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果然不曾食言,三日后便招了尚在落霞、以及离落霞不远的各路朋友来家里一叙。
裴家少爷交朋友向来不拘身份地位,因此这日来裴府上的既有佩着剑的游侠,打着扇的书生,也有穿着羊皮袄的樵夫,裹着狐狸毛的冷面富商,总之一句话,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安晴今日也是着意打扮,穿了一身簇新的红地洒金曲裾,髻上顶了支足金蝴蝶大钗,额上还攒了圈白狐毛的抹额,显得热闹又不失贵气。
裴靖望着她舔舔嘴唇,低着头开始扳手指头。
安晴懂他意思,不由红着脸轻拍他一下,娇嗔道:有什么好算的!你的朋友都快到了吧,还不去花厅陪着?裴靖愁眉苦脸:我说媳妇,四个月怎么还没到啊!为夫真怕到时候一个不小心,将你囫囵吞了下去……安晴脸上红晕更胜,忙往外推他: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快出去陪着!裴靖不敢乱动,任她推到门边才转身低语着同她打商量:要不阳儿晚上……帮我一把?回答他的是狠狠摔上的帘子。
裴靖也不恼,只嘻嘻笑着将他的请求定了性:不说话就是默许了哦!说罢也怕安晴真的生气了,忙又加上一句,我去啦,你待会来呀!便溜之大吉。
嘁,这么多年了都没个长进,惹了事便跑!安晴笑了半晌,不由又想起他那句话来,一时间又是生气又是期待,脸上竟也烧得更加厉害了。
她心中一紧,忙深深呼吸,将那股子无名的火压了下去,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方在脸上调出个得体的微笑来,而后叫进含夏,搭着她手臂也出了屋子。
花厅中,十几个爷们围着圆桌,挤挤挨挨地坐在一道,桌子中间正正摆了个黄铜的火锅,围着锅子摆了各种鲜亮的涮锅菜,以及时鲜的下酒菜,俱是做得十分可人,叫人看了便食指大动。
安晴一出现,众位汉子便大声叫嚷起来,又朗声笑道:嫂子/弟妹可来了,多谢嫂子/弟妹热情款待!因称呼不一,所以听着嘈杂得很,也听不出各人到底说了什么,但也因此而更觉热闹。
安晴笑盈盈地走到裴靖身边,倒了杯茶团团敬道:承蒙各位赏光,今日齐聚裴家,令我夫妇能够补上婚宴那日的遗憾。
各位是裴靖的兄弟,也便是裴家的座上宾,今日我以茶代酒,敬各位大哥一杯!说罢将那热茶一饮而尽。
果然有个莽汉拍着桌子笑道:妹子既是要补上成亲那日的喜酒,现在又怎的能以茶代酒呢?咱们哥儿几个虽没存着灌你的心思,但是这一杯酒总要赏光吧?裴靖毫不顾忌地挽着安晴的腰,嘿嘿笑道:对不住了,今日我家这口子还就真的一口酒都喝不了了。
——我快当爹啦,都快三个月喽!举座哗然,众位大汉呆了半晌便又是拍桌子又是敲碗,笑得十分欢腾:这可好,双喜临门,既补了婚宴,说不得满月酒也要提前请了吧?哈哈老弟,竟是你拔了头筹啦!还是那穿狐狸毛、长了一双狐狸眼的商人先反应过来,亲自将椅子搬来笑道:弟妹快坐!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可不兴站太久!待安晴道了谢坐下,那狐狸又从袖中掏出块洁白剔透的鲤鱼形玉佩来,笑道,今日没想着竟遇上这等喜事,匆忙间,哥哥也准备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来,浑身上下也只有这块玉佩勉强拿得出手。
弟妹不要嫌弃,戴在身上,权当是压惊辟邪罢!安晴任是对玉一类不甚精通也看得出来,这块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籽料,可不是勉强拿得出手的,怕是做大户人家的聘礼都是使得的。
忙笑着推辞道:大哥的心意我领了,然而小孩娇贵不得,更何况现下还没出生,大哥便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不是折煞他了么!我可不敢收呀!那富商闻言狐狸眼一眯,伸着手不快道:我跟裴靖虽然一年统见不上一面,但我俩间的哥们义气又岂是一块玉能代表得了的!现下他有了娃娃,我送一座玉山都是使得的,弟妹怎么就不敢收了!竟是转眼就要发火。
裴靖忙推她:胡哥儿给你你就拿着,只当是给你的不就不会折煞了?这狐狸眼还当真姓胡了。
裴靖既这样说,安晴便也只得收下,含笑欠身道谢:多谢胡大哥。
她这一收下,便又有人送上扇坠手串等物,安晴都含笑一一收了。
在座的一时拿不出来礼物的也不觉着尴尬,俱都笑道:妹子别急,待满月时我们再带来大礼捧场。
安晴忙笑道:众位哥哥肯来吃一杯水酒已是这孩子莫大的福分了,若众家哥哥日后肯多拉拔这孩子一二,倒比送什么东西都贴心!众人轰然叫好,狐狸眼也转怒为喜,呵呵笑道:我说裴靖,要是弟妹一举得男,莫要找我,要是她生了个女孩儿,像你的话,也莫要找我,像弟妹的话,我便说什么也要来当她干爹!说着狐狸眼一眯,略带威胁地扫过全桌,哪个敢跟我争,别怪我胡七不客气!众人齐齐大笑,纷纷道:不争不争,哪个不知道你最喜欢女娃!裴靖拍拍他肩膀,颇赞许地点头: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胡七竟还不领情:脏手拿开,你一个大男人,做什么同我动手动脚!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几句话下来,安晴发现裴靖的哥们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大家分开时恐怕还都算是克己复礼人五人六,但是凑在一起时就十分的不拘小节,鄙视成规。
于是她便也入乡随俗,有什么便说什么,过不多时便与几位打成了一片。
酒过三巡,一位看起来像是渔夫的大汉拍着裴靖的肩笑道:好!老弟,你的眼光着实不错!又冲安晴眨眨眼睛,妹子,要是你受了什么委屈,就使人去九曲桥下永醇酒肆叫我一声,我叫冯开,哥哥来替你收拾他!说完扭头冲众人嚷道:都给我听清楚了,以后都想着些,裴靖已经是有了老婆孩子的人啦,莫要再扯着他去疯!大家闻言哈哈大笑,俱答应道:知道啦,弟妹/嫂子放心,我们定会看着他,不叫他在外头胡来!安晴含笑谢过,并不多说什么推诿解释的话,又对着冯开含笑点头致谢。
冯开笑着眨眨眼,仰头又灌下一杯酒。
别看这汉子生的粗野,竟还有副玲珑心肠!因大家都爽利的很,这顿饭便也理所当然地宾主尽欢。
一边吃着,裴靖一边将在座的十几人一一介绍给了安晴。
安晴俱是含笑招呼,又用心记下。
待酒菜吃得差不多时,丫鬟们便撤下酒席,再端上香茶暖炉,铜盆毛巾。
安晴笑看了裴靖一眼,裴靖会意,笑道:我妻舅近日带回家一只新熬的海东青,咱都去看看热闹啊?众人自然连声说好,纷纷离席向园子里走去。
一位游侠打扮的人落在了后头。
安晴便也不急着过去,待丫鬟下去准备果书后,便含笑招呼:杨大哥。
那人转身冷冷地看着她,半晌方开口道:恭喜。
不敢。
恕我有孕在身,不敢离杨大哥太近。
安晴含笑欠身,又看着他身后的竹筒,意有所指。
——这人竹筒里装着蛇,按理说蛇入冬即该冬眠,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那蛇时不时便从竹筒中探出半个脑袋来嘶嘶几声,而后也不用人赶,便又乖乖缩回去,端的是吓人得紧。
她也不知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只猜丹枫的相公那日怕就是拜他所赐,中了蛇毒。
那姓杨的点点头,依旧冷冷道:我祝你和裴靖百子千孙,……以前的事,是我不对。
语气虽然不太情愿,然而安晴却从他僵硬的面容里捕捉到了一丝愧疚。
当真是他!她早便觉得卖艺那位花姓姑娘来得蹊跷了,就算裴靖那晚将大氅落在了翰穆尔店中,但他们店里又不是没有乖觉的人在,怎会让一个陌生女人从裴靖常住的厢房里拿出半点东西来?说不得还是有人乐见其成,背后推了一把。
方才她在席上便看出他有些不对了,大家听她有喜了,都是满脸的惊喜,只他,震惊之后面上便隐隐透出丝悔恨来。
待到冯开提点众人莫要再缠着裴靖疯闹时,他面上便再次显出点愧疚。
愧疚他平白打搅了他们夫妻间的和睦么?如此想来,这位杨大哥似乎还当真是有一些苦衷的。
安晴缓缓摇头:过去便都过去了,裴靖那边我也不会多说,只盼大哥别再做这些个损人不利己的行径,也省得裴靖徒失了一名挚友,惹得他暗地伤心难过。
他眼中光芒一暗,继而低头轻声道:我知道了……说罢转身要走。
大哥难道不愿解释一二?安晴挑了挑眉毛,不是为他,她总要寻个理由,好教自己心情平静,省得牵累腹中胎儿。
他顿住脚步:当哥哥的,任是知道妹子中意了一个多么不该中意的人,说不得也要为她努力一二的。
弟妹放心罢,今日我已看得分明,我回去便会劝她灭了这心思,以后再不会令你二人为难。
说完再次迈步,几步便出了门。
安晴轻呼一口气:但愿如此罢。
事情的起因,竟然又是裴靖在外乱惹桃花!只不知这一份孽债究竟是几年前种下的了。
安晴眯着眼微微地笑,啧,应该怎么惩罚这个乱惹桃花债的家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