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徵说得很严重,实际上也没那么危险。
康歆童年纪本就小,扮做男装也不突兀,吕徵再让人时刻盯着些,只要康歆童不自己作死跑去不该跑的地方,她在军营基本没有危险。
除非敌军直接偷袭我方大营,那就没辙了。
再者,吕徵是谋士不是武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军营,完全能护住这个丫头片子。
康歆童的事情,吕徵也没瞒着安,提前打了一声招呼。
安隐约听人说过吕徵收了个义女,没想到他会把义女带去军营。
带着便带着吧,只要不耽误大事就行。
安没有意见,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大军出征,吕徵骑马跟随安,左右不见花渊的身影。
见此情形,吕徵心下越发不安,佯装随意地问了句身边的人,探听花渊下落。
怎么不见花渊?吕徵与关系比较好的谋士低语,目光还向四周游移,试图找到熟悉的身影,他道,主公离不得花渊,恨不得走到哪里带去哪里,怎么今儿不见踪影?对方反问他,你不知?吕徵摇头,确实不知。
对方又说,此次敌人来势汹汹,柳羲不顾春耕都要发兵,可见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我等若要御敌,这一仗还不知打多久,粮草怕是不足。
主公派遣花渊搜集军粮辎重去了……吕徵一听,心下咯噔。
粮草不足吗?我军还有多少粮草?可供大军多久?吕徵被冷藏的这段日子,逐渐与政事脱节,他对军营的了解有些落后了。
对方道,粗略估计,应该能撑到初冬。
怎么只到初冬?若是按照吕徵的估算,储备粮草至少能撑到来年春末夏初。
当然,真要是撑不到也不碍事儿。
粮草这种东西搁在什么时期都是精贵的,更别说如今还是乱世,粮草才是硬通货。
真要缺粮了,不仅要想办法开源,还要使劲儿节流。
若是万不得已,那就只能使用特殊手段撑过这段难熬的日子。
说是这么说,吕徵还是觉得安和花渊太败家。
他被雪藏这些日子,这俩人挺挥霍啊,活脱脱的地主家的傻儿子,人傻钱多速来。
吕徵经营数年才积攒下来的底蕴要被他们折腾完了。
他心里大致有了数,可他没想到真相与自己猜测差了十万八千里。
原先应该能撑得更久,毕竟去岁那事儿,我军获利颇多。
只是……柳羲这些年横扫各处,靠得不就是帐下精锐?如今兵临边陲,主公又对她极为忌惮,唯恐兵力不足,因此一直都在招兵买马,训练精锐。
去岁从两州带走的青壮,主公便派人挑拣十五万入军营……十五万????吕徵差点儿破音。
他耳朵没产生幻听吧?确定是十五万不是一万五?这简直就是胡闹!吕徵不顾安就在不远处,睁圆了眼睛叱责。
安和花渊不仅仅是败家子儿了,这是脑子被驴踢了?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既想要马儿跑得快,又想要马儿少吃少喝?这些青壮都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啊,吃的是五谷杂粮,他们既不是木牛流马也不是得道成仙,做不到餐风饮露。
若是将他们当做精锐训练,每日的伙食至少是正常士兵的一倍!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吃饭的嘴,安真当粮食不用钱呢?此人口中说的去岁那事儿就是指去年安坚壁清野坑姜姬的事,他独吞好处,搜刮两州的储粮辎重,最后却将一群连御寒衣物都没有的老弱病残丢给姜姬,狠狠爆赚一笔。
搁吕徵的意见,去年安就不该要那些青壮,只搜刮粮草辎重就够了,那些青壮连同老弱病残一股脑丢给姜姬,让她发愁吃饭的事情。
若是能解决,算她有本事,若是解决不了,正好还能派人暗中怂恿这些青壮起义造反,冲击粮库抢粮食,正好也让吕徵瞧一瞧姜姬被逼得焦头烂额的狼狈样子。
可惜了,安就是不肯听,他已经被花渊这个小贱蹄子迷惑了!凭空多出十五万张吃饭的嘴,我军粮草哪里够?安之前吞并南盛各家诸侯,吸收了他们的兵力,帐下兵马数量已经很庞大了。
新吸纳进来的两州青壮又没有作战经验,拉过来也是摇旗呐喊顺便给敌人送人头送经验。
奈何花渊要跟吕徵打擂台,吕徵因为种种劣势原因打不过,自家主公安又是贪心不足的性格,舍不得青壮,生怕这些青壮会成为姜姬对付他的尖刀,硬是要拉回家自己消化了。
瞧瞧,现在知道贪心不足、顾前顾后的下场了吧?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吕徵感觉感觉胸腔位置有些闷,好似被人用刀子扎了一刀。
安这位主公,以前看着那么靠谱,怎么发达之后就飘得找不到北了?他想飘上天也行啊,好歹等敌人尘埃落定吧?敌人都没跪,他就先沉不住气了,这是打算给姜姬那个女人送人头?吕徵心有万千mmp,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小声点儿!这是不要命了?那人拉了一下吕徵的袖子,低声警告一声。
他暗中抬头瞧了一眼安的方向,发现对方正往这边看,漆黑的眸子不带一丝感情。
在这般目光的注视下,他冷不丁打了个冷颤,猛地低下头避开视线。
吕徵则捏紧了缰绳,低声冷哼。
你也该改改性格了,主公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硬要杠着,吃亏的是你。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安为何亲近花渊,疏离吕徵?不是因为吕徵能力不行,分明是吕徵的脾性让安这位主公心生不满已久!他觉得……吕徵说不定又要被穿小鞋了。
事实证明,安还没他想象中那么小心眼。
他的确是不喜欢吕徵,但也不会不顾大局将吕徵这么一个能干的人丢在一旁发霉。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吕徵该用还是要用,等以后不用了……呵呵,再说。
第1660章 【番外慎订,聂洋、聂清篇(上)】太康六年。
正值春寒料峭,永国南方悄悄来了春意,但北方边境还飘着小雪,积雪没过脚腕。
聂洋以为人死之后便是魂归黄泉,走上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转世重生。
结果他还是太年轻了。
聂洋作为士族聂氏三房嫡子,尽管不受长辈重视,但穿衣嚼用都是上好的,从未吃过苦。
他被聂清送到姜姬面前受死,只来得及匆匆留下遗言便被对方枭首,脖子一凉没了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有了知觉,不仅脖子很凉,手脚驱赶更凉,好似置身冰窟窿。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一眼便瞧见破破烂烂的瓦房屋顶,转动眼球,他又瞧见室内黑漆漆一片。
聂洋心下骇然,诧异地府居然是这么个模样,费劲儿抬手撑着床起身,很快就惊愕了。
他身下是一堆干草枯柴铺成的床榻,身上盖着臭气熏天、乌漆墨黑的东西,露出袖子的双手全是皲裂和冻疮。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自个儿脚上光溜溜的,脚腕脚掌被冻得乌青。
莫非兰亭公杀人焚尸,吝啬得连个衣裳都不给留?聂洋口中喃喃,刚说出口便被自己的声音惊了一跳。
前世的聂洋声线不如聂清那般清冽儒雅,却也是充满少年朝气,如今这声音呢?听着约莫六七岁的样子,尽管很沙哑,但掩盖不了稚色。
这时候,聂洋才惊觉双手双脚都缩小了。
他费劲儿起身,余光瞥见破窗外头白雪皑皑,隐约还有穿着严实的百姓走过。
聂洋茫然了一阵,慌张发现情况也许和他想象中有很大差距。
难不成这里不是地府?当聂洋试图出门,脑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一段陌生而略显模糊的记忆充斥他的大脑。
果真不是地府。
半晌过后,聂洋露出又惊愕又仓惶的神情,看着似哭非哭,心下茫然无比。
聂洋死于姜姬之手,死后并没有魂归地府,反而在另一个全然陌生的朝代重生。
这具身体是个乞儿,父母双亲死于饥荒,他靠着偷鸡摸狗以及好心人的资助才活得这么大。
生活如此艰难,乞儿也努力地活着,但还是被昨夜突降的大雪冻死了。
再醒来,内芯已经变成了聂洋。
重活一世固然欣喜,但如今这个情形倒不如死了痛快。
聂洋口中吐出讥讽,生前作恶多端还有重来一世的机会……呵,这老天爷……真不知老天爷到底是厚待他还是故意折腾他,这具身体是个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孤儿,身无分文也无家宅,硬生生冻死在这破庙。
附近百姓唤他狗子,孩童说他傻子。
如此糟糕的身世,若无机缘,怕是一世都翻不了身。
聂洋终究还是个古人,他的思维更加偏向于这个乞儿其实是他的转世。
只是不知怎么的,孟婆汤失效了,让他记起了前世。
按照这个思路想,他如今这个身世处境倒也解释得通。
前世作恶多端,所以来世没有荣华富贵,只能贫贱一生。
聂洋勾唇露出些许讥诮的冷笑。
前世好歹也是士族出身,正经八百的名门贵子,如今却是个乞儿,哪怕他奋斗上去了,顶多跻身寒门之列,遭人鄙视和白眼。
如此想来,心有不甘。
不过,目下想这些还太早了,他要先解决吃饭取暖的问题。
聂洋思来想去,循着记忆去村庄附近唯一一间私塾。
这个世界的考取制度与他所知的考评不太一样,反是科举取士。
科举取士的形态与兰亭公在丸州推行的教学晋升制度有些相似。
不过,幸好是科举取士而不是考评取士,不然的话,聂洋这辈子都爬不上去。
考评取士最看重出身家世、容貌,才华反而是其次。
聂洋这一世的身份只是个乞儿,寒门都算不上,光是出身一项就被永远拒在官场之外了。
科举取士,他还有几分机会。
聂洋人冻挨饿,偷偷扒在私塾窗外偷看,瞥见教书夫子讲的内容,心下添了几分满意。
尽管这个朝代的历史与他所知内容大相径庭,但二者的字却一样,聂洋不用当个文盲了。
私塾夫子也注意到窗外的乞儿,没怎么在意。
这个乞儿时常过来,每次都是为了捡学生吃剩的食物,瞧着很可怜,他偶尔也会心软施舍。
夫子抽考几个学生昨儿的功课,每个学生都背得磕磕巴巴,让他很是失望。
这时候,他听到窗外有喃喃背诵声,仔细一听,一字不落,再一瞧,居然是那乞儿。
你会背?夫子询问。
聂洋心下一喜,嘴上却道,方才都记住了。
夫子听后心中微惊,颇感兴趣地道,那你还会背什么?聂洋张口就来,背诵的内容是夫子今天讲的几则论语。
说来也是很奇怪,分明是陌生朝代了,孔孟居然还有,真是顽强。
夫子喃喃道,当真是聪慧,可惜了……若是有钱能来上学,接受教育,说不定这个孩子还能考个秀才,可惜他却是个有了这顿没下顿的乞儿,再有天赋也只能浪费。
聂洋适时露出疑惑,询问夫子他对其中一则论语的困惑。
夫子漠然笑道,你能有什么困惑?有这能耐,一字不落背出来就不错了,他还能有自己的见解?如果是之前的乞儿,大概是不能的,但聂洋不同。
论才学,十个夫子捆一起未必会是聂洋的对手。
为何?聂洋前世出身高门大族,摆在聂洋跟前的教育资源是当时最顶尖那一拨的。
他接受的是精英教育,笔墨纸砚从不短缺,夫子都是名士大儒,寒门子弟难得一见的孤本更是随他翻阅。
莫说聂洋本就天赋极好,哪怕他愚笨不堪,这么多教学资源砸下来,那也比寻常寒门子弟好得多。
眼前这位夫子寒窗苦读十余年,经历数次乡试还没考上举人,心灰意懒回来教书了。
聂洋的演技是毋庸置疑的,哪怕身处劣势也能营造最适合的良机。
夫子听后心中大骇。
聂洋又道,小子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还请夫子行行好,给小子一口饭吃。
夫子蹙眉道,这儿可不是开善堂的。
虽然没有鄙夷聂洋,但话中浓浓的嘲讽,耳朵不聋的人都听得出来。
聂洋前世今生都是头笑面虎,所有情绪都掩盖在内心深处,外人无法窥探一二。
他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如今活命才是最重要的,眼下这丁点儿坎坷挫折,他还受得起。
小子虽无大才,但也知羞耻二字。
聂洋放低了姿态,一字一句道,先生这儿若有抄书篆刻之类的活儿,小子也能胜任。
如今天寒地冻,若是不着条出路,小子怕是熬不到开春了。
聂洋识人的水平还可以,眼前这位夫子在十里八乡的名声也不错,他打感情牌还是能成的。
果然,夫子听聂洋这么说,当下便问他,你会抄书篆刻?聂洋点点头,同时又适当露出两只长满冻疮的手,局促地道,写是会写,以前偷偷看夫子教学,私下用树枝练了许久。
只是这双手冻得有些硬了,若是执笔写字,怕是不怎么好看。
夫子低头一瞧聂洋的双手,几乎冻成了青乌色,龟裂冻疮看得人生出几分心疼。
如此一想,他倒是生出些怜悯来。
若是这个孩子真能抄得有模有样,给他一口饭吃也行。
口说无凭,哪怕夫子是个善心人,他也不会随便就信了聂洋的话,还是要考一考他的字。
夫子可不觉得一个没经过系统学习,靠着偷学的孩子能写得多好看。
聂洋见夫子态度松动,暗下松了口气。
他先是忍着痛用冰雪将双手以及小臂上的污渍洗掉,然后再撸起袖子执笔写字,以免脏了桌案和纸笔。
聂洋的态度虔诚而纯善,引来夫子极大好感。
聂洋的字自然是不错的,毕竟是书法名家教导出来的学生,只是换了一句身体,手感不对,腕力不足,写不出前世一成风骨。
饶是如此,夫子依旧被惊到了。
聂洋是士族出身,最擅长写两种字体,一种是中诏流行一时的婉体,一种是墨体。
这两种字体都是中诏近代书法大家所创。
创造婉体的人是个士族女子,那时候《女四书》还没折腾出来,士族女子地位极高,这位夫人的字帖一看便是风流韵致、婉婉动人,不少贵女纷纷效仿。
很多追求时尚的士族少年也喜欢临摹学习,聂洋也属于追星族的一员,一手婉体比许多女子都写得更有韵味。
创造墨体的书法大家是聂洋的老师,同时墨体也是聂洋写得最多的字体。
这种字体以厚重端方、澄澈通透出名,聂洋苦学墨体自然也是为了掩盖真实性情。
毕竟,旁人都说字如其人,通过字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心性。
事实证明,这话就是屁话。
聂洋的墨体学得老师七分精髓,外人都以为他是君子,谁知他却是精于计算的小人。
此时的字,自然是聂洋最拿手的墨体。
你当真是……自己私下练的?夫子目光复杂地看着聂洋,他竟不知这乞儿有如此天赋,险些埋没了。
聂洋点头,可怜兮兮扭着手指,巴巴地道,小子乞求夫子行行好,允了小子一口饭吃。
夫子叹道,罢了,这抄书篆刻的活就交给你了。
一日两顿,可还行?聂洋笑道,多谢夫子,小子来日若有青云之日,必不忘夫子恩德。
青云之日?夫子笑着摆手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你顾好自己再说吧。
聂洋为何将私塾定为目标?因为他需要活路,不甘当个普通人,若是不努力找寻出路,难道要活生生冻死饿死在破庙?私塾有些藏书,聂洋在这里帮忙,既能阅览书籍了解这个时代的详情,还能解决温饱问题。
他看向桌上的宣纸,心中浅叹。
前世虽有纸张,但纸张十分珍贵,产量又小,许多小士族都只能用厚重的竹简,刀笔刻字。
这会儿,居然连个私塾教书的寒门读书人都能用得上这般均匀细腻的纸张。
由此可见,这个时代整体水平应该比前世好许多。
手脚冻疮又痒又疼,但聂洋像是没感觉,神色如常地开始抄录。
起初还有些不适应,抄了一下午,速度快了许多。
没多一会儿,夫子给他送来一套洗得发白的衣裳,衣裳上面摆着两只木盒。
这套衣服你穿着吧,还有些涂抹冻疮的膏药。
夫子问他,你可有落脚的地方?小子现下住在三里外的破庙。
那破庙四面透风,你住在那儿,跟露天野地有什么区别?夫子听后蹙眉,破庙一不能挡风二不能挡雨,住在那儿找死呢,要是不嫌弃,不妨在柴房住下,等天暖了再作打算。
聂洋双眸流露出感激之色,诚恳道,多谢夫子。
自打这日开始,聂洋便安心在私塾柴房住了下来。
白日勤勤恳恳为夫子抄录到处借阅过来的书籍,同时暗暗将上面的内容记了下来。
夫子一日提供两餐,但每次分量都很足。
不知不觉到了三月,这日私塾放学,夫子去镇上办事儿,聂洋也没任务,他就躺在廊下浅眠偷了个懒。
等他睁开眼,天边已是红霞满天。
夫子坐在一旁瞧他,你来这里也有一月多了,如今还不知你名字。
聂洋道,小子姓聂,单名一个洋字。
这一世的父母早死,他们也没来得及取名字,聂洋也不知他们姓氏,干脆就沿用前世的。
聂洋?洋者,多也。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夫子笑道,倒是一副极好的景象。
顿了顿,夫子问他,你还有其他家人?聂洋怔了一下,摇摇头,没有……他已是孤家寡人、众叛亲离,哪里还有什么家人。
方才听你梦中呢喃‘聂清’,还以为是你在世的亲人。
夫子惋惜道,你的天赋极好,若是家里肯供你读书,日后还能在官场上博个前程。
不说光宗耀祖,至少也能衣食无忧。
当夫子说出聂清二字的时候,聂洋的脸色刷得全白了,毫无血色。
自从他醒来,一直为生活而奔波,夜深人静之时也克制自己去不想前世的事情。
未料到……他居然在梦中呓语了?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多谢夫子关心,小子很好,只是骤然想起堂兄,心里很是难过。
不知夫子脑补了什么,望向聂洋的眼神更添几分怜悯。
第1661章 【番外慎订,聂洋、聂清篇(下)】春去秋来,寒暑易节。
聂洋外表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内芯却是个心机深沉的成人。
他一面帮着夫子打理私塾,一面鲸吞龙吸般汲取这个时代的知识。
夫子看在眼里也没阻拦,偶尔还会指点聂洋。
在他眼中,聂洋注定是个不凡的人,往后若有好前程,自己也能受益。
聂洋满十岁那年,夫子建议他参加童生试碰碰运气。
童生试分为县试、府试和院试三个阶段,若能考中,以后每月还能领到公家粮食用以糊口。
哪怕不能更进一步,但也比普通人好太多。
聂洋谦逊道,小子根基还浅薄,怕是考不中的。
夫子道,童生试并没有你想得那么难,依你目前的功底,多半是没有问题的。
参加童生试需要办理复杂的手续,夫子让他安心复习,亲自跑动跑西办好了一应手续。
聂洋在一旁瞧着,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惆怅。
不论是聂清还是这位夫子,他们都不知道真正的聂洋是个什么狗屁倒灶的货色。
夫子借了聂洋些许银钱,让他搭了顺风车赶路去参加童生试。
正如夫子所料,童生试的难度不高,对聂洋来说没有丝毫挑战性。
第一次参加考试就考中成了禀生,同时成了那一届年纪最小的一个,还传出天才之名。
聂洋有了禀生待遇,生活好了不少,他照旧待在私塾讨生活,每日匀出更多的时间学习。
静心备考数年,聂洋十六岁参加秋闱乡试,中解元,之后又参加春闱,中会元,殿试表现极佳,皇帝又有心成全连中三元的佳话,借此敲打朝中党派之争,聂洋便由榜眼提到了状元。
未达弱冠却是连中三元,一时间聂洋身价水涨船高,拉拢他的势力络绎不绝。
外人都以为聂洋会因此飘了,谁知这位小小的状元郎沉得住气,行事作风极有大家风范,若是将他丢入京中权贵堆了,光看气质还真看不出聂洋曾是一届乞儿,更像是天生富贵人。
聂洋没有飘,那是因为他很清楚,状元只是拿到进入官场的入场券,绝非终点直达券。
日后能爬到什么高度,掌控多少权利,全看他往后的经营。
琼林宴上,多少人想看看这位未及弱冠的状元郎生得什么模样。
聂洋面上端着清河无害的笑,游走权贵之间仍旧游刃有余,一举一动哪里像是寒窗苦读的书呆子,更像是长袖善舞的官场老手。
殿试之前,聂洋已经想尽办法探听朝中局势。
当今皇帝姓聂,太康元年即位已是三十二岁,膝下有五子三女,前头四位皇子已经及冠成年,唯独五皇子同时也是元后所出的皇太子还未弱冠,数一数,他还比聂洋年长半岁。
数年前元后病逝,皇帝又有意打压元后娘家镇国公一脉,再加上四位年长的皇子成年后接连入朝办事儿,隐隐有围攻皇太子之势。
皇太子只是帝国储君,一应享受仅比皇帝低了一筹。
不过,终究不是皇帝,还有性命之忧。
聂洋面上浅笑,心里却算计哪位皇子更有优势。
不过他的满腹算计还是落空了,当他听到那位皇太子的名讳之后。
聂清……居然是聂清!聂洋甚为诧异,手中一颤,酒水漾了出去。
琼林宴开始之后,皇帝、太子和其余四位皇子接连出现,聂洋的面色更是翻来覆去地变。
无他,那位皇太子的面孔、身形、谈吐气质与他前世的堂兄聂清几乎别无二致!不同的是,自家堂兄聂清是个光风霁月的雅儒,一如皎洁朗月,唇角始终挂着浅笑,一举一动皆是士族贵子的楷模。
眼前这位皇太子固然相似,但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浅浅的郁色。
聂洋按捺狂跳的心脏,维持呼吸平顺,余光却不忍从皇太子身上挪开。
为何会如此相似?莫非皇太子是堂兄聂清转世不成?倒也有可能,聂清生来富贵,不行恶事,转生到帝王家当个皇太子也是理所应当的。
聂洋紧张吞咽,藏在袖中的双手不停冒着热汗,手指几乎要纠结成一团。
堂兄聂洋在口中呢喃一声,眼眶泛起了水汽。
旁人只当他年纪小,不胜酒力,打趣几句便将注意力放在榜眼探花身上。
琼林宴中途,聂洋瞥见皇太子起身离席,他也寻了个借口跟了上去,然后被人堵了个正着。
状元郎怎么来这里了?皇太子露出怀疑的目光,眼底流动的警惕却让聂洋瞬间清醒过来他不是聂清!不,应该说他不是自己认识的聂清。
聂洋心下转了几圈,面上却露出窘迫的神色,他垂头低声道,臣……不胜酒力,方才喝得有些多了,但又找不到更衣的地方,不好询问,这才……咳,还请殿下原谅臣的失礼。
皇太子的脸色缓和下来,这也怪聂洋生得过于无害,让人提不起警惕心。
兴许是冥冥中的孽缘,聂洋这一世的模样与上一世长得一模一样,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展现自己无害的一面。
皇太子听后面色缓和,唤来宫娥给聂洋领路。
聂洋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心尖流淌着说不出的酸胀。
前世亏欠那么多,今生可否一一偿还呢?琼林宴结束,聂洋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掌修国史、修实录、记载皇帝王言行,简单来说就是个秘书。
这个位置对于出身不好的聂洋来说,起点还算高。
若是不努力,大概一辈子都蹲在这个位置上,若是做得好,博得圣心,那么这个位置的作用和权利可就不小了。
事实上,以前也不是没有状元郎当一辈子从六品的记录。
科举只是门票,入了这个官场,最后能爬到什么高度,还是看个人本事。
聂洋笑着眯起了眼,丁点儿不担心自己的未来。
尽管聂清说他性情不好,但不得不承认,他这种性格的人才能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
相较之下,反而是那位皇太子更让他在意。
聂清……聂洋口中喃喃一声,眸光闪过一丝坚定。
不管这位皇太子是不是堂兄转世,他都要辅佐对方登上帝位,如此……兴许能两不相欠了。
聂洋的性格为官场而生,或者说,他天生就该吃这碗饭。
仅仅用了半年的时间就摸透了帝王心思,一跃成为天子比较信任的近臣,前途不可限量。
朝中权贵试图拉拢这位新贵,四位成年皇子也试图向他伸出橄榄枝。
聂洋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给出肯定回复,老老实实做好本分工作。
因为当了翰林院修撰,聂洋与皇太子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因为年纪相近,话题也比旁人多一些,偶尔也能说得上话。
一番接触,聂洋对这位皇太子的地位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一言而弊之,不容乐观。
元后生死,母族又被接连打压,四位年长的皇兄步步紧逼,皇帝对太子的态度也越发暧昧不明……这么一个四面楚歌的处境,莫说是这位皇太子,随便换个人都要被逼得精神暴躁。
聂洋等着皇太子招揽自己,结果等了大半年,人家连个屁都没放。
他实在等不下去了,聂洋便主动出击,暗示聂清阵营问题。
皇太子懵了一下,温和笑道,听闻宗溢接连婉拒了四位皇兄,孤还好奇呢,猜测宗溢有其他打算,例如一心效忠父皇……却不料,宗溢原来属意孤?孤如今的境况,怕是让你失望。
皇太子毕竟是储君,各方面十分优秀,在聂洋看来与自家堂兄几无差别。
若非周遭情景提醒他,他都要以为二人回到了上一世。
聂洋心中微动,没想到皇太子对自个儿的处境这么清楚。
既然如此,为何他不想办法自救呢?在聂洋看来,皇太子最近的姿态有些消极应对的意味。
殿下此言差矣。
您是太子,元后嫡子,天下储君,名正言顺的继承者。
聂洋一字一句道,只要殿下沉得住气,一心为君、为父、为朝堂、为百姓,四位皇子如何越得过您?这不是消极抵抗,这叫以不变应万变、不争便是争。
聂清心头涌出阵阵暖流,目光写满了罕有的诚恳。
太傅外公他们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那时候……孤觉得心烦意乱,根本听不进去。
宗溢说这话,孤听了却有另一种体验。
当皇太子与他目光相对,恍惚中有些难言的熟悉感。
明明他和这位翰林院修撰没有频繁接触,但却下意识信任对方,仿佛前世故人一般。
殿下若是关注夺嫡之争,反倒落了下乘。
聂洋道,您是储君,这是您天生就拥有的,哪里需要与几位皇子争闹不休?不妨多看看这个天下、百姓、民生,这是为帝者的心胸,臣以为……陛下兴许也是借此磨砺您。
外戚势大,如今能助殿下,日后反而成了妨碍……皇太子眉头一蹙,露出几分怒色。
聂洋,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挑拨他与母族关系?聂洋道,心知肚明。
皇太子道,那你还敢说?聂洋道,有些话,明知不可说但也要说。
臣一心侍君,您是正统,自然也要为您打算。
皇太子噎住了,但不可否认,聂洋的一番话一扫近些年的焦躁,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不知为何……皇太子深深看了一眼聂清,孤有种感觉,你似乎透着孤,看着什么人。
聂洋的笑容艰涩几分,为难地道,臣说句冒犯的话,臣有位堂兄,他也叫‘清’。
去岁琼林宴,臣乍听殿下名讳,一时忍耐不住……因此,臣对殿下才觉得格外亲近,还请殿下原谅。
皇太子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抬手将作揖致歉的聂洋扶起来。
倒不是什么大事。
皇太子道,你堂兄如今在哪儿?聂洋道,臣犯了错事,堂兄不幸早夭。
临终前与臣说‘恩断义绝,黄泉路上不复相见’。
皇太子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反而很好奇聂洋做了什么错事,使得堂兄说出这等狠话。
不……并非堂兄的错。
臣虽问心无愧,但与堂兄而言,确实是罪不可赦……宗溢倒像是个女子,这般就哭了?大概是说开了,皇太子对聂洋的态度温和了许多。
聂洋这才惊愕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落泪了,顿时生出几分羞赧,其实……不瞒宗溢,孤初见宗溢的时候,隐隐也有些熟悉的感觉。
聂洋一听,惊愕地睁圆了眼睛。
不论这位皇太子说的是真是假,聂洋都决定将筹码全部押在他的身上。
随着皇帝年事渐高,朝中夺嫡之争越发严峻,聂洋趁着这股妖风扶摇直上,官途一路通畅,晋升速度之快,简直跟坐了火箭一样,年纪轻轻便坐上元辅的位置,文官之首。
他与皇太子关系虽好,但也仅限于私交,政治上该怼还是怼,看得文武百官一脸雾水。
皇太子存在感依旧很低,地位看似摇摇欲坠,老皇帝始终没有流露出废立的意思。
他没急,反而是四位年长的皇子急了。
聂洋冷笑着围观,暗中策划布局,让掌控兵权的大皇子频出昏招,诬陷……唔,倒也不能说是诬陷,这位皇长子的确有逼宫的念头,聂洋不过是将他的念头具象化,付诸实际罢了。
二皇子督考科举,聂洋便在那一年爆出一桩影响极大的考场舞弊案,顺利将其撸了下去。
三皇子是贵妃之子,后宫前朝都有分量,聂洋便从贵妃母族着手。
这世上只有没找到的污点,没有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高门显贵。
四皇子就更加简单了,聂洋本身就是奥斯卡影帝,如何看不出这位四皇子看似不争,其实心思深沉,算计颇多?对于同类,聂洋同样不会手下留情。
区区几年时间就将几位皇子都斗了下去。
他在前面将政敌铲除了,皇太子聂清在后面给他料理尾巴,免得被老皇帝发现。
过了两年,老皇帝禅位皇太子,朝野震动,聂洋也懵了。
登基前夕,老皇帝意味深长瞧了他一眼,皇太子却问聂清对未来可有什么畅想。
聂洋思索良久。
一则,位极人臣。
二则,黄泉路上堵了堂兄。
他说黄泉路上不复相见,可我偏要见上一面。
聂洋望着对方的眼,淡淡道,不管他认不认,欠他的,我还清了。
皇太子哑然失笑,若是他不认呢?赖账。
亦或者……聂洋温吞道,他不认,那就纠缠到下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