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8号, 燕台大学开学。
钟采蓝退了还巢公寓的短租房,收拾行李搬回了学校宿舍。
温柔也迫不及待搬了回来, 两个人作伴, 倒是比暑假的时候热闹多了。
大四了,课都已经上完, 钟采蓝的日常就变成了图书馆—食堂—宿舍三点一线, 之前的案子扰乱了她复习的计划, 进度比预想中低了太多,她不得不加倍努力。
温柔混吃等死了一个暑假, 眼见朋友们考研的考研, 实习的实习, 也不得不有了紧迫感,在成为社会人士和继续窝在象牙塔之间, 她没有什么意外地选择了后者。
可现在复习考研, 委实有点晚了。
钟采蓝只好给她拉了一张表格,替她做了计划,每天督促她一起去图书馆复习。
唉, 好累啊。
从早上八点复习到十点,温柔和往常一样又忍不住叫累了, 小蓝蓝你怎么好像不知道累一样, 看书也很费脑子啊。
钟采蓝笑了笑:是吗?我觉得还好。
她现在每天早上六点钟起来,洗漱去食堂吃早饭,接着去图书馆排队看书,一直到晚上闭馆回宿舍, 洗澡洗衣服,十点钟上床,背一会儿单词,迷迷糊糊也就该睡觉了。
她从没有这样勤奋过,高三也不曾有,但她别无他法,大脑只有在极度繁忙劳累的情况下,才不会有太多空闲去思念一个不该想的人。
然而,在某个不留神走神的刹那,她还是会想起一些事。
高银月的案子终于大白天下,周孟言的通缉令也被撤销,然而,吃瓜路人只是惊讶于这个案子的曲折,并没有太多感想,津津乐道了一周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她了。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冷漠,不相干的人,能掉几滴同情泪已经是情分,谁能为谁一直牵挂呢?自然,周孟言是不能的。
他可能还没有从失去她的悲伤中走出来,不过总有一天,他会的。
只不过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始终牢记这一点,并且暗暗警醒。
终于,一个星期以后,她终于能做到将和那个人有关的所有记忆和情绪都冷冻起来,深埋藏在心底,然而,平静不过是表象,她知道所有的情感都不曾真正死去,只要一个契机,就会全然复苏。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所以,她绝不能再见他,哪怕一面。
但是每周六,她都会坐车到看守所去探望聂之文。
她还有些问题没有得到答案。
钟采蓝想着,听见守卫核实了她的预约,挥手放行:你进去吧。
她道了谢,走进屋里坐下,没一会儿,聂之文进来了:你又来了。
给你带了点东西。
钟采蓝道,还好吗?聂之文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但唇角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我不太明白,你应该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还要过来?钟采蓝自己也不太明白,她从未动摇过抓住他的念头,可确认他不会再有什么威胁后,又无端升起了许多愧疚——她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只是为了让他成为凶手。
我也不知道。
她说。
聂之文沉默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怕我?我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钟采蓝微笑了起来,一直都是她在算计他,你还救了我。
聂之文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你运气好。
或许是的。
钟采蓝顿了顿,还是开口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这么做?聂之文眉梢一动:我说呢,好端端来看我干什么,好奇?想采访我一下?你不是心理医生吗?我只是有些问题想不明白。
钟采蓝微微垂下眼睑,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好像很多事都是自己身不由己,被人安排。
出人预料的,聂之文说:没有。
钟采蓝像是有点意外:没有吗?没有。
聂之文换了个姿势,漫不经心地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的,但对我来说,我之所以会那么做,只是因为我想那么做而已。
钟采蓝慢慢蹙起了眉尖:我听人说起过你以前的事……是我中学时候的事?聂之文提起往事来,仍然有一丝不甘与愤恨,然而,他嗤笑道,你以为是在演电视剧吗?凶手到最后都会忍不住陈情,童年阴影、家庭不幸、社会逼迫……啧,如果你是法官,我可能真的会那么说,说不定能给我减刑。
钟采蓝沉默地看着他。
聂之文轻轻笑了笑:还记得赵卓越吗?他的条件在别人看来也不应该有理由去杀人,可他还是那么做了,因为他想那么做。
你也是吗?差不多吧,你说得那些事,最多只是让我明白了我想要的是什么。
聂之文忽而想起往事,神思飘远。
其实很多个岔路,他都有选择的机会,可以选择隐忍避让,可以选择放弃那个女孩,也可以选择回国后过上正常的生活,但是他没有。
他顺从了自己的心意,把人送进了急救室;他不甘心被拒绝,哪怕犯罪也要占有那个女孩;他难以忍受无趣的姜雪,仍然盯上了高银月……我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没有到来之前,还是会继续那么做的。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钟采蓝,轻轻笑了:我没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只是想那么做而已,人性本恶,我只是不想反抗罢了。
钟采蓝看他许久,忽而笑了:真的吗?是,聂之文调笑道,怎么,你本来是想听一个悲惨的故事吗?真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钟采蓝摇了摇头:不,正相反,我得到了一个很好的答案。
她最担心的事莫过于聂之文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可因为她的缘故,让他被迫成为了凶手,背负起了所有的罪恶。
可他不是。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无法摆脱诱惑,屈从了自己的恶念,既然如此,最后罪有应得,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圆满。
聂之文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思:你……他一直认为钟采蓝不过是和姜雪类似的普通女孩儿,可他猛然变成杀人凶手,既不见她错愕惊讶,也不见她心惊后怕,她真的是他想的那种人吗?什么?他试探着问:下周还会来看我吗?钟采蓝想了想,说道:我不会再来见你了。
聂之文挑起眉,玩笑道:不来见我最后一面?你真的会死吗?钟采蓝可不这样觉得。
姜雪毕竟是自杀,聂之文是否挑唆了她没有任何证据,高银月又和他有肉体关系,在这件事上做做文章,最后来个过失杀人也很难说,就算真的判了死刑,缓刑几年说不定也就能改成无期,以聂之文的能耐,减刑也不是难事。
或许用不了几十年,他就会重新出来了。
小说到把犯人逮捕就算是到了结局,可现实不是,往后悠悠岁月,谁说得准呢?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我会离你远一点,毕竟下一次,可能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钟采蓝站起身来,再见,之文。
聂之文十指交叉,靠在椅背上目送她离开,斑驳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树影移动,他好像微微笑了起来。
高银月的案件一水落石出,林河就打了飞的回了淮市,带着一瓶好酒去周孟言家和他赔罪。
然而,他差点没认出来开门的人,乱糟糟的头发,没穿整齐的睡衣,眼睛乌青,好在脑子还算清醒,把他认出来了:你怎么来了?赔礼道歉。
林河举了举酒瓶,能进来吗?进来吧。
周孟言侧身让他进来。
林河看到客厅的沙发上狼藉一片,就知道他这段时间多半就窝在那里没怎么动:我是专门来和你道歉的。
周孟言没说话,窝回沙发里发怔,林河把酒放在他面前:喂,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我向你道歉,当初不该怀疑你,对不起,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
没事。
他回过神来,我没怪你。
这话林河相信,周孟言当初还肯找他帮忙,今天愿意放他进门,就是还把他当朋友,考虑到他现在的心情,他也很理解:那晚上一起吃个饭?好啊。
他没所谓,你请客。
我请我请。
林河满口答应,你挑地方。
周孟言说:叫外卖吧,我不想出去。
林河决定迁就他。
酒过三巡,周孟言的情绪还是不高,不怎么说话,只知道闷头喝酒,林河挖空心思找话题:你去看过银月了吗?去过了。
通缉令被撤销的第二天,他就买了一束白玫瑰去探望高银月,虽然站了一个下午,可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哪怕只是一句抱歉。
都太迟了。
可林河似乎不那么认为,他松了口气,由衷感到高兴: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抓到凶手了,她也可以安息了。
或许吧。
周孟言望着满桌小菜,什么胃口也没有,躺回沙发里点了支烟,闷闷不乐地窝成一团。
林河叹了口气,坐过去陪他:你现在这样我也不说什么,正常的,但你得给自己定个期限,只能消沉到那天为止——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归要继续活下去。
周孟言凝视着烟头,火光一寸寸燃起烟草,白烟徐徐上升:我知道。
其实,他本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的,故事结束了,他终于得到了彻底的自由,这不值得高兴吗?然而,事与愿违,他现在觉得茫然极了,好像失去了人生所有的目标,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知道什么有意义,连家门也不想出。
时间久了会有错觉,好像日月交替已有数十年,自己成了一具枯骨。
可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按灭了烟头,面无表情地说。
林河皱起眉:你不会是想死吧?这可不像你。
他知道周孟言一定会为了高银月的事悲伤,但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有寻死的念头,这不像是他会说的话:你是怎么了?我在想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周孟言喃喃道,好像没有意义啊。
林河沉吟:……我不是很想讨论这种抽象的哲学问题,不过,今天可以破例回答你一次。
周孟言换了个姿势,表明自己认真倾听。
人生本来是没有意义的,但你可以给予它一个意义,这个过程,也就是你人生的意义了。
林河本来还算认真地解释,可意义来意义去,自己先笑了,我这鸡汤是不是炖得不错?周孟言没有笑,而是问道:那如果你的诞生,本来就是为了某个人呢?林河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生吗?为什么?因为我姐说要个弟弟玩,我爸妈就给她生了我。
他幽怨极了,你有我惨吗?周孟言的心里突然平衡了,果然,比惨才是最好的安慰手段,他刚想假惺惺地安慰一下林河,沙发的某个角落突然传来了叮咚一声,俨然是手机的消息提示音。
大脑被酒精麻痹了速度,周孟言还在回忆手机被塞到了哪里,身体的记忆早已带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机从靠枕下面挖出来,解锁一看——[尊敬的观众,您获得了XXX大奖……]操。
他悻悻然骂了一句,又熟门熟路地把手机塞回了枕头下面。
就那么一会儿,林河已经看见了,疑惑道:这不是你的手机吧。
款式老不说,看后面镶钻的手机壳,一看就是女生的东西,银月的手机?不是。
林河更是狐疑:那是谁的?你在等谁的消息吗?没有啊。
他若无其事地说,随便看看。
林河毫不留情地拆穿他:说谎。
没有。
林河冷笑道:这话你自己信吗?不等谁的消息,手机拿这么快,怕不小心错过一个亿?周孟言沉默了下去,这几天来,他手机一直不敢关机,过段时间就要看看电量,既害怕手机没电错过了她的电话,又恨不得真的没电,还能安慰自己只是因为没电才没有接到。
如果真的没有抱希望,又何必如此期待?然而,她始终没有再联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