众女眷慌得六神无主,泪珠在眼眶打转。
小孩儿放声大哭,嗷嗷的哭声吵得人脑袋都大了。
许斐的长女窝在母亲怀中,倔强地抿紧了唇,明亮的眸子写满了恐慌。
正室夫人察觉到女儿颤抖,温声安抚她。
无事——娘在这里!口中这么说,她手心却冒出了热汗,心跳如鼓。
乱世中的女人,某种意义上连牲畜都不如。
正室夫人不敢去想,若是到了必要时候,许斐会不会丢下她们这些女眷?应该……会吧?她茫然地想着。
车轱辘向前滚着,外头的天色仍旧漆黑一片,正如众人此刻的处境,瞧不见丝毫希望。
杀喊声被马车抛到身后,周遭只有车轱辘滚动和盔甲碰撞的声音。
许斐的长女壮着胆子掀开车帘。
她看到马车身后的地平线冒起点点橘红,似旭日东升。
定睛一瞧,那根本不是太阳,分明是冲天而起的火光!吞吐的火舌正在山瓮城席卷肆虐,将原本熟悉的景色化为灰烬。
母亲——她口舌干燥,胸腔跳动的心脏似不受她控制,让她有种没由来的惶恐和惧怕。
车队在护卫的保护下安然出城。
许斐没有因此产生侥幸的心理,因为危机无处不在,敌人随时可能追上来。
搜索许斐下落的兵卒回来回禀,主公,到处都搜过了,人不在。
许裴问,他逃了?这时候,帐下有人道,主公,料想他还没跑远,这会儿去追,还能追得上。
许裴心下摇摆。
对于这个决定,他是抗拒的。
他想打败许斐不假,但还没恨到非要对方性命的地步。
这会儿要是把人追回来,如何处置又成了难题。
他和许斐之争,争得再凶那也是堂兄弟,四舍五入就是亲兄弟。
长兄杀弟,传出去能听?不等许裴犹豫完,又有人补充。
主公,纵虎归山,后患无穷,还请您三思啊。
纵虎归山?是啊!他放过许斐,对方可不会领情。
许裴脑子一热,发下命令,派人去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这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帐下众臣也不是非要许斐去死,不过是因为自作聪明,以为这才是许裴的真正心意。
山瓮城破,城内百姓人心惶惶,收拾行囊准备拖家带口逃离战乱。
一时间,形势更加混乱。
水质浑浊了,自然少不了浑水摸鱼的人。
这些人如何浑水摸鱼?卑劣一些的,抢掠钱财私藏起来;再低劣一些的,抢夺女子充作妓营后备役,甚至有可能将人拖到无人的地方凌辱;最可恶的,直接屠杀无辜平民,用他们的人头充作军功。
当然,做出这些事情的未必是真正的兵。
兵也分三六九等,做这些事情的大多是注水兵,但抹黑的却是整个军营的名声。
打仗的时候,各个诸侯都喜欢吹嘘兵力和无脑注水。
四十万大军和百万大军,当然是后者听着更加威风。
举个栗子——假使某个诸侯帐下有百万大军,刨除吹嘘成分,活人大概只有四十万。
这不意味着诸侯帐下战力真有四十万了!真正算得上诸侯帐下兵卒的,有可能只有十万。
这些人有军籍,享受军饷福利,立了军功能升职加薪。
诸侯拿出的军费都用在他们身上,武器甲胄也是优先提供给他们。
刨除这十万人,剩下的三十万是什么?剩下的便是注水兵,这跟往猪肉注水是一个道理。
注进去的水不能当肉吃,但是可以加重猪肉整体重量。
这些注水兵就是随意招募过来充当人头的,人多但是没什么战力,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很多人都是活不下去了,混进来吃口饭。
顺风局他们就跟着冲,逆风局他们就扭头逃。
对这些人,军营纪律根本约束不了他们。
在战争的影响下,他们的戾气也是最重的,极容易在放纵的氛围中行恶。
兵荒马乱的情况下,他们干点儿坏事充实一下自己的钱囊,谁去告他们状?更有甚者,捞一波就跑,谁会大动干戈抓他们呢?因为这些人的存在,山瓮城的百姓才会惶惶不安,一个一个想着逃跑。
不逃?留在原地等死么?主公,追兵追上来了——因为拿不准许斐等人下落,所以只能广撒网,分派数支队伍找寻。
这也导致发现许斐等人踪迹的敌军数量不多,拼一拼,还是能冲杀出去的。
一番鏖战,五辆马车被乱军冲散。
许斐得知这个消息,整张脸化为铁青。
主公——大多护卫都在许斐身边,还能勉强一战。
回头!许斐呼吸急促,布满血丝的眼睛似要凸出眼眶。
第1122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二十一)还请主公以大局为重——护卫忠心的人是许斐,当然以许斐利益和安全为出发点。
在很多人看来,老婆孩子死了没事,反正还能再娶再生,这才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护卫不想放弃主母和少主,但他们更不能让许斐去冒险。
什么大局?许斐呼吸粗重,双目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红丝,好似下一瞬便要从眼眶迸溅出来,前路渺茫,后有追兵,这是必死之局。
死不可怕!我不能让许裴这厮看笑话——许斐的野心并没外界想得那么大,正相反,他的志向还蛮简单的。
当好许氏家主,不用做什么就能享受玩乐,游戏人生。
最重要的一点——许裴一定要比他落魄!两人比拼势力,他已经输了一筹,这已经让他够憋屈了。
他总不能叫老婆孩子落入许裴手中,让他以此为把柄笑话自己。
笑话什么?一个男人为了活命,抛下大小老婆和孩子,这不丢人?许斐到底是士族出身,他惜命不假,但也惜名,骨子里就不是那种没皮没脸的人。
护卫拗不过许斐,叹息一声,只能重新整合一下,掉头去找。
不过,人都走散了,哪里是那么好找的?许斐还未找到人,下一波追兵迎头撞了上来。
敌人见面分外眼红,不废话就是干!对于追兵而言,许斐不仅是敌方主公,他还是移动战阶加功勋。
这颗项上人头,价格高昂得很。
许斐这边且战且退,好不容易才突围出去,甩掉了这波追兵。
耽搁这阵时间,追兵陆陆续续赶到,他根本没时间找人,连方向都摸不清,只能疲于奔命。
最后,他被逼入一个仅有十来户人家的落魄村庄,身边的护卫也锐减至两人。
三人只能躲进一户农家院内。
这户农家在村子里还算富庶,院子砌了石墙,抹了黄泥,不似其他农户只有篱笆。
村落百姓听闻打仗了,早早逃走。
许斐伤势最轻,只是被砍了两刀,拼死护他突围的护卫比较重,鲜血淌了半身。
一人进入农家,过了一会儿翻出一身男人的衣裳,双手捧着衣裳道,主公,还请您换上这个……属下换上您的衣裳,引开追兵。
您、您趁势混入难民行伍,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许斐见了,目露哀色。
他道,罢了——你们走吧。
主公!二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叫让他们走?追兵正在源源不断赶来,不知什么时候就追上他们。
再来一波,三人谁都活不了。
我意已决。
许斐喘着气,神色平静地道,前无生路,后无退路。
天要绝我,如何逆天?我出身许氏,生来矜贵,自有傲骨。
若要我伪装成难民,以求苟活,余生苟延残喘,倒不如坦荡赴死!好歹能落得个清白!我要让那许裴知道,这一点我绝对不会输给他——许斐咬着牙挤出几个字。
我会在黄泉路等他!许裴对他斩尽杀绝,他倒要看看这人能有什么好下场!两个护卫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眶涌动的热泪。
无奈下,他们对着许斐行了一礼,退出了院子,离开前还将院门合上。
许斐瞧着院中那棵冒着绿意的树,唇角勾起无奈的讥笑。
可真巧——上吊的地方都备好了。
许斐搬来木桩凳子,解开腰间用于装饰的丝绦,将其缠绕两圈,挂在枝头打了死结。
赴死需要莫大的勇气,但许斐却觉得心境平和。
他将脖子伸了过去,踹了凳子……话分两头。
许斐妻妾与他失散,不知是冥冥中的指引还是别的,女眷和子嗣的车马相距不远,很快便聚合到一起。
令人绝望的是,许斐的马车不见了,大部分的护卫也不见了。
她们身边虽有数十护卫,但这么点儿人,根本不能保护她们安全。
几个妾室觉得许斐抛弃她们了,哭哭啼啼个不停。
正室夫人拍板决定,一边按照既定路线赶路,一边寻找许斐。
妾室哪敢顶嘴?留下来的数十个护卫,他们只听主公主母的话,她们只是妾室,算个什么玩意儿?要是顶嘴了,兴许死得更快。
可惜,运气总差了那么一丝。
她们与许斐分开之后,惹来暴徒觊觎。
这些暴徒是附近落草为寇的兵痞,原先还是山瓮城的注水兵。
自从山瓮城陷入苦战,眼看着要破了,注水兵为了活命,逃得越来越多。
逃走了,但吃饭又成了问题。
他们身无分文,没有钱没有粮,只能铤而走险去打家劫舍。
还别说,这种日子美滋滋的,一个个活得逍遥自在,倒是比当劳什子的兵舒爽多了。
这一日,他们远远瞧见几辆马车,保护马车的护卫还都带了伤——暴徒稍微琢磨了一下,很快猜出车队是山瓮城逃出来的富贵人家!这种富贵人家,身上随便一件东西都够他们吃一辈子。
送上门的肥鱼要是不宰一顿,岂不可惜?护卫饱经训练,手持武器,但他们人数稀少,还都带了伤。
暴徒人数众多,手中什么玩意儿都有,砍柴刀、锯子、锄头、石头、扁担……应有尽有。
正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暴徒很快占了上风,将残余的护卫全部杀光。
头儿——全是女人——一声惊呼在他们中间响起,伴随着呼声,还有女子高亢尖细的喊叫。
女眷一个个花容失色,车厢外头的暴徒一个个想要将脑袋伸进来,将她们吓坏了。
踏娘的,一个赛一个漂亮——瞧得老子都硬了。
胸前那玩意儿真大,揉着也软,比花楼的娘子好多了。
这皮子又细又水,水捏的人吧?一群粗野的男人对着她们评头品足,这些深居后院的女子何时见过这等阵仗?这些男人口语粗鄙,听他们说话,隐隐有种自己被对方从头亵渎到脚的感觉,恨不得一头撞死。
落到这群男人手里,能讨到什么好?不要碰我女儿——有个男人试图对许斐长女伸手,正室夫人疯了一般对他又抓又挠,张嘴去啃对方的鼻子。
疯女人——被咬痛了,那人抓着正室夫人的发髻,将她狠狠往一旁丢去,后脑勺撞在车厢上。
咚得一声,整个车厢都晃动了一下。
筱儿,快逃——小丫头片子,你能逃哪里去?深居闺中的少女哪里是成年男子的对手?她被人抓着头发扇了一巴掌,力气之大,半张脸迅速肿了起来。
那人还不肯停手,抬手将她从地上提起来。
因为这股力道,她觉得自己的头皮要被他从头盖骨撕开。
第1123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二十二)瞧着几车的如花美眷,暴徒馋得流口水,恨不得露天之下来一遭。
他们连基本的廉耻心都没有!平日出恭不找茅厕,松开裤腰带,掏出东西就能撒尿。
做男女之间的快活事儿,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倒有些别样的刺激。
不过,这会儿却不行。
停下停下,瞧你们猴急的,好似八百年没上过女人。
暴徒头领道,找个地方再快活。
他说的时候,几个男的已经扑到某个妾室身上,七手八脚将她衣裳撕得碎碎的。
停什么?憋死了——暴徒头领道,山瓮城那边已经撑不住了,你们想干到半路被杀,你们尽管闹吧。
众人都是注水兵出身,深知这一行的潜规则。
为了功勋、为了向上爬,不少人拿普通百姓的人头充数,这一行水深着呢。
如果他们碰见许裴大军的注水兵,人家可不会手下留情。
这么一说,众人小腹燃起的火焰小了一些,一个一个暗道一声晦气。
先回去,回去再好好玩。
暴徒头领笑了笑,抬手将手中的战利品丢回车厢。
筱儿——娘的筱儿啊——正室夫人不顾自身狼狈,手脚并爬地来到女儿身边,将她抱在怀中,眼泪直淌。
许燕筱回抱对方,在正室夫人怀中落泪。
母亲——头好疼——她倔强地不肯发声,只是咬紧嘴唇,直至血腥味灌入牙根。
头皮很疼很疼,疼得近乎麻木,她甚至觉得头皮已经被强行撕开一块了。
正室夫人抬手轻柔她的头皮,一边揉一边轻声哄着,母女两人哭得像是两个泪人。
丈夫下落不明,自个儿自身难保,她还护不住女儿。
短短半天时光,她尝到前半辈子都不曾尝过的苦。
车轱辘还在往前行驶,听着外头暴徒的谈论,正室夫人的心却渐渐沉入了冰冷的深潭。
这辆车厢只有正室夫人和许燕筱,妾室待在其他马车。
听着外头隐隐传来的啼哭和惨叫,正室夫人舌根发苦,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斐喜欢颜色好的,自己长得普通,自然不受宠,只是因为家世出身好才能当他的正室。
妾室就不同了,毕竟是男人拿来享受的玩物,怎么好看怎么来。
因此,许斐纳的几个妾室各个如花似玉,聚在一起赏心悦目。
在她们衬托下,本就普通的正室夫人更加不讨喜,这些年又替许斐操劳后院的莺莺燕燕,耗费太多精力,今儿为了逃命也没顾得上涂脂抹粉,瞧着比实际年纪还要老上五六岁。
若是没有那些如花似玉的妾室衬托,她这会儿也难逃毒手。
筱儿,别听——她抬手捂住女儿双耳,原本止住的泪水又滚落下来。
马车越走越偏,远远看到远方地平线坐落着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
正室夫人的心越来越沉。
她紧紧抿着唇,表情无悲无喜。
到了——只听谁喊了一声,车轱辘慢了下来。
几个暴徒急不可耐,直接两个衣不蔽体的妾室扛在肩上。
松开的鬓发散落开来,衬得肌肤白得越白,乌发黑得越黑。
白花花的肉暴露在众人视线内。
女人越挣扎,若隐若现的地方越多,几个暴徒看得口干舌燥,喉头不停滚动。
娘的——等不及了——暴徒首领轻蔑地哼了声。
几个被人玩过的女人有什么好的,他看上的这个才是雏儿。
放开我的女儿,筱儿——那首领想动许燕筱,正室夫人哪里肯应?这老泼妇——暴徒首领一脚踹上正室夫人的肩头,对着另外几个没分到女人的兄弟笑了笑。
这婆娘老虽老,但蒙上头一样好使。
许燕筱剧烈挣扎,张口咬了他耳朵,最后又挨了对方一巴掌,左右脸都肿得通红。
这巴掌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打得许燕筱脑子昏昏涨涨,好似周遭的声音都向她迅速远去。
啊——咋呼咋呼什么呢?这里吊死个人!打开院门,一具悬吊树上的男尸正对着他们。
此人身穿华服,衣裳染了不知谁的血,面色青黑,还吐出长长的舌头,双目几乎脱框而出。
有人在这里上吊?众人怔了一下,正室夫人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挣扎脱身,双目正对上树下悬挂的男尸。
只一眼,她便知道这人身份。
一时间,强烈的悲痛自胸口涌上大脑。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冲开两个暴徒的抓扯,一头撞上了农家院墙。
她用的力气很大,整堵墙都微微一颤,鲜血自额头迸溅出来。
母亲——许燕筱惨叫一声。
暴徒首领对着瘫软在地的女尸唾了一口唾沫。
真踏娘晦气——许燕筱被刺激很了,手脚并用,试图攻击暴徒首领。
虽说不致命,但抓一下还是很疼的。
暴徒首领气得狠了,将她摔在地上。
这丫头给你们了,玩不成她娘,玩玩当女儿的也行。
许燕筱却没听这话,哭着爬到了正室夫人尸体旁,哽咽地呼唤道,娘,看看筱儿啊——暴徒可没有同情心。
对于他们而言,个人生理需求远胜一切。
这丫头还挺烈——暴徒们笑着调侃,抓她的肩膀,将人提起来。
放开我——滚,放开我——正在这时,地面的砂砾一颤一颤,一阵阵低沉的轰隆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什么动静?暴徒惊得停了手。
这是马蹄声——待在村外望风的暴徒冲了进来,一边跑一边高喊。
不好了,外头来了好多人!暴徒首领吼道,什么人?冲这些娘们儿来的?许燕筱死死咬紧牙关,趁机将人推开,钻着缝儿扑到一边。
手脚并用爬到母亲尸体旁,紧紧抱着尚有体温的尸体。
逃!暴徒首领不甘地看了一眼周围的女人。
女人是很好,但也要有命享受啊。
那这些女人……总有人喜欢用下半身思考。
你要留下就留下,别碍着老子活命。
说话的这个功夫,马蹄声越来越近。
眼力好一些,还能看到打头阵的人骑着什么颜色的马。
许燕筱双眸闪过一丝厉色,趁着一群暴徒慌乱想逃的时候,扑过去抱住那头领的双腿。
这人被弄了个措手不及,重心没弄稳,跌了个大跟头。
我活不成——你也得死!不管来的是敌是友,她都不能让这人逃走。
留下来陪葬吧!暴徒首领很快就反应过来,费了一些力气挣开许燕筱,将她踹到一边。
许燕筱是个固执的人,当下便忍痛爬起来,试图再次阻拦。
疯子——正在这时,一箭破空。
锋利的箭矢将他脑子捅了个对穿,连带他身体也向反方向狠狠摔去。
末将秦恭,救驾来迟!许燕筱死死睁大了眼睛,热泪盈满眼眶。
秦奉敬,为什么现在才来啊?第1124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二十三)许是冥冥中的指引,许斐让两个护卫离开,反而给许燕筱等人带来了生机。
两个护卫知道许斐死意已决,两个大男人哭成了泪人,为了给许斐留下死前最后一丝尊严,二人选择离开。
若是路上碰上追兵,他们也好将追兵引开,免得主公尸首落入敌人手中。
二人伤势都挺重,只能互相搀扶前行,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隐隐听到成片的马蹄声。
他们还未发现敌人踪迹,敌人已经发现他们了。
二人严阵以待——发现他们的斥候也没上来就动手,反而维持一定距离,远远大喊一句。
前方何人?速速报上!这几个骑马的斥候模样粗犷,装束很陌生,雅言带着北方口音,不像是浙郡或者沪郡人士。
护卫惊疑不定,迟疑地问,你们又是谁?几个斥候对视一眼,低声交流了各自情报,做出一致决定。
趁着二人不备,直接扔出了套马索。
这二人受伤不轻,手中的武器已经豁了口子,一瞧便知道不久前曾经历一场惨烈的战斗。
除此之外,他们还穿着制作比较精细的甲胄,这就更加惹人怀疑了。
一整套的盔甲,除了真正的精锐营外,那也只有百夫长或以上的兵才能配齐了。
百夫长以下,顶多戴个护心镜或者皮革护住要害部位。
那些注水兵就更加随意了,穿着自己的粗布麻衣,拿着削尖的木棍就算完事儿。
二人身为许斐亲卫,待遇自然不差,一整套甲胄还是穿得起的。
被几个斥候捆绑着带回去,俩护卫都已经酝酿好骂人的话,愕然发现这里还有个熟人——秦、秦小将军?眼前这个身穿甲胄,头戴铁盔,坐在马上皱眉的少年可不就是秦恭?秦恭也发现他们身上的甲胄样式,连忙翻身下马,对着斥候道,快松开他们——斥候依言行事,松开了捆绑的套马索。
两个护卫怔怔地看着秦恭,再怔怔地看着他带来的一大波人马,一股酸涩情绪蔓延开来。
来得太迟了——若是再早那么半天,不——早个两个时辰就好,主公也不至于走投无路,无奈自缢啊。
杨思牵着性情温和的枣红马上前,开口问秦恭,打破了三人之间诡异的凝滞气氛。
秦校尉,这二位是?秦恭回过神,简略地道,这二位是令文公身边的护卫。
许斐,字令文,文采斐然之意。
以如今秦恭的立场,他无法称呼许斐为主公,只能换了另一种敬称。
两个护卫敏锐发现秦恭对许斐的称呼发生了变化,但他们又不敢在这种场合提出来。
尽管秦恭努力克制了,但他还是略显急躁地问,你们可知令文公如今身在何处?护卫憋红了眼,根本忍不住内心郁积的伤痛,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边哭边道,主公久等小将军,许裴大军强攻山瓮城,约莫寅正一刻破城。
主公无奈之下只能突围,熟知半道碰见追兵。
主公与主母等人分散开来。
主公不肯放弃家眷妻女,带人找寻,岂料追兵愈来愈多,到最后……兵力耗尽,走投无路之下,主公只能绝望自缢……护卫哭泣的时候,秦恭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等他说完,秦恭更觉得天旋地转。
干涩的喉头似有异样上涌,他勉力找回一丝清明,眼眶迅速布满了红丝和水汽。
秦恭一把抓着护卫的肩膀,手指颤抖,嗓音涩然地问他。
主公遗体现在何处?一时情急,他甚至忘了自己身边还站着个杨思。
护卫道,属下等人还记得方位,可带秦小将军过去。
好——秦恭忍下肆虐暴戾的情绪,右手捏紧了武器,指节因为用力而由白转青。
他翻身上马,正要发号施令,蓦地想起了什么。
杨军师,末将有一不情之请。
杨思笑眯眯地道,秦校尉尽管说来。
令文公膝下有三子三女,如今却因乱兵而失散。
秦恭现在要去迎许斐的遗体,若是去得迟了,说不定许斐的脑袋已经被许裴帐下的兵卒割下,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秦恭挂念主公,但他也挂念旧主一家老小的安危,只能委托杨思帮忙找一找。
他知道自己这个请求会惹来杨思的厌恶,甚至会让新主对他产生防备和怀疑,但他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杨思仗义地道,秦校尉只管去吧,思这便带人去寻令文公家眷。
秦恭重重点头,带了两千兵马去寻护卫口中的农家小村。
他片刻都不敢停,急速奔驰近一刻钟才看到村子。
远远的,他便发现这座村子并非护卫口中的无人村落,村外还有疑似望风的人。
他当然不怀疑护卫的说辞,只是担心这些人会伤害许斐遗体。
等他又靠近一些,隐隐瞧见二十几个暴徒,凭借绝佳目力,他还看到几个疑似女子的身影。
稍微联想,秦恭便猜出这些暴徒是趁乱欺凌百姓的畜牲!那些暴徒也发现了秦恭等人的踪迹,似乎要抓紧时间跑路。
秦恭冷哼一声,搭弓射箭,瞄准那个被少女缠住的暴徒脑袋——一箭射去,一击毙命。
短短时间,马蹄又跑了一段距离,足够让秦恭看清那个敢于和暴徒对抗的少女模样。
左右脸被扇得青肿,发髻早已凌乱,散落两肩,不过那个五官模样——秦恭心下一惊,好似三九天被人从头到脚灌了一桶冷水,大脑四肢都冻得结冰。
不等马儿停下,他便翻身下马,半跪道,末将秦恭,救驾来迟。
许燕筱先是缩了一下,旋即才狼狈爬了几步,双手死死抓住秦恭双臂。
不过她只能抓到冰冷的鳞甲,一如她此刻的心境,冷得生不出丝毫暖意。
秦奉敬——你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来——她哭得不成样子,眼泪似失了控般淌下,顷刻间湿了大半张脸。
为什么现在才来啊——秦恭不敢动弹,他试图说些什么,但瞧见许燕筱的模样,喉头一哽,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若是可以,他也想早来两个时辰。
主公不用自缢,眼前的人也不用遭受如此委屈。
可他无用,竟是护不住两个之中的一个。
第1125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二十四)许燕筱原先还能呜咽,压抑着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失控地嚎啕大哭,声音都哭得沙哑了。
瞧着狼狈不堪,哪儿还有丝毫士族贵女的仪态?任何人都能从她的哭声感觉到她的绝望和痛苦,秦恭却连基本的安慰都无法给予。
秦恭快马加鞭,但跟着他的后续部队也很快赶到。
程远气喘吁吁地下马,远远瞧了一眼,抬手从马背背着的箱子中取出披风。
秦校尉——程远将披风递给他,秦恭这才回过神,仰头瞧着程远。
程监军?木愣地接过披风,他瞧了一眼许燕筱,薄唇抿起。
晚到一步并非他的错,但对于秦恭而言,未能护住旧主一家老小却是他的过。
他这会儿不敢凑到许燕筱面前,生怕勾起对方的心伤。
秦恭双手将披风展开,铺盖在正室夫人的尸体上。
她身上的衣物多是珍贵的绸缎,布料舒服好看但经不起大力撕扯。
暴徒心急撕扯,哪里会安安分分脱人衣裳?一番推搡,正室夫人身上的衣服几乎碎成了布条。
死前虽未遭受实质性凌辱,但光凭这个外貌,总会惹来旁人误解。
夫人士族出身,一向注重个人名声和家族声誉。
秦恭想着,也许大夫人到了阴曹地府,她也不想旁人对着她尸体指指点点吧。
程远进了农院,发现里躲着几个衣不蔽体、惶恐紧张的女子,院内大树上还吊着一具男尸。
不出意外,这具男尸便是许氏许斐,秦恭的旧主。
去把人放下来吧——程远不是小天真,但也没见过太血腥的场景,许斐面色铁青,长舌从口中吐出来,看得程远心头一跳。
他别过脸,指挥兵卒将人从树上抱下来,好生安放,再蒙上白布保全体面。
秦校尉,里面发现一具悬吊而死的男尸——秦恭望着被兵卒抬出来的男尸,踌躇一番,终于还是上前,微微掀开白布一角。
只一眼,他便看得双目通红,刚刚消下去一点儿的戾气重新涨了上来。
许裴——秦恭通红着双目,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两个字。
程远轻叹一声,拍了拍秦恭的肩膀,安慰几句,秦校尉,节哀顺变。
令文公身后事还需您办理呢,他留下来的妻妾家眷也需要人安顿。
如今不是沉溺仇恨的时候,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若令文公泉下有知,定然也希望她们下半生能得到善待。
令文公旧部,大多已经战亡,如今只剩秦校尉能扛起这份重任。
若是您被仇恨冲走了理智,谁来照顾这些老弱妇孺?程远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秦恭只能强忍悲痛。
监军说得对,他现在还不能倒下,至少也要安顿好令文公家眷啊。
不过——在此之前——秦恭瞧了一眼暴徒先前逃离的方向,心中一狠。
欺辱令文公家眷老小,这笔账需以鲜血偿还!程监军,令文公家眷已经找到了,但杨军师那边还不知道……程远善解人意,笑着道,秦校尉莫担心,远这就派人去给军师传信。
这就好,多谢监军。
程远性情很好,碰上这么好说话又顾全大局的监军,对于统帅而言也是幸事。
秦恭身为统帅,自然不会做出单枪匹马去抓暴徒的行径。
所幸暴徒还没跑远,两条腿的人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的战马?一刻钟不到,方才逃走的暴徒被骑兵斥候一个一个绑了回来,叠罗汉一般丢在地上。
这边,许燕筱也哭够了。
暴徒已经全部抓回,任凭许娘子处置。
秦恭没有陪在许燕筱身边,反而去布置兵力,做好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恶战。
做完这些,他才有时间见一见许燕筱。
这会儿,她已经止住了哭声,但脸上的泪痕还很明显,双目红肿似金鱼。
秦恭不敢靠得太近,声音也轻柔了好几度。
程远瞧着他俩,双手拢在袖中,暗暗失笑。
用杨思的话形容,平日的秦恭跟头小野狼一样,如今却夹起尾巴冒充自己是条无害的奶狗,小心翼翼缩起利爪和利齿,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唉,若他是闺阁少女,说不定也会被吸引。
程远被自己脑中脑补出来的场景逗笑了。
杨思道,笑什么呢?莫不是惦念哪家小娘子?程远好笑着道,先生可别拿远打趣,家有豺狼,如狼似虎,不敢惹不敢惹。
他成婚也是近几年的事情,妻子是娘家远亲,程远婚前没见过人家长什么样子,婚后才开始相处的。
虽说是盲婚哑嫁,但二人婚后磨合不错,如今也算是浓情蜜意,小两口挺幸福。
那你方才笑成那样子?程远道,瞧着秦校尉的事情,不禁想起家中拙荆闹出的一桩糗事。
什么糗事?拙荆在市集买了一条野狼幼崽,误以为是奶狗养了一阵。
程远含笑着道,那会儿,正是忙碌的时候,远有半月都没有回家。
等回去了,瞧见那条小狼惊出了一身汗,她还不知自己闹了多大笑话。
如今想想,杨军师有没有觉得秦校尉挺像那头冒充奶狗的幼狼?杨思认真瞧了瞧,说道,像!二人都是从秦恭这个年纪过来的,当然看得清秦恭对许燕筱的心思。
正因为在意,所以才小心翼翼。
另一边,许燕筱双目直视秦恭,用嘶哑的嗓音问道,怎么处置都行?秦恭道,对,哪怕你要将他们凌迟,将他们千刀万剐,末将也愿意为你递刀片。
许燕筱生硬地扯了嘴角,目光无神,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我要将他们的头皮,一张一张从头盖骨上剥下来,你也做?秦恭道,做,虽是个精细费时的活,但这是他们应得的。
许燕筱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意又涌了出来。
阉了他们呢?秦恭道,你要钝刀还是锋利一些的?许燕筱呜咽着将脸埋入膝头,低不可闻地道,我要看着。
秦恭担心她看到血腥的画面,但又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好,不过不要靠得太近,以免脏血溅到身上。
秦恭说了这话,又补充一句,恭带了万余兵马,此处距离山瓮城极近。
要不了半个时辰,许裴的斥候便会发现。
你兴许无法看全……第1126章 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二十五)秦恭当然不会让许燕筱亲自上手,难不成还让这些暴徒恶心她第二次?这活计,他让兵卒动手。
剥死人头皮没什么,毕竟尸体不会动,但剥活人头皮还将人阉割,这就很刺激了。
说来也巧,动手的兵卒入伍前是个屠夫,杀猪剥皮技术贼6。
暴徒已经被吓蒙逼了,嘴上不停求饶,见求饶不起作用,干脆破口大骂,什么难听说什么。
秦恭生怕对方口不择言,让人用布将他们的嘴堵上。
执刀的兵卒瞧了瞧秦恭,再瞧瞧眼前几个被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以免乱动的猪。
口中啧了一声,捏着小刀片比划从哪里下手比较好。
要不要先把头发剃了?他低声问副手,副手想了想,嫌弃地皱眉。
直接上手吧,不知他们上次洗澡什么时候,这头发上的头皮屑和头油都能炒一盘菜了。
成,找根秸秆绳子,将他头发扎起来,披着不好找地儿。
他手指灵活地用刀片顺着发际线划了一圈,一条血色链子浮现出来。
剥人头皮这事儿挺残忍的,秦恭让他们在农家院子里进行,除了动手的兵卒和副手,只剩徐晓燕和他。
若是觉得恶心,你先出去缓一缓,恭帮你看着。
许燕筱稚嫩的面庞闪过一丝厉色,哑声拒绝了秦恭的好意。
不用,我要亲眼看着。
暴徒疼死过去,倒是方便兵卒动手。
一开始有些生疏,剥到一半,他明显找到感觉了,很快就将对方头皮剥下来。
当血淋淋的头皮和头发搁在盘子上递到许燕筱面前,她倏地崩溃,近乎癫狂地高声大笑。
兵卒用目光询问秦恭。
头皮都剥了,还用把人阉了么?秦恭抱着失控的许燕筱,用目光做答。
阉!兵卒两腿一冷,让他一个屠夫去阉割另一个男人,那滋味有些莫名酸爽。
剥皮他有经验,毕竟是屠夫,但阉割就有困难了。
他又不是专业的。
思及暴徒的恶行,兵卒生不出丝毫同情心。
左右是个快死的人,割哪块肉不是割,用不着顾及其他。
兵卒忍着恶心,一手捏着暴徒身下的污物,一手拿着杀人用的大刀,抵着根部切了下去。
原本疼死过去的暴徒又疼醒过来,高声惨叫之后又疼死过去。
呸——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身,兵卒恶心地将东西丢到盘子上。
这玩意儿也递给秦校尉瞧?兵卒用眼神望向秦恭,秦恭看了看他,又看看他盘子里瘫着的肉,喉间忍不住泛起恶心。
端下去喂狗——兵卒忍不住为村庄散养的野狗感到可怜。
这么肮脏的东西,搁野狗,人家也嫌臭吧?剥了一个暴徒,剩下还有三四十个呢。
秦恭可不会让许燕筱一个一个看过来。
看一次刺激一次,这人还不傻了?末将像你保证,他们每一个都会有相同下场,还请许娘子以贵体为重,勿要轻贱自伤。
许燕筱无动于衷,秦恭只能搬出她的母亲。
主母的身后事,还需许娘子主持啊。
你能眼睁睁看着她身后凄凉么?这话是从程远那边学来的,虽说有抄袭嫌疑,但好使就成。
对于许燕筱而言,正室夫人便是她的软肋。
秦恭哄走了许燕筱,执刀的兵卒默默望向他,眼神询问——还继续不?秦恭咬牙道,继续,能弄几个弄几个。
若是来不及,记得将人做了,免得他们活着浪费。
万余大军驻扎在此,简直是移动的地标。
许裴派出的追兵又不眼瞎,肯定会发现他们。
若有必要,他们还要进行一波战略性撤退,时间上有些吃紧。
兵卒领命,喏。
除了许燕筱,许斐的妾室也都活了下来,一个一个狼狈不堪。
对于他们,秦恭没什么好感。
再者,他是外臣要避嫌的,不能靠近自己旧主的女人。
秦校尉,军师让末将过来跟您通禀一声,令文公的子嗣找到了。
人找到了,但却不是活人。
许斐有三子三女。
年长的儿子已经九岁,年幼还没有戒奶。
暴徒在车上欲对许斐妾室行不轨之事,几个孩子哭闹不停,惹怒了暴徒。
九岁的孩子被一顿重打,胸骨碎裂插入脾肺。
最小的那个直接被摔死,发现的时候,尸体呈现扭曲姿势。
中间那个被半道丢下马车,死于车轱辘的碾压。
三个庶子全部毙命。
除许燕筱之外的两个庶女也奄奄一息,她们在马车上便被暴徒凌辱,去了半条命,之后还被狠狠暴打。
两个孩子都没等到军医,那口气就幽幽地断了,小脸转为铁青和死寂。
杨思瞧着两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儿,沉默了一阵。
虽说经过女兵整理遮掩,但乌青扭曲的脸还是给予他重重一击。
眼前似有场景晃过,杨思半晌才道,给她们准备两口棺材吧。
拖死许斐,这在他和主公预料之内,但——杨思止住危险的想法,他起身离开,迈步进入那间农家院子。
兵卒还在辛劳地工作。
所谓熟能生巧,他办事儿的效率比先前高多了。
军师!杨思笑道,你做,我瞧着。
兵卒懵逼地点头。
正如秦恭预料那般,许裴追兵发现这里,不过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是将消息传回大营。
许裴听后,坐立难安。
这么说来,秦恭已经救下许斐了?想到这里,许裴便忍不住蛋疼。
陷入这般境地,许斐还能绝境逢生,搭上姜芃姬这条船,诚心和他过不去是吧?具体情形并不清楚。
他们只是发现秦恭兵马的踪迹,但并不确定许斐被他所救。
许裴郁闷地扶额,帐下众人面面相觑。
一人道,不如主公派遣信使试探一下?稍微试探一下,不就知道许斐有没有被救?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不仅有盔甲碰撞的动静,还有衣裳随着步伐摩擦拍打的声音。
主公,韩军师求见。
许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连忙道,快请文彬进来。
意识到不对劲,韩彧马不停蹄地赶往前线。
可惜事与愿违,最糟糕的局面还是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