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主殿里出来,梅茹跟在傅铮身后,敛眉抿唇,早就恢复平静。
前面的傅铮面色倒是特别难看,眉眼冷冽,透着煞人的寒意。
二人一言不发,只安静的往宫外走。
西羌皇宫不比紫禁城奢华,独有一种古朴沉重感。
苍劲的宫墙指尖,残阳如血,将二人身影斜斜拉长。
出了宫,外面就停着一辆马车,傅铮径直掀帘而入。
梅茹落后一步,她左右看了看,车里头的傅铮已经冷冷拂了她一眼,道:本王有话交代。
又冷又硬的口吻,也不知在为什么置气。
如今出门在外,梅茹也不多言语,只利落上车。
她为了行事方便,着的皆是方便裙衫,乌发束成男子发髻模样,举手投足间颇有英气。
马车里,傅铮坐首位,梅茹靠着车窗淡然而坐。
又冷冷拂了她一眼,傅铮蹙眉:你刚才在公主面前都说了什么?!没说什么,梅茹面不改色道,不过是将殿下说的话译得更温和一些。
在回屠的时候,梅茹已经替傅铮翻过一次话,她也算轻车熟路,可这一回扯在这二位中间实在是怪怪的。
那位公主眼巴巴的望着傅铮,又是爱慕又是情深,偏偏傅铮处处横眉冷对,说话冷得像冰渣子一样。
所以,为了不触怒这位公主,梅茹就将傅铮的话减了几分意思,比如傅铮冷喝,公主请自重,梅茹就翻成,公主请松手,傅铮又道,公主年幼,此举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梅茹就说,公主年幼,以后再议……神色复杂的看了梅茹一眼,傅铮难得沉声解释了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梅茹颦眉,不客气的呛道:殿下怎知我想的是哪样?懒得跟这丫头争口舌之快,傅铮只是提醒道:那位阿眸公主绝对不容小觑,她年纪虽小,心思却深,你别胡思乱想想歪了。
谁想歪了?梅茹不服,她道,我虽不知殿下与这位公主有何枝节过往,却也看出来殿下并不想与这位公主扯上干系,我自然不会提着脑袋到处闲说此事。
傅铮对付人的手段,梅茹是知道的,没必要在这上面跟他唱反调。
听到梅茹的话,傅铮弯了弯嘴角,终于笑了。
这份赞许的笑意很浅,转瞬又变得更冷,傅铮冷然道:那公主要的就是‘你们回去闲说此事’,若被父皇知道本王与这个小娃娃扯不清,只怕父皇就要怀疑到本王头上!说到最后,傅铮话中全是寒意。
默了默,梅茹还是接了一句:不过……不过什么?傅铮转眸望过来,又变成心情不错的样子,难得这人主动跟他搭几句话。
梅茹道:依我瞧,那位公主对殿下的心意未必全部是假的。
女人看女人最准了。
先前那位阿眸公主戳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啧啧,恨不得直接戳两个洞呢。
若是被她知道傅铮要娶周素卿,还不知道要戳几个洞呢。
闻听此言,傅铮浑身上下冷下来,一双手攥在袖口里,恨不得能掐死面前这人。
梅茹笑了笑,道:殿下,我绝对不会对周姑娘说的。
那手攥得更紧,傅铮只望着她问:你不介意?我介意做什么?梅茹只觉得可笑,她望着傅铮,无比坦然的正色道,还请殿下莫再说笑。
她的话太冷,她的视线太直,戳在心里,像把刀子。
傅铮转开眼,望着旁处。
马车里安静下来,梅茹亦眼观鼻鼻观心的思量以后的安排。
忽然,傅铮两道英眉轻蹙,他稍稍探过身挑开旁边的车帘,一双眼往外望过去,略微凌厉。
这人靠的近,全是男人的强悍气息,梅茹不大自在,正要往旁边挪过去,蓦地,傅铮摁住她的肩头,别动!他低声道。
梅茹僵住。
那被他摁住的肩膀像是刺入一根深且长的银针,恐怕还沾着剧毒,她半边身子动弹不得。
偏偏这人靠的近,温热的气息拂过来……梅茹有些恼意。
她往后一躲,冷冷横眉怒瞪过去之际,傅铮已经收手坐回去,他面无表情道:本王唐突了,只是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梅茹冷着脸,心中愈发恼。
傅铮没再说话,只阖着眼闭目养神。
梅茹自己挑开帘子往外张望。
可这路上哪儿有什么不对劲?吆喝的吆喝,行路的行路,唯一不对劲的,只怕是刚刚放经过一处青楼!梅茹落下帘子,淡淡垂眸,面色越发冷。
那被傅铮摁过的肩膀,僵的要命。
这日夜里,西羌在宫中设宴招待大魏朝的使臣,因为公主不出席,所以梅茹就没有去。
她留在驿馆,静琴和意婵伺候梅茹梳洗。
这一路西来,行了大半个月,梅茹都没有寻到机会好好梳洗一番。
从玉门关至西羌首府,这一路上全是黄沙遍野,缺水的厉害,唯独到了这儿,引天池之水下来,能灌溉绿洲。
劳烦驿丞烧了热水,梅茹好好洗了回澡。
如今,满室氤氲缭绕,雾气腾腾。
她的那件外衫就挂在屏风上,梅茹看在眼里仍是十分不痛快,只觉得碍眼至极,还很恶心。
她蹙眉对静琴交代道:这件衣裳收起来,待回了府就烧掉!静琴也不多问,只连忙卷起来,放回包袱里。
梅茹从浴盆里起来,擦干身子,再换上干净的衣裳,她方松了一口气。
这种苦还真不是一般娇娇软软的姑娘能受得住的,说起来,梅茹也有点嫌自己脏。
有时候狂风夹杂着沙子往脸上吹,干裂而皴。
这会儿头发湿漉漉的,柔柔垂在身后,意婵拿帕子细细擦拭着,又道:姑娘,这一路风沙大,待会儿得多抹一点香露。
梅茹无奈笑道:抹那么香做什么?主仆二人正说着话,院子外面就传来熙熙攘攘的喧哗声。
——西羌首府的驿馆不大,皆是一个院子连一个院子。
他们照顾梅茹是个姑娘,将最里面的一个单独的小院子给她。
如今虽然在最里面,外面的吵嚷声还是悉数传过来。
梅茹知道这是孙大人、郁大人他们吃了酒回来。
文人爱酒似乎是自古天性,而这些人吃了酒之后就爱高谈阔论,辩经明义,嗓门更是不小,谁都不服谁。
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梅茹只觉得这帮人也是可爱,年纪这么大了,还在为一个理字争辩。
没多久,众人陆陆续续回自己的院子里,外面复又安静下来。
梅茹这才意识到,若没了这些人声儿,这儿的夜里格外寂静,连一丝虫鸣都没有,更是连一点活的动静都没有。
梅茹隔着窗纱往外面看了看,今日月朗星稀,明日应该是个好天气。
头发没干透呢,她披着小袄坐在烛下看书。
夜色沉沉,烛火幽幽,只坐了一小会儿,梅茹上下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她这几日赶路也实在辛苦,眼圈儿底下泛起青乌。
这儿的夜里还是冷。
静琴弄好暖炉将衾被里烘暖和了,过去请道:姑娘,早些歇着吧。
想到明天还要当朝商议割地一事,梅茹点点头。
那被窝里暖烘烘的,她钻进去没一刻钟就睡着了。
静琴放下床幔,和意婵歇在隔壁。
梅茹再醒过来,是因为听到砰地一声,很响,很沉,然后是两扇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乱响,那些风卷着床幔,飘飘忽忽,梅茹登时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翻身撩开床幔——就见一道黑沉沉的身影立在床前!瘦瘦的,高高的,一双利眼望过来,煞红,仿佛要嗜血!梅茹吓了一跳,立刻手忙脚乱的拿被子护住自己,谁?她高喝一声。
问完这句话,梅茹就认出来,这道阴沉的身影是傅铮!梅茹头皮发麻,又恼怒至极:殿下来做什么?穿上衣服快跟本王走!傅铮肃然,面容沉峻。
他说话间,梅茹就听到外面一些非常奇怪的动静,像是铮鸣,又像是风声在呼啸呜咽。
再见这人身后的窗户上映着火光,只怕是哪儿走了水!梅茹立刻翻坐起来,胡乱摸了件长袄穿上,偏偏这人还杵在跟前,她底下还只穿着姑娘家的中裤,当着男人的面——梅茹还在犹豫,傅铮已经耐心耗尽,毫不客气掀开她的被子,面无表情道:快!别磨蹭!说着,那人紧攥住她的胳膊就往外跑。
梅茹胡乱趿了鞋子,被他扯着,狼狈的不得了。
待到外面,梅茹才真的发现不对劲,只见外面火势冲天,那火烧的旺得不得了,窜的高高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厉啸,划破长空,阵阵铮鸣。
这种声音梅茹前世很熟悉,她略一沉吟,便反应过来——是箭!有人在往里面射箭!他们糟袭了!梅茹心头一沉,试图要跑去隔壁喊两个丫鬟,熟料她脚下刚一动,一支箭羽铮的一声破风而来,恰恰射进她身侧的门柱上!那箭头上带着火,也许还泼了桐油,窜的一下子,火势迅速撩起来。
就在同一瞬,她的身后又有一股劲风,梅茹正要偏头躲,就听梆的一声,那只箭被傅铮持剑挡了回去!梅茹这才发现他手里执了把剑,剑尖上面有血,他的衣袍上面也有血,暗沉沉的,嫣红的,泛着难闻的腥味。
梅茹一瞬安静下来。
傅铮也不说话,仍攥着她的胳膊往外跑。
她们这儿是最里面的院子,要出去简直是难上加难,也不知傅铮先前是怎么过来的……偏偏那落进院中的箭势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星星点点的,有些淬了毒,有些沾了火,简直是寸步难行!梅茹被他掩在身后,忽的,她道:殿下,我的丫鬟——傅铮脚下不停,只冷冷道:留给护卫。
梅茹还要说什么,那人霍的一下子搂过她,眼疾手快的将她护在怀里。
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就这样被傅铮抱着,贴在他的胸口……梅茹的脑袋轰的一下子要炸了。
这人箍的有些紧,梅茹使劲挣了挣,不过一瞬,傅铮就松手放开了她。
梅茹冷冷横眉,正要开口狠狠骂他,蓦地她又顿住了……就见一支箭自后而前狠狠贯穿了傅铮的右肩。
那箭矢上面泛着银光,明显淬了毒。
梅茹一怔,要骂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傅铮沉着脸,一言不发,左手执剑,右手半搂半护着她,找其他的路冲出去。
这一路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惨叫声,焦糊味,那种味道熏到人的眼里,钻进人的鼻子里,是冷冰冰的真实的死亡。
梅茹好像还隐隐约约听到了孙大人的哀嚎,那声音顺着风送过来,像是从阿鼻地狱爬出来的凄厉,梅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傅铮将她搂的更紧了。
梅茹望着他:殿下……傅铮沉声道:本王救不了那么多。
他说话间,又挡了几支箭,一黑衣人自后面追了过来,傅铮直接将剑刺到这人胸口,干净利落,连丝犹豫都没有,他只冷着脸,带着梅茹离开。
甩到追兵,傅铮没有带梅茹走很远,他找了个偏僻角落观察驿馆,一双眼利如鹰隼。
梅茹被他护在里面,什么都看不见。
她到这个时候才勉强缓过神来,开口问道:殿下如何?傅铮冷冷收回视线,他没说话,只绷着唇,将箭头和箭尾分别折了下来。
梅茹看着他,男人的身体绷得很紧,他应该很疼。
傅铮喘了口气,歇了一下,垂眸沉沉望过来。
他道:咱们找个地方避一晚上,明天想办法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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