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A城的冬天,并不太冷,但总是少见阳光,室内也没有暖气,晚上睡觉前,未若窝在被子里,跟爸妈打电话:妈妈,我都说过了,老板人很好,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只是妈妈仍然不放心:我听你姐姐说,你们老板又单身,又有钱,他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吧?我跟你说,有钱人最不能相信了,没一个是有真心的……未若无可奈何,妈妈是中学语文老师,前两年升了副校长,教育人的本事日益渐长。
不会的,我都做他助理好长时间了,他也没怎么样,我跟他只有公事上的关系。
而且他平时对我不错,只是闷了点,我们平时都没什么话说的。
未若你当心点,话少的人坏心眼更多。
你可不要跟他出去应酬,喝醉了就容易出事了啊。
他从来不要我陪他出去应酬,知道我不能喝的。
妈妈你放心好了。
未若解释着。
就像今天晚上他就出去应酬啦,我不是好好的在床上跟你打电话吗?好好,你自己注意就好。
过年回来想吃什么?未若的妈妈总算换了个话题。
未若躺下说:还有两个月才过年呢,让我慢慢想嘛,到时候给你开个清单好不好?说完了工作,她便恢复了小女儿的神态,开始轻松地东拉西扯着聊天。
做了林霁远一段时间的助理,未若发现,他虽然要求高,但是总有道理,倒很少刻意刁难,而且,她也揣摩出了他的习惯,在一直淡定的脸上,要是微拧了眉头,就已经是不满,要是轻轻点头,就说明他相当满意,若是他笑起来,那简直是心底里乐开了花。
她暗自庆幸,还好两年的空姐不是白当的,她看人心思,迎合别人心理的本事,到底还是练出来了一些。
陆晔钧曾经八卦地提过,林霁远无意中透露,未若是他有史以来,最聪明,最体贴的助理。
最聪明,未若没觉得,她不过是小心翼翼地琢磨着他的喜好而已。
最体贴,未若只觉得有些迷茫,这些,不就是她应该做的吗?只是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跟林霁远,已经过了刚开始那略显尴尬的磨合期,现在的一切,都已经迈上正规,他们像所有的老板和助理一样,默默地发展出了那点默契的感觉,至少,她现在看见他,再也不会怕,不会慌乱了。
自从林霁远给了她那个黄金车位,她便常常开车上班,尤其是现在天气越来越冷,在清晨的寒风中走到离家十分钟远的地铁站,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这种时候,未若就觉得,林霁远真是个体贴的好老板,除了不会跟她笑眯眯地打哈哈,总是沉默着,偶而还会用冻得死人的眼光看看她,几乎也没什么缺点。
她下了车,走到公司旁边的咖啡店,打算买点早饭,这天气实在太冷,她根本爬不起来做早饭,只好在楼下买个三明治或者蛋糕。
刚推门进去,就看见林霁远拿着杯子准备出来。
林总,这么巧?她颇有些惊诧,已经八点多了,对她来说时间尚早,可林霁远几乎从来没有这么晚才到公司过。
嗯,今天起晚了点。
林霁远点点头。
他的脸色有些憔悴,眼神也充满了疲惫。
未若反应过来,前一天晚上,他去请政府的人吃饭,要求人家审批一块建筑用地的事情,估计喝了不少,今天还能来上班,已经很奇迹了。
未若买了咖啡和一块巧克力蛋糕,等找钱的时候,回头看见林霁远就站在门边,大概是等自己一起上去。
他不时地低头,用空着的左手按着太阳穴,一脸不太舒服的样子。
可怜,真是可怜。
这样身不由己的疲于奔命,难怪他笑不出来。
小姐,找您二十二块,请拿好。
服务生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未若的思绪。
未若醒过神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啊,那个,再帮我加一个金枪鱼三明治。
谢谢。
好。
还是算了,给我一个培根三明治好了,要热的。
好,没问题。
电梯里明亮的玻璃门,显得林霁远的脸色更加灰败,虽然站直了身体,仍然掩饰不住那股硬撑着的勉强。
未若拿了刚买的三明治,递到他的面前。
林霁远愣了愣,抬眼看看未若:什么?未若笑了笑,柔声说:不吃早饭就喝咖啡,对胃不好的。
谢谢。
他醒悟过来,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接过那个纸袋。
培根香香的烟熏味,从暖热的三明治里散发出来,很快充斥着整个小小的空间。
未若看着他显得颇为满意的笑容,心底里有一点小小的得意,体贴,做起来一点也不难。
刚开心到一半,未若忽然发现,自己本来戴的手套,忽然不翼而飞,在大衣口袋里翻了翻,没有,低头一想,可能是刚才买东西的时候心急了点,忘在柜台上了。
她找了一圈没找到,便放弃了。
上次在蛋挞店里遇见他,就是自己丢了钥匙,这一次,又丢了手套。
明明在他面前,最需要表现得聪明伶俐,可自己老是稀里糊涂地做错事。
未若看了看镜子里他的身影,暗自觉得,他真有一种让自己束手束脚的气场。
林霁远看她找找东西,又心虚地看看自己,低了头问:什么东西找不到了?手套。
未若乖乖地回答。
今年刚买的,就丢了。
嗯,很正常,我也经常丢手套。
他说完,便看着电梯里的液晶数字屏幕,一脸轻描淡写。
未若无奈地笑笑,他没嘲笑自己,她已经很开心,而他的口气那样温和,那一贯低沉的嗓音,听起来只觉得格外柔软,令她情不自禁地就小声抱怨自己:是啊,我经常这样丢三落四,每年都最少要掉一副呢。
林霁远透过电梯的镜面,看她微笑着自嘲,左边嘴角那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又捏着手里那个还在发热的小纸袋,忽然有点憎恨电梯一贯的高速。
未若到了位子上,刚把东西放下,就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未若。
那声音乍听起来有点陌生,她反应了两秒,才想起来,竟然是曾经那个让她一见钟情的人。
从上次德国回来,她再也没有跟韩苏维联系过。
她说好要让自己忘了他,怎么会联系他。
你好。
未若坐下,沉稳地回答他。
我已经回国了。
韩苏维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
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个饭吧。
未若思考了两秒钟,不去,就是自己还没忘记他。
好。
改天中午吧。
中午出去,时间短,也容易脱身。
那今天中午怎么样?我刚回来,正好也没安排事情。
未若刚想拒绝,转念一想,还是答应了。
那好。
她挂了电话,一个人发呆着想,自己已经多久没有想起他了?似乎很久很久了,久远到,她开始都没有听出来他的声音。
对于这一点,她非常满意。
前尘往事,就让它是前尘往事吧。
回想,是一件浪费精力的事情。
到了中午,未若收拾心情,鼓起勇气,决定要像对一个最普通的旧同学那样,面对韩苏维。
她踌躇了半天,林霁远倒先出来了,站在她面前交待:乔未若,今天中午我跟陆晔钧出去吃饭,会晚点回来,有人找我就让他稍等一下。
嗯。
好的。
未若点点头,在他出去以后不久,也去赴那个约会。
港式茶餐厅里,位子黑压压的一片,即使中间用屏风隔开了,仍然显得格外拥挤,人声鼎沸。
未若在韩苏维面前坐下,觉得他挑的这个地方很合适,即使他们无话可说,也不会显得尴尬。
最近工作的好吗?客套地打完招呼,韩苏维笑着问未若。
挺好的。
未若对着他,竟然能够心如止水,他给她的伤口已经愈合,而他再也不能让她心动。
听说林霁远非常年轻有为啊,我们家还是宏远的供应商,以后肯定还要求你呢。
韩苏维一边给未若倒茶,一边打趣着说。
我哪帮得上什么忙,人微言轻的。
不一定,一进公司就跟总经理出差,多厉害。
他肯定很欣赏你。
未若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容,依旧亲切熟悉,就好像是个普通的朋友那样,打听着她的生活。
于是她也像对一个普通朋友那样,微笑着回答他。
哪有,那次是碰巧,他出去从来不说英文,助理又正好怀孕了。
我只是运气好。
她试着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扯开。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英文说的那么好,偏偏要带人翻译。
未若,这你就不懂了吧。
韩苏维给她夹了个虾饺,不紧不慢地说,就像原来在学校里,帮她讲语法那样。
我听我爸说过,就算他会英语,出去也不轻易讲,一个是自己说错了话会下不来台,要是有翻译的话,就可以怪在翻译的头上,说是他没翻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有时候对着对手不好发火,就可以把火气发在翻译身上啊,气氛不就没那么僵了。
未若愣了一愣。
她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竟然解释出这么一堆。
也难怪,他一向精明,家里的生意,在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接手一部分,知道这些,毫不奇怪。
她低了头,下意识地小声说:林总倒是从来没有骂过我,也没有说过我翻得不对。
她一直以为翻译不过是最简单的任务,没想到还藏了那么多惊心动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路顺利地过来的。
说明你优秀啊。
韩苏维笑笑说。
我听我爸说,林霁远一向阴阳怪气,话虽然少,但是骂起人来从来不给面子。
你要当心啊,别被他当枪使。
怎么会,林总对我挺好的。
他也没有阴阳怪气,只是有时候太忙了,心情会不太好而已。
未若下意识地挑起眉毛袒护自己的老板,没有意识到她的声音已经大了两分。
好好,林霁远给你的工资肯定很高……韩苏维笑着换了个话题。
这顿饭,未若吃的并不沉重,她回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竟然多出来一个朋友,那样海阔天空的感觉,比原来一味的恨他怨他又忘不了他,不知道好多少倍。
林霁远很晚才吃完饭回来,陆晔钧跟着他到门口,说了两句话,拿了点东西,出来的时候,诡秘地对未若笑笑:中午跟谁吃饭呢?相谈甚欢啊。
未若脸一红,这样都能被老板碰上,运气也太差了点。
她已经跟陆晔钧很熟,有时也能没大没小的开玩笑了。
陆总你别胡说,他真的就是一个普通朋友,什么关系也没有的。
陆晔钧意味深长地笑笑:是啊,当然是普通朋友。
要不怎么会告别的时候连个拥抱也没有呢。
这也被你们看见了?未若跳脚。
陆晔钧高深莫测地转身离去,丢给未若一个背影。
下班前,未若照例进了林霁远的办公室,跟他汇报明天的日程。
他闭了眼睛靠在椅背上,早晨出来就掩饰不住的疲态,一直持续到现在。
听完日程,他还是闭着眼睛问:晚上的游泳池帮我订好了吧。
订好了。
明明是已经固定下来,每个星期要去两次的地方,还要每次都打电话确认,未若已经习惯了他的认真。
不过……她看了看他的脸色,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林霁远立刻睁开眼睛问。
未若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林总你今天这么辛苦,还要去游泳?不光他的脸上,他全身上下,处处都散发着一股疲惫透了的感觉,今天连走路,都比平时更慢了。
林霁远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从来没有人对他的决定提出过异议,尤其是她,她一直对他言听计从,即使有时候他自己都发现自己挑剔的过分,她却从来没有不满,只是默默地点头,再默默地重新做一遍。
她低了头,眼神闪烁,明显是不敢再看自己,大概还是怕他的,刚才也一定是鼓足了勇气,才来关心他,劝他不要去游泳。
林霁远只觉得心底里有一块空洞,慢慢地被什么东西填充着,就好像一团暖暖的光亮,映照着整个胸膛。
嗯,我会早点回去。
他压低了声音说完,看见她抬头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未若转身,刚走到一半,听见他又在叫自己。
乔未若。
他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从来不像公司里其他很多人那样,叫她小乔。
啊?她回过头来,看见他站起来,慢慢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地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发现他手里拿了一个扁扁的纸盒,走过来递给她。
打开。
他仍然是用有一点点命令的口吻跟她说话。
未若懵 懵 懂 懂地打开,看见盒子里是一副手套,细致的黑色小羊皮,边缘上有一圈茸茸的雪白的兔毛,就随着她的呼吸,轻微地颤着,好像一只柔软的小手,撩拨着她的心弦。
她抬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霁远看她有些惶恐,又有些惊喜的表情,低头说:老板送你的东西,总不会再弄丢了吧。
谢谢。
未若道完谢,看见他只是点了点头,并不打算再说什么,办公室里的暖气,熏得人口干舌燥,未若于是便落荒而逃。
把手套戴在手上的一瞬间,未若觉得那手套柔软非常,又温暖非常,也觉得心底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慢慢的晕开来,如同一个几乎毫不可见的细小雨滴,在一池平静的湖水中,漾起了一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