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孟言睡不着觉。
他本该思考案子, 思考聂之文,思考怎么样才能找到线索把杀害银月的混蛋抓起来, 可是他没有。
他在思考一个原本就没有答案的问题:他是谁?他的身体、外貌、性格、喜恶, 全都是钟采蓝一点一滴构建而成, 包括对银月的感情,他过去的一切,都是被她安排好的。
他反感这样的安排, 开始质疑一切是否真的是他想要的。
他怀疑对银月的感情是真还是假, 他怀疑自己喜欢的是不是真正喜欢,讨厌的是不是真正讨厌。
一开始说要接受命运,都是骗人的。
他根本没有接受,他始终在挣扎。
对钟采蓝, 尤其如此。
她创造了他,她把他设定为自己的朋友, 而他也很快就这么做了。
太奇怪了不是吗?一开始他们之间还是有距离的, 她对他付出的比他对她要多得多,这是完全不对等的感情。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他不由自主想要关心她, 她有所隐瞒时,他又感觉到愤怒, 他渴望和她回归一种亲密的联系,当她想要阻断时,他感觉到了痛苦。
这明明应该是一件好事,戒断反应并不可怕, 只要走出去了,就能彻底摆脱。
那为什么他感觉到了惶恐呢?他毁掉了自己对银月的感情,下一个是钟采蓝,再然后呢?为了摆脱阴影,他是不是应该把所有的一切都否决掉?外形是不是应该变成另一个样子,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是不是该掉个头,从前爱过的人都不爱,从前交的朋友都断掉——这样,他就自由了吗?当她安排的所有都被否决,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还是他自己吗?钟采蓝。
黑暗里,周孟言突然问,在你心里,周孟言应该是个怎么样的人?钟采蓝也有心事,压根没睡着,闻言就道:问这个干嘛?我想知道。
钟采蓝道:是个特别好的人,是个不是很擅长交朋友,但很受欢迎的男孩子,也是善恶分明、正直勇敢的男人,腿长腰细,颜正活好……这么吹够了吗?听了这话,周孟言就好像是吃了一颗酸味糖,一入口先是酸涩地不得了,可唾液融化了外层的酸粉,里面就是甜得不得了的糖果……但是听到后面,他就觉得很尴尬了:咳,不用那么夸张。
听爽了就睡觉。
周孟言道:我是想问,如果我变得不是这样了,会怎么样?回答他的是钟采蓝的沉默。
他心中忐忑:你睡了?没有。
黑暗中,响起她的声音,我只是不太明白,你就那么讨厌我对你的设定吗?你不想被我控制,我理解,我放你走,以后你想怎么样我都不会管,可你还觉得不够吗?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孟言有点慌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听出了一丝哽咽。
你就是这个意思。
她平平淡淡道,如果你真的那么讨厌,也不是没有办法,你想知道吗?周孟言的理智告诉他说不才是正确的选择,可鬼使神差的,他问:是什么?你过来。
她坐起身,对他招手,像是要和他咬耳朵。
周孟言头皮发麻,心跳加速,小心翼翼地说:你……你就这么说吧。
那我过来。
周孟言心惊胆战看她走下床,一步步靠近自己,弯下腰,轻轻道:把命还给我。
咚!回答她的是他后脑勺撞到床头柜发出的闷响,周孟言痛得倒吸冷气,但一点没后悔——他不是被钟采蓝的话吓到,她刚才一弯腰,睡衣领口一掉,彻彻底底走光了。
他虽然马上就往后一仰,还撞到了脑袋,可不该看见的都看见了,谁让夜灯就亮在床头柜上方呢。
可钟采蓝好像一点都没发现,她揪住他的衣领,冷冷道:你不要周孟言,你去做别人好了,你把周孟言还给我。
不是,你冷静点。
周孟言手足无措,既不敢碰她(上次已经被打过了),又不敢挪开(摔着了怎么办),冷静点。
钟采蓝道:我很冷静,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你的命,是我给的。
你把命还给我,然后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周孟言被她说得背上都出了冷汗,扶着她的胳膊道:你别生气,你先坐下,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些问题想不明白。
我没生气。
钟采蓝被他拉着重心不稳,只能改换了姿势,半坐在了腿上,你不想要了,就还给我,我要他。
周孟言松了口气,她可总算坐直了!至于要不要他什么的,他决定当做没听到:我在想,如果我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会怎么样?你没有办法变成另一个样子。
她一针见血,除非你现在死了,投胎重来。
我不想死。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你只有遗忘掉这辈子全部的东西,才能变成另一个人。
周孟言心神一颤,可不就是如此么。
他怎么能够真正变成另一个人呢?他的思想,他的性格,他的是非善恶,都早已根深蒂固,是过去的一切成就了现在的他,如果他否认了钟采蓝给他的一切,也就等于是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就再也不是周孟言了。
你说得对。
他低声呢喃,除非我不做我自己了,不然……不然他永远都是周孟言,都是钟采蓝创造的周孟言。
半晌,周孟言轻轻叹气,既有认命的不甘,又有想明白问题的释然:谢谢你。
他把自己的衣领从钟采蓝手里解救出来,不过我不能把我自己给你,我是我自己的。
那你要好好对待他。
钟采蓝不肯松手,不要欺负他。
周孟言:……我为什么要虐待我自己?不过他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你的能力恢复了,你还会放我自由吗?钟采蓝好像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居然开始认真思考了起来,周孟言虽然有九成的把握觉得她会放手,见此还是免不了心惊胆战:大家朋友一场,你不至于那么狠心吧?对我来说,回到原点不是挺好,我的朋友又回来了。
钟采蓝状似认真地说,我为什么要答应?周孟言赶紧道:朋友难道不应该是活的好?钟采蓝皱眉思考:好像也有道理……但我已经习惯原来那样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周孟言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钟采蓝半跪在他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样子看起来是很有压迫感,但是……他冷笑:这样是吧,那就别怪我先下手为强了——你腿是不是麻了?话音刚落,不等钟采蓝反应,他就伸出手,狠狠掐了一把她腰上的软肉,钟采蓝想躲开,可腿动不了,一头栽倒:你干嘛?周孟言挠她痒痒肉,气定神闲:答应不答应?不答应,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答应,别忘了,我现在可好好的呢,作者太太。
钟采蓝手脚并用想要推开他,可这点力气对周孟言而言真的和小鸡仔似的,他一只手就能握住她两只手腕,一条腿就能压住她:你好像不太清楚我们现在的能力差距。
我就不答应,看你能把我怎么办。
钟采蓝恶向胆边生,我就不同意,就不!周孟言也不多说什么:那你就这么躺着吧。
地板又硬又冷,她又被压着不让动,周孟言就不信她能坚持半个小时。
你很幼稚。
答不答应?你就不怕我嘴上答应了,回头反悔?那你先答应来听听。
钟采蓝原本也只是开个玩笑,但到了这地步,她反而倔强起来,就是不同意:那你杀了我吧,我死了,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你以为我是你?动不动就要别人的命?周孟言揶揄她,他当然看出来之前钟采蓝只是气坏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但不可否认,听到她那么珍爱周孟言,他心里有一丢丢的高兴。
钟采蓝冷冷看着他。
钟采蓝,我们和好吧。
他说,从今天起,我学会接受自己,你呢,也不要把我推得那么远,好吗?钟采蓝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你要自由,对吗?你同意了?你要自由,就要和我保持距离,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和你闹脾气,我是认真的,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听我的话,好吗?周孟言听出了她话中的沉重之意,谨慎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钟采蓝笑了:你觉得周孟言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最好的朋友。
夜灯就在床边,照亮了他们那一小方空间,钟采蓝看着他,轻轻道:不止是这样。
那还是什么?钟采蓝道: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朋友,我从小到大,想要一个好朋友还不容易吗?他们还是活的,可以给我回应的,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好朋友呢?周孟言一怔,他是真没有想过这一点。
最重要的是,好朋友的话,同性不好吗?你为什么偏偏是个男的?这句话宛如平地一声惊雷,彻底镇住了周孟言,他慢慢往后退:你……不会……钟采蓝按兵不动:对,我把你当情人,不是当朋友,我骗了你。
他把她当朋友,她居然想睡他?!这个可怕的念头让周孟言瞬间松开了她,还退远了一米多和她保持距离,就在此时,钟采蓝飞快翻身上床,速度不是一般的快。
周孟言马上反应过来:你耍我?对啊。
她坐在床上面露微笑,看到他过来,大喝一声,别动,你再过来我就脱衣服了。
周孟言:……你是女孩子,能不能矜持一点?兵不厌诈。
钟采蓝掸掸被子,气定神闲,有种你咬我。
他服气了:你赢了。
钟采蓝问:那算是结束了?可以睡觉了?睡觉。
他躺下盖上了被子,可又不放心,你刚刚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钟采蓝幽幽道:你猜。
周孟言:……应该……是骗他的吧?如果是这样,怎么还会有高银月和白桃呢,肯定是为了吓唬他脱身的谎言!可怎么就觉得她好像用玩笑的口吻说出了真心话?噢,对了,有句话说儿子像情人,他和钟采蓝的关系,倒还真有那么一点点像。
一定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她不会真的想睡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