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恒轻笑了一声:贺逍, 无论我用什么办法, 有一点——你是我的顾问。
如果你透露了不该说的,我会告诉别人, 这些都是你替我拿到的。
贺逍愣在那里。
如果你真的想替我做点什么, 不如去一趟医院, 帮我看看你那位老同事洛衍纸。
我听说他眼睛看不见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高恒笑了笑。
他的眼底,是对贺逍的轻视。
既然这样,我就好好当一个摆设吧。
贺逍淡淡地回答了一声, 转身就离开了。
这天下午,贺逍就去了一趟医院。
当他来到医院病房里,就看见洛衍纸坐在椅子上, 向后仰着脑袋。
周夏就站在他的身后,正在替他剃胡子。
夏夏,你泡泡是不是挤多了?你别说话好不好?妨碍我操作!周夏用力捏了一下洛衍之的鼻子。
洛衍之眯着眼睛,病房的窗开着, 日光倾斜着落在地面上,暖洋洋的,就连洛衍之的表情也是慵懒而享受的。
门外的贺逍淡淡地笑了,他揣着口袋安静地等待着,一点也不想打扰此刻的画面。
周夏好不容易把洛衍之的胡子剃干净,用毛巾把剩下的泡泡都擦掉, 洛衍之立刻就抱住她。
现在不会扎到你了, 亲一下呗?不要。
周夏笑着在他的额头上摁了一下, 起来,去洗脸。
洛衍之起了身,周夏拉着他的手,带着他走向洗手间。
路上,洛衍之不小心踢到了椅子,周夏立刻转身问他:你怎么样了?伤到哪里了?脚趾头!要不然你亲一下?原本还有点心疼的周夏,立刻表情就变了。
亲你个头!亲我的头也可以啊!周夏把洛衍之给摁进了洗手间里。
等到周夏把洛衍之的脸给洗干净了,贺逍才敲了敲病房的门,吸引了洛衍之和周夏的注意力。
周夏是惊讶的,她没有想到贺逍会到访。
贺先生?请进!贺逍淡淡地笑了一下,走了进来。
我听说你眼睛看不见了,但我看你现在这样子,到底是装的呢?还是心理素质太强大?洛衍之乐了: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来看我呢?哦?贺逍很有兴致地点了点头,你还会期待我来看你?我是期待,高恒什么时候派你来探听虚实。
他肯定想要知道我是真的看不见了,还是装的。
洛衍之拍了拍周夏的手背。
周夏了然地说:正好有贺先生看着你,我可以回家给你带两件换洗衣服来。
好。
周夏知道洛衍之并不是有秘密不肯对她说,而是当她在现场的时候,有些话贺逍可能就不会说了。
等到周夏走出去了,贺逍才淡然开口:没错,是高恒让我来看看你的情况。
那你现在看到了。
洛衍之摊了摊手。
你跟我从前认识的那个洛衍之不一样了。
贺逍说。
哪里不一样了?以前你在CAC失误的时候,你虽然很少抱怨,而是不断做着你可以做的事情,寻找着机会向克利文先生证明自己,但是我一直都有观察你。
你很焦虑,也很不安。
你担心自己的付出没有回报,担心自己的那个机会一直不会到来,也担心跌倒了没机会爬起来。
没想到,我那么落魄的时候,你都没忽略我。
现在呢?现在的你,一点都没有失明的不安。
因为失明,在我看来比失败更严重。
你没有听说吗?我只是颅内有淤血,我的视觉是可以恢复的。
而且现在我已经可以感觉到光线了,说明情况良好。
洛衍之摊了摊手。
但是你很享受你的失明时光。
你并非仅仅在等待恢复。
洛衍之顿了顿,他撑着下巴,望向窗口,似乎在追逐着光线。
贺逍,在我知道自己看不见的那一瞬,我是很恐惧的。
我不仅仅害怕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我更害怕我努力得到的一切全部都会失去。
但是真的只有一瞬而已。
你这简直不符合人类的心理状态。
如果是我,我会崩溃。
贺逍回答。
你又开始观察评估我了。
我说只有一瞬,是因为我感觉到了周夏握着我的手,她比我更加惶恐和害怕。
她很害怕我会一蹶不振,更加害怕会失去我。
当我知道有个人比我自己都更需要我的时候,就没有那么恐惧了。
洛衍之用很平静的声音回答。
周夏真的比任何一个心理医生都管用啊。
她只对我管用。
我恐惧,她会比我更恐惧。
我害怕,她会比我更害怕。
我很清楚,所有我的负面情绪,在她那里都会成倍递增。
更何况医生说我只是暂时性的失明而已。
我听人说,看不见的时候,其他的感官也会变得更敏锐。
不知道在你这里是不是也这样?洛衍之笑了,他靠近贺逍,眯着眼睛的样子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我虽然看不见你的表情,只能听见你的声音,但是我却知道你在羡慕我。
你很清楚无论你能看透多少人的心,获得多少成功,都不及一个全身心信赖你,而你又信赖着她的人。
我……我总是习惯于……揭穿别人的谎话。
其实很多时候别人的谎话无伤大雅,要么是为了安慰自己,要么是为了不伤害别人。
但我还是习惯于戳穿。
贺逍笑了。
你肯定总是很不给面子的戳穿高恒,他现在铁定晾着你了。
洛衍之笑的幸灾乐祸。
被晾着也好,有些事情我不知道、不参与,反而是对自己也是对CAC的一种保护。
喂,贺逍……我给你一个可行的建议怎么样?什么建议?如果你见到了朋友圈里那个老同学,在你揭穿她的谎话之前,试着把她的谎话变成事实,怎么样?洛衍之说。
贺逍顿了顿,然后笑了:原来还可以这样操作呢。
当然可以啊。
两人聊了一会儿,周夏就带着给洛衍之换洗的衣服回来了。
贺逍起身准备离开,周夏特地送他去电梯口。
医生有说他多久可以复明吗?没有。
但是我们这边预约了美国的一家医院,我打算陪他过去看看。
周夏说。
贺逍皱了皱眉头:睿帆不是正在和汉能集团谈收购吗?他都这个样子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周夏耸了耸肩膀。
就当度假和休息好了。
他难得不算计,让脑袋和眼睛都休息。
周夏低下头来笑了笑,露出了那两颗小虎牙。
贺逍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在游轮上见到她的时候,她一跃而下跳进水里。
永远义无反顾。
她做下的决定是这样,她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知道吗,你和洛衍之很像。
我和他像?周夏笑了,我哪里和他像了啊!你们都很克制。
我说的克制,是指你们都知道界限在哪里。
你们知道怎样保护自己所拥有的,然后才去追求远处的目标。
如果说洛衍之知道保护自己所拥有的,那他之前在CAC,怎么会那么多次差点一无所有啊。
那是因为在他看来,那些都是身外之物。
贺逍走进了电梯,转过身来又说了一句,但你不是。
周夏还想说什么,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为了准备去美国,周夏一个人收拾着他们两个人的行李。
洛衍之也暂时出了院,他坐在沙发上,就听见周夏一边在忙碌着,一边问他。
这个剃须刀要不要带上?嗯,带上。
你要带几条毛巾?两条应该够了。
那我还是多给你准备两条!洛衍之站起身来,朝着周夏忙碌的方向走过去,一不小心就被地上的行李箱给绊倒,重重地摔了下去。
周夏一听见声响,就赶了过来,把他扶了起来。
你要不要紧啊?有没有摔疼啊?别看洛衍之长胳膊长腿的,这么摔一下,周夏生怕给摔折了。
他单手撑在地上,还好膝盖正好跪进行李箱里了,这要是在地板上摔一下,周夏觉得自己会心疼死。
没有,就是给吓了一下。
周夏把他扶回了沙发上,蹲在他的面前,给他揉手掌。
你如果要找我,就叫我过来啊。
你看,这样就摔着了。
周夏很认真地给他吹了吹。
洛衍之忽然笑了:从前都是我哄你,现在变成你把我当成小孩儿来哄了。
周夏刚想要说什么,她一抬头,对上洛衍之的眼睛,她看到了一丝晦涩。
无论这个男人表现的有多么开朗,他是不可能不失落的。
而且,一个人看不见了,肯定也会变的比之前更敏感。
洛衍之,是不是我照顾你,让你觉得很内疚很不好意思呢?有点吧。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之前你让着我,照顾我,说好听话哄我的时候,我可一点都没不好意思。
大概……因为我更爱你一点?周夏笑了:要不是你脑袋受伤,我真的回打你的头。
当然是因为我很自信你爱我,所以才能毫无顾忌地享受你的包容啊。
但你不可能一直包容我的。
如果我一直好不了呢?照顾你,把你当成小孩儿哄,会让我很有成就感。
如果你让我这种成就感延续的时间长一点,我并不介意。
周夏仰着头,哪怕这个男人不能和她对视,她也觉得就这样看着他很有安全感。
她知道,他很难过,他在掩饰着自己对未来的不安。
从前他总是老神在在,步步为营,似乎没什么能让他不安,能让他真的露出受挫的表情。
现在的他,更像个普通的人,一个离她很近的人。
洛衍之,最近你那些让人腻味的好听话都没怎么说过了。
我都不大习惯了。
可能我的视觉影响了我的发挥?那我说一个给你?周夏仰着头,看着他。
她从心底深处崇拜着他,憧憬着他。
当他看不见的时候,她反而可以无所顾忌地用这样的目光看他,不用担心他太得意,也不用顾及他太骄傲。
你说一个给我听?那好啊!洛衍之露出非常有兴致的表情来。
你小时候看过《机器猫》的故事吗?看过啊。
这不是我这代人的童年回忆吗?那你知道机器猫的结局吗?我没看到……长大之后也不关注了。
机器猫陪伴大雄一直到他垂垂老矣。
临终前大雄让机器猫回去属于他的地方。
那机器猫属于哪里?洛衍之问。
机器猫拿出时光机,回到了最初遇到大雄的时候。
周夏笑着对他说,紧紧地扣着他的双手。
洛衍之不可自己地颤了一下,他的思绪被眼前的女孩儿所牵引着,开口问:那你想回到哪里?回到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
周夏说。
我……我那个时候一无所有……嗯,我就是想要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陪在你的身边。
我不想只看见你得意洋洋的表情,不想只看见你的筹划却不知道你怎么学会这些,我不想只留给你一本字典,却从来没在你至关重要的时刻说过一句话。
我想要像机器猫一样,哪怕我的百宝箱里没有一样东西真的能帮到你,我还是想要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跟你在一起。
洛衍之的眼睛在发烫。
他对世界上一切温情脉脉都已经麻木。
因为所有的感情都有可能变成刺入他胸口的尖锐刀刃。
但是周夏不一样。
我喜欢现在的你,自信、神采飞扬、看得到成败算得了人心。
但我也喜欢过去的你,你的失意、你的挫败,你每一个觉得不公平但是却能咬着牙决定站起来的瞬间。
那一刻,如同时间倒流,洛衍之仿佛回到M大,当周夏骑着动力自行车冲向他。
整个世界追随她呼啸狂奔而来。
仿佛从前的所有都是过眼云烟,只有遇见她的那一刻才是他人生真正的起点。
洛衍之抱住了她,他的眼泪溢了出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泪了,没有什么感动他,但是周夏却是那个独一无二把他融化的人。
克利文先生说的真对。
什么?周夏,你是我的铠甲,是我心里的刀鞘。
他紧紧抱着她,就像是要把自己的心脏挤出来全部交给她一样。
这个周末,周夏带着洛衍之前往机场,周扬尘亲自开车送他们。
阿尘,你妈妈还好吗?周夏问。
她还好。
幸好过敏症状发现的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周扬尘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洛衍之。
他很安静地坐在后座上,周扬尘都不大习惯他这样一句话都不说了。
当他们到达大厅,周扬尘特地帮周夏推行李,快要过安检的时候,洛衍之叫住了周扬尘。
阿尘,我有话对你说。
好的!洛衍之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阿尘,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不需要瞒着你,你自己也能猜到了,对吗?周扬尘原本有些不舍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沃达森能在谈判里,先一步把我们睿帆决定要给予汉能科技的优惠条件全部提出来,说明高恒拿到了我们的谈判计划。
洛衍之笑了一下:那你知道是谁给沃达森的吗?我知道。
有可能是我妈妈。
听到这里,周夏也惊呆了。
赵家再怎么样也是睿帆的大股东,赵韵作为赵家的女儿,怎么会背叛睿帆?而且还是她的儿子也属于谈判团队里的一员……等等!你们的意思是婶婶她的过敏是故意的?周夏傻眼了。
医生说,我妈妈是花生过敏。
就因为她对花生过敏,所以我们家里几乎没有任何跟花生有关的东西。
没有花生酱、不用花生油。
她怎么好端端在家里花生过敏了?周扬尘揣着口袋,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她很可能是从我的笔记本电脑里拿走了计划书,然后再以花生过敏为理由,把我留下来。
这样就算睿帆谈判失败了,这个失误也算不到我的头上。
婶婶为什么要这么做?周夏惊呆了。
很简单,为了稳固我的位置。
如果我不去,依照爷爷的信任程度应该会让姐姐你去,一旦谈判失败,姐姐你就要负责了。
但是没想到这次爷爷派了小姑姑去。
我相信你会处理好这件事。
洛衍之在周扬尘的肩膀上摁了一下。
你放心,我会。
周夏拉着洛衍之的手一起走进了安检通道。
她回过头来,看见周扬尘正微笑着挥手向他们道别。
他的笑容里仍旧带着一丝天真的意味,又或者他其实也一直想要天真而简单。
只是,长大本来就是一个离开天真的过程。
拜拜,阿尘。
你是不是很内疚,把阿尘留下来面对这一切?洛衍之问。
有一点点。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和阿尘并没有一起长大,但是你却一直很关心他?说到这里,周夏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和他可没有一见如故。
只是慢慢发现他的可爱,还有……他从前看起来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但其实他很在乎家人。
你看,认同和了解一个人的程度从来和时间无关。
那和什么有关?周夏不自觉笑了。
洛衍之啊洛衍之,你是不是看不见了,就变得多愁善感,决定朝着哲学诗人的方向发展啊?和我们看待事情的角度和看法有关。
周夏下意识握紧了洛衍之的手。
因为她知道,错过洛衍之,她可能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像他一样的人了。
她觉得重要的事,他都觉得重要。
正开车返回的周扬尘,忽然接到了周凌玥的电话。
小姑姑,怎么了?阿尘,我从德国回来了,你来接我一下吧!啊?我才刚从机场出来,你等等,我现在就回去!周扬尘调转方向盘,来到了机场,看见小姑姑周凌玥戴着墨镜,没有化妆,站在大厅门口。
周扬尘开了车,周凌玥坐了进来。
小姑姑,你这个时候应该在谈判团队里面啊!你怎么忽然回国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周凌玥侧过脸去,不发一言。
周扬尘就觉得奇了怪了,宫莫容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别跟我提他。
周凌玥冷冷地开口。
好好好,我不提他……周扬尘单手扯了扯衣领,毕竟小姑姑满身都是低气压。
他把周凌玥送到了她的公寓之后,就立刻打电话向爷爷汇报了这个情况。
爷爷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了。
宫莫容已经向我汇报过了,他和你小姑姑大吵了一架。
你小姑姑就负气回国了。
周扬尘顿了顿,心想小姑姑虽然性子急,有的时候没耐心,但是能让她连谈判都放下,那就一定不是两个谈恋爱的中年人之间的分歧了。
周扬尘挠了挠下巴,忽然又乐了。
天知道这是不是洛衍之提起安排好的一步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