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五年, 王蕙的身体每况愈下。
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赵恒发了好几通脾气,却还是没能让人的身体好起来。
现下的宋宫, 人人自危。
唯恐说错什么, 做错什么,惹了人的怒气来。
———四月。
春暖花开, 是个极好的天气。
而王蕙于大去宫内,侧靠在那临窗塌上, 睡得正好。
屋中无内侍, 而她亦难得在这春日好眠一场。
赵妧打帘进来的时候, 日头正打在王蕙的身上,渡了一层光,亦透出一股岁月过后的温柔模样来。
她的手握着这半边帘子, 是过了会,才放轻了脚步往前走去。
赵妧低头看着她,与王蕙温柔模样不同的,是她那因缠绵病榻许久, 而显露出的一双倦眉来。
她的眼下有抹不去的乌青,往日端庄而又华贵的面容,今朝却只带着那股苍白的面色, 透出几许遮不住的疲累来。
赵妧心下是叹了一口气,她伸手把王蕙那双露在外头的手放进了被子里,才坐在了榻边的圆墩上。
王蕙却依旧未醒。
在这个午后,她做了个梦, 梦中有赵敬,亦有谢蕴。
也是,这样的一个四月天,他们二人于一株桃花树下,摆茶看棋,写字看书,甚是快活。
她看了许久,是想上前,却到了梦醒之时。
王蕙睁着眼,未说话。
那梦中景象皆化为虚无,唯有他们的音笑面容依旧晃荡在她的眼前。
赵妧见人睁开眼,忙搁下手中书,开口与人一句,母亲醒了?王蕙闻声,便侧头看去,见是赵妧。
她的面上是刹那间的恍然,而后才带了几许笑。
她撑在榻上,是要坐起身来,与人说下一句,妧妧来了。
赵妧忙伸手握住人的手,扶人靠在那床檐上。
才又新添了一盏温水,奉于她,笑着接道,母亲今日睡得不错,醒后面色看起来也好。
王蕙接过茶盏,饮下一口。
她轻轻笑了笑,却是想起方才那个梦。
梦中的赵敬与谢蕴依旧是最好的模样,而她...却终归是老了。
王蕙搁下茶盏,伸手拂过唇,拂过面,而后是滑至那双眼,说起话来,往日总觉时间过得太慢,如今生起了白发,挂上了皱纹,才觉着...这时间过得太快,连何时老了都不知。
母后...赵妧开了口,是想劝人。
可她这话尚未说出口,便见王蕙摇了摇头,先开了口,妧妧,我知你想说些什么。
可人有生老病死,这是循环,亦是这人间规矩——皇权、天家,再厉害,也抵不过那生死簿上一张纸。
而我...早已不畏死。
赵妧拢了一双眉,她仍看着王蕙,心中有万千话要与人说,到的最后却也不过是化为一句,那大道规矩,我都懂。
可是,母后...我已经没有了父皇,你让我如何再承受没有你?王蕙依旧笑着,她的双眼依旧温柔。
而后,她伸手拂过赵妧的面容,最后是抚向她的发,才又说道,方才,我梦见他们了。
赵妧知晓,这个他们指的是仙逝的父皇与谢姨。
她未说话,只安安静静听人说着话。
他们倚树下棋,临河煮茶,端的是闲适自得,像极了那年...在东宫的时候。
王蕙抬眼透过那木头窗棂,望向那外边的无尽春.色。
那年东宫...也是四月天,也是这样一个大好晴日。
桃花开得正好,春风拂过人的面,让人从心底便生了几许暖意...而她走进后院,见那桃树之下,一男一女对坐。
他们手中握着棋子,有风拂过,吹落了几许桃花...那年,她十九岁,嫁予赵敬两年。
赵敬温润,待她极好。
而她亦成了这汴京城里,人人羡慕的太子妃...那年,谢蕴十七岁,将将差她两岁。
名动汴京的谢家女,自及笈之后,上门求娶的人便不断。
那年,赵敬二十岁。
东宫太子,下任天子,温润如玉...这汴京城里又有哪个女子,不爱慕他?那年的他们,是最好的模样,最好的年纪。
可也是那一年,他们的关系头回呈现了裂痕。
王蕙永远不会忘记...那年桃花树下,他二人对坐,风吹落桃花,而他二人相视一笑...是最般配不过的模样。
———王蕙依旧看着窗外春.色,继续缓缓说来,你谢姨,嫁进东宫的时候...也是这样好的一个春日。
满满一院桃花,远远望去便让人觉着好看极了,可这满园桃花,却都不及她十八岁那年,红盖头下的那张脸。
她尚还记得那日,赵敬与谢蕴成亲那日。
烛火下,赵敬掀开了谢蕴的红盖头,露出了那张细细描抹过后的精致面容。
那样清雅的一个人,精心打扮后,却是如何都遮不住的明艳。
让他失了神,亦让她...也失了几分神。
王蕙轻轻一笑,她看着临窗那一枝桃花,又道下一句,那之后,我再未见过这样好看的桃花。
赵妧看着她的母后,母后依旧带着得体而又端庄的笑,说来的话也是和缓而带着几许愉悦的。
可她的心下,却有几许酸痛...往日,她只知父皇温润,母后尊贵,谢姨清雅。
他们从未吵过架,亦从未红过脸,这样好的三个人,合该是在一起的。
于她的心中,这是最适合的三个人。
可如今,她成过婚,心中思绪自也与往日不同——若是真心爱过一个人,又如何舍得把他割舍于人?赵妧依旧看着她,却不知该如何诉说...不管她如何想,那都是长辈们的一桩旧事,又如何能让她这个晚辈来置喙什么。
王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是又说来,你父皇,是我见过的,再好不过的人了。
为君,朝堂上下,天下百姓,谁不臣服他?妧妧——王蕙唤她一声,而后是道下一句,你莫觉得这让天下人臣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的父皇,用了一生,才让他人至今想起,都要好生夸下一句...这个,你哥哥便是在位多少年,都是比不过的。
为夫,他不重女色,东宫几年,宋宫十数年...除去我与你谢姨,还有几个早年跟着他的旧人,这后宫又添过几个人?他待人皆和气,行事亦不失偏颇,如此——才让这后宫,相安无事。
王蕙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是带着笑的。
可她余下却尚有半句未说。
那样一个人,但凡是独占过的,谁愿意割舍?王蕙想起那年,那夜。
谢蕴的屋子由龙凤对烛,照了个通亮。
而她的屋子,却漆黑一片,唯有月色与春风携来几许桃花味,与她同伴...而她站了一夜,看尽天黑,看见日初。
直到再也受不住,在那第一抹初阳打进这屋子的时候。
她合衣躺在了这张往日与赵敬同寝过的床上,睡了个半混沌。
———王蕙靠在那软塌上,依旧看着窗外那大好天色。
若之后一直这样,那也的确可以做个相安无事。
可赵恒,她的儿子,竟然对他父皇的女人有了这样的想法...她不问不说,不代表不知道。
后来,他把那个许氏留在了身边。
她以为他只是图一时新鲜,她以为,他很快就会想明,会知晓该怎么做。
可这回,她却想错了——她这个聪明一世的儿子,栽在了那张脸上,栽在了那个女人身上。
他留着那个许氏,自以为做的一干二净。
自以为,只要把她留在身边,不让见人,便没事了。
他竟然...竟然罔顾了若是旁人知晓,若是赵敬知晓这个女人的面貌,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灾难!他竟然为了那个女人,做到如斯地步。
她的夫君,她的儿子,竟然都接二连三的爱上了她——王蕙还记得,在谢蕴尚未进东宫的时候。
他还曾应允她,要带她去看一看汴京城里的夜市,做一对寻常夫妻,走过那街头巷尾...可他却失约了。
下人未禀全,可她却还是知道了。
知道了那日,他是去了谢府。
他知谢蕴喜欢吴道子的画,将将得了这一副,便上门送去了。
她什么话都未说。
下人尽退,而她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这一副打扮,良久也不过化为一声轻笑。
王蕙也曾想过,究竟她与谢蕴是孽,还是缘。
她依旧不会忘记,那年天色正好,她误入了她的院子。
而她手中纨扇轻摇,素来清雅的人,那会却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可她亦无法忘记,她的夫君,她的儿子,她最重要的人...都爱上了她,他们竟然为了她,全然不顾她的想法。
王蕙轻轻笑出声来,孽也好,缘也罢,都过去了。
赵敬死了,谢蕴也死了。
而今,她也快死了。
梦中的两人,依旧清雅,依旧幸福。
而她,却不愿再去插一脚了。
她死后,不会与他同葬。
而下辈子,她亦不愿再与他们扯在一道。
王蕙的一只手仍握着赵妧,另一只手却从那塌上摸出一个白玉棋子...她把棋子举高了看着,日光打在这棋子上,折出一道好看的光芒来。
她想起十七岁嫁进了太子府,她透过那纨扇下的一双眼,看见了那个着一身醺色正装的赵敬。
少年太子,温润如玉...谁不喜欢?烛火下,他与她拱手作揖,温柔的一声在这四下寂静中响起,他唤她一声,夫人。
而后,她想起,赵敬登基那日。
他牵着她的手,走过这长阶,与她同站时,他低头笑唤她一声,梓童。
再一转,赵敬却又成了那个桃花树下,伸手拂过谢蕴头上花,与她相视一笑的人...王蕙摇头轻轻一笑,她依旧靠于那榻上,而后是缓缓合上了眼睛。
她听见妧妧急声唤她,母后!她亦听见了,女侍走动的声音。
可她太累了,实在不愿再睁开眼睛...在那意识逐渐消散时,谢蕴出现在她记忆中的。
十二岁的谢蕴,尚未长开,眉眼间却有遮不住的风华。
她手中纨扇遮了半张面,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而后是十六岁的谢蕴,在她嫁进东宫的前一夜,她看着她,蕙姐姐,若我们一直不长大,你也不成亲,那该多好。
最后的谢蕴,是谢妃,高阳谢妃。
她着一身华丽宫装,喊住了她,她说,王蕙,就算重头再来,我依旧会这样做。
王蕙想起,她曾问过谢蕴,问过她为何要嫁进东宫。
那时,谢蕴未答。
而今,她好像有些知道了,却也没什么必要了。
王蕙的面上仍挂着笑,在这意识消尽时,她是无憾的...她手中的棋子掉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而后,是归为虚无。